诸位皆是一愣，看那来人肥头大耳，西瓜一样的肚皮，长嘴黑面，半猪半人。
有不识得他的，都在旁边捂嘴乐着。那人也不在意，吭哧吭哧地来到杨戬马前：“真君留步！我家大师兄想请见您一面。”
杨戬问：“他人呢？”
猪八戒答：“在山下候着呢，说曾经受了您的降服，不好意思贸然拜见，只在山下听您的呼唤。”
杨戬心中暗笑，死猴子，装蒜。
当着这梅山六位兄弟的面，又不便多说，只正了正色道：“大圣能不计前嫌最好。兄弟们，去把大圣请来。”
六兄弟领命出营，见了大圣唤的倒亲切：“孙悟空哥哥！大哥有请！”
孙悟空嬉皮笑脸地给众人都还了礼，随着六圣一同上山。
见了杨戬，却是规矩客气。二人携手相搀，又寒暄了几句才落座。
杨戬微微一笑：“听闻大圣脱难，受戒沙门，待来日取经归来，必能修成正果，高登莲座，恭喜，恭喜。”
孙悟空忙道不敢。
又客气了几句，孙悟空才道明来意。原来这师徒几人路过祭赛国，恰逢那万圣老龙新招了个九头虫女婿，二人狼狈为奸，窃取了该国金光寺塔顶舍利佛宝。惹得那国王大怒，刑捕僧人，追杀拷打。唐三藏几人一是受了牵连，二是也想做桩好事，解决那祭赛僧人于水火之中，遂答应众人，去收降那妖孽、夺还宝物。
二人又把与九头虫交战的事情交代了一遍，恳请杨戬众兄弟借一臂之力。
杨戬听罢，又询问那妖孽老窝在哪儿。
二人答曰，就在山下的碧波潭。
杨戬点头：“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就去端了他老窝，打他个措手不及。”
猪八戒哼哧道：“好是好哇，可天色已晚……”
杨戬摆手：“征不待时，天晚又何妨？”
他身旁几个弟兄忙劝道：“大哥莫急。这妖孽家在这里，早晚都跑不了他的。孙二哥和猪刚鬣都是稀客，不如趁着营内酒菜都齐备，咱们取火温酒，一醉方休。”
杨戬瞅了瞅二人，笑道：“此言极是。”
吩咐那手下去安排，这番盛情难却，行者和悟能自是不敢推辞。
众好汉在月下推杯换盏，谈谈前尘旧事，不胜欢欣。
正所谓良宵苦短，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这营前诸将个个酣醉淋漓，就着那月色篝火，三两个扎堆，也不分彼此，就那么沉沉睡去。
杨戬在篝火前坐了一会儿，本想就这么睡下，可眼看着那火渐渐熄了，寒意袭来，只好又去翻出个毛毯，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躺下。
他枕着手臂，心里正胡乱琢磨着事情，却忽觉得背后一热，有人钻进毯子，伸手把他拥在了胸前。
杨戬吓了一跳，回过头去推他，悄声骂道：“你想死啊。”
孙悟空眨巴着眼睛，比了个嘘字。
杨戬只好又放低声音：“你来干什么？”
“给你暖床，看你怪冷的。”
杨戬叹了口气：“你少胡闹，你的师弟，我的兄弟全在那边不远处。让他们看见成何体统。”
孙悟空把嘴唇贴上他的脖颈，轻轻咬着：“都睡得跟猪一样。你不吵闹，没人会醒。”
杨戬被他咬得刺痒，又不敢出声，闷闷生气。
抬头看看不远处那一众大汉，呼噜声震天，猪八戒抱着个空酒坛子一边睡觉一边咂吧嘴，确实没有要醒的意思。
可那也不能……
杨戬倒抽了口凉气，才一个不留神，那猴子的贼手，又伸进自己的衣襟里去了。
“你别叫啊。”孙悟空在背后暗笑。
“……”杨戬不敢叫闹，只好手上用力，去跟那只不老实的爪子较劲。
“你就不能配合点儿？”孙痞子小声嘀咕，都是不满。
“……你疯了，这要是被人看见……”
“身上还盖着毯子呢，他们离着远，天又黑，谁能看见什么。”孙悟空说着，轻扯下杨戬衣裤，挺身而入。
“……”杨戬一咬牙，险些咬破舌头，“混账……”
孙悟空轻笑着，把手伸到他嘴边：“你要觉得疼，咬我好了。”
杨戬也不客气，张嘴就是一口，青青白白的一圈牙龈。孙悟空也不恼，身底下却抽 插得快了。
杨戬紧咬着他，怕稍一松口，就忍不住叫出声来。
这二人就这么僵着身体做到了最后，好在小心翼翼地也没惊醒旁人。
杨戬松了口气，可摸了摸那潮乎乎的毯子，又郁闷了。
翻身爬起，抓着毯子，就往营外走。
孙悟空整了下衣裤，在后面跟上：“你干吗去？”
杨戬狠狠瞪他一眼：“扔罪证。”
孙痞子开怀一笑，伸手揽过他的腰，提足点地，踏上筋斗云道：“我带你去洗洗。”
二人飞到溪边驻足。
这山上虽没落雪，可初冬时节，水面都差点儿结上层薄冰。
眼看着东方渐渐发白，山风吹过，清冽地刺骨。
杨戬却没怎么在意，三两下除去了衣服，径直走向那溪涧深处。
孙悟空在后面看着叹气：“你就这么下水，不冷么？”
杨戬冷言回道：“说得跟你很关心似的。”
孙悟空卷起裤腿，淌水下河：“这话怎么说的，我不关心谁关心。”
杨戬气闷：“那你还做这种事。你就不怕折腾死我，明天帮不上你擒妖。”
孙悟空笑道：“还真指望你帮我捉妖吗？”
他说着，又凑到跟前，腻在了杨戬身边：“我这不就是想来看看你嘛。”
终究是好话受用，杨戬心里头舒服，脸色也缓和多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身上撩着水，待差不多适应了水温，竟全身没了进去。
孙悟空瞅了眼那水，不禁打了个哆嗦，又没别的法子，只好也除去衣裤，下了水。
这快近腊月的天，俩人就在那水里并肩地坐着，也不说话。
孙悟空知道杨戬有点别扭，却不知如何开口，抓耳挠腮，尴尬得不行。
倒是杨戬先说了话：“你就打算这么下去……”
孙悟空一愣：“怎么了？”
“保着那唐三藏去西天，修成正果，高登莲座……”杨戬回头看了看他，目光清明，“这就是你想要的？”
“嗯……”孙悟空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杨戬冷笑：“好个唐三藏……好大的福气。”
孙悟空啊了一声，偏头问道：“你说什么？”
杨戬也不理，突然站起身，走上岸，随手拿起件短衫，擦了擦身子。
刚要穿衣，却被后面的人扑倒在地，扑鼻的草香迎面而来，那带着露水的草尖扎得人痒痒。
杨戬没说话，直勾勾地看着那张脸，半天才叹了口气。
“你在闹什么？”孙悟空皱着眉问。
“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每次见面你都冷着脸。”
“嗯，我就长这样。”
“……唉。”孙悟空也忍不住叹气，“你这脾气……甭管是因为什么吧。我都不生你气了，你也退一步吧。”
杨戬一挑眉：“你凭什么生我气？”
孙悟空咬着牙哼哼：“老子在那五行山底下嚼着石头过日子，你来看过一次吗？”
杨戬呸了一声：“装甚么可怜！那土地老儿隔三差五地给你带鲜货吃。”
孙悟空一愣：“你怎么知道？”
“……”
“你去过？”
“嗯……”
“你去了……怎么不叫我？”
杨戬叹息：“你忘了你走前对我说了什么……”
“……”
他看着他，一双墨瞳柔和得让人颤抖。
“孙悟空，你那个时侯……真的愿意见我吗？或者说，你愿意让我看见你被压山下，连吃喝都要靠人接济的样子吗？”
孙悟空怔住，久久才道：“……不想见。可又想念……”
杨戬淡淡笑道：“我也是……我也一样……”
他顿了顿，又道：“可哪知道，你再出山，就跟了那唐三藏去取经……孙悟空，你这和尚做得可高兴？”
“……”
杨戬苦笑：“就那么回事吧。等这一仗打完，你去修你的正果，我回我的灌江，从此再不要相见……”
“杨戬！”
他摇摇头：“你既决心成佛，就好好修为，别荒废了正途。”
他叹了口气，像是在自语，悟空，悟空……你悟到了吗？
他撑起身体，慢慢将孙悟空的手推开。
他拾起衣服，一件件穿戴整齐。
他看了看那初升的旭日，那天边一抹淡红。
他望了望孙悟空，眼波里潋滟着的或许是留恋。
他轻轻说：“回去吧。”
20.
贞观二十七年
玄奘三藏师徒五人取得真经，返还东土长安。
太宗亲至望经楼接经，洪福寺内松枝向东，齐迎圣僧。
灌江口 习武场
梅山六将正操练兵士，挥汗如雨。
杨戬在场边观看，眉头微蹙着。
许是这太平日子过得久了，连自己麾下这些一向骁勇善战的兵将都懒散了不少。
他靠着扶椅，忽然笑了起来。
若是明儿再出个造反的妖孽，不知这些人能扛得住么？
不过……像那样的人，怕是再不会有了。
之前就那么一个。
还偏偏归了正途……
杨戬自嘲地笑了笑，暑往寒来又十几个春秋，自己还是放不下吗？
站起身来离席，摆了个手示意，杨戬往庙口走去。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候，小厮鬼判们东奔西走，刚一进门，就有人呈上大叠的香火簿子。
杨戬苦笑着屏退了众人，走到案前坐下。
无非还是那点儿凡间的琐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什么不同。
杨戬以指轻敲案几，有点烦躁。
终是不得见，度日如年。
杨戬叹了口气，五百年都忍过了，大不了再忍五百年。
用掉百年也好，千年也好，总会有忘记的那天。
正在这时，只听那房门一响，心腹鬼判进来，毕恭毕敬施了个礼。
“二爷。”
杨戬招手，让他近前讲话。
“二爷，那唐三藏师徒前几日从灵山回了长安，取回经书三十五部，共计五千零四十八卷。大唐皇帝设宴接风洗尘，举国迎拜圣僧。”
杨戬笑问：“场面可大？”
鬼判忙回：“那是极盛的。太宗在光禄寺设宴，门悬彩绣，地衬红毡，管弦丝竹，歌舞吹弹，那真是清宴乐升平，长安不夜天。”
杨戬点头，终究是个圆满。
不枉这师徒五人，历经万水千山，磨平那九九八十一难。
就算只为这一日，也都值了罢。
杨戬道：“退下吧，我都知道了。”
鬼判却又禀道：“二爷，还有一事。”
“说。”
“这师徒五人在灵山已修成正果，分别封了旃檀功德佛、斗战胜佛、净坛使者和金身罗汉，天龙马也恢复了龙身……”
杨戬颔首：“斗战胜佛……倒是……嗯。”
鬼判接着道：“这五圣已被八大金刚接回灵山，明日即是果位之时，请了诸众佛祖、菩萨、罗汉、各山各洞的神仙俱往听讲。不知二爷您……”
杨戬沉默了片刻，手指轻抚那案几的砚台，终于点头。
“既是佛前讲法，机会难得，还是要去的。”
杨戬换了身新衣，打点好家里琐事。
这一路日夜兼程，赶赴灵山，自是无话。
等到了那仙山，佛会还未开始，却见得群贤云集，好一派极致场面。
那灵鹫峰头彩霞缭绕，这极乐世界果不负得盛名。祥云临世，龙栖虎伏，万物自在，一片祥和。那山脚百花争艳，万物斗奇，苍山翠柏，果蔬繁盛。此地无春无夏无秋无冬，纵是你四季幻化，千秋轮换，也奈何不了这里半分。
再看那人群之间，佛祖、菩萨、圣僧、罗汉、揭谛、比丘、优婆夷塞、上古众仙、大神、丁甲、功曹、伽蓝、土地，仿若这世间一切得到之人，全部汇聚在此，只为庆这五圣果位，聆其诵经。
杨戬有意避开熟人，悄悄寻了个偏僻的角落坐定。
等了个把时辰，那五圣终于登台。
莲座之上，佛光祥照，瑞霭缤纷。
众人皆闭目合掌念道：“南无燃灯古佛……南无药师琉璃光王佛……南无释迦摩尼佛……”
杨戬合掌于胸前，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视线从那人身上移开。
依旧是耀眼的金发，半睁半闭的赤色双瞳，薄唇一张一合，诵念着经文。
那人的眼中是清澈明净，如溪清浅，又似海深。
可再起不了波澜……
那一副端正的面容，如今……找不到丝毫当年的狂妄骄奢。
那可还是齐天大圣？
那可还是孙悟空？
那可还是那日许下誓言，大闹天宫，连如来都不放在眼中的极恶之人？
原来……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红袍加身，果位斗战胜佛。
你要的，就是这皈依佛门？受万千信男信女的敬仰？
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要脱离这凡尘苦海，跳出那三界，舍弃那嗔痴……
前尘往事，对你来讲，又算得了什么呢？
杨戬紧咬下唇，血色殷红，铁锈般的味道蔓延在口中。
原来血的味道……竟是这么苦涩。
“南无旃檀功德佛……南无斗战胜佛……南无观世音菩萨……”
南无斗战胜佛……
杨戬苦笑，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功德圆满……
功德圆满。
罢！从此以后，断却妄想，不再贪念。
你从此不过是斗战胜佛。
我要的那个齐天，早已不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