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杨戬……”

　　那声音低地几乎只有贴近耳边才能听到，却让杨戬一再地失控。

　　明明只是个……连散仙都算不上的妖孽！

　　一直都是这样不管不顾……这样胡来……这样目中无人，妄自尊大……这样的一个人……

　　杨戬有点气闷地抓起那头金发，那人的眸子里却是难得一见的涣散，带着点氤氲的水汽，半闭半睁，似是已经全身心的投入在情事之中。

　　你就这么……

　　连自己身处什么境地都不在乎么……

　　为什么……

　　可以活得这么自在……

　　可以这样随心所欲……

　　杨戬发狠地冲撞了几下，却在看到那人吃痛的表情后，又忍了下来。

　　“……怎么……怎么做才好……”杨戬有点尴尬地开了口，看着那人睁开眼，脸上有点发烧。

　　“嗯？”孙悟空轻轻哼了一声，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怎么才……你才觉得……好……”

　　“没所谓的。”孙悟空低下头去轻轻啃噬着他的唇，“没所谓的……你不用总是在意这些事情……随性些不好么……”

　　“嗯。”

　　杨戬点了点头，他已再顾不得别的了。

　　既然已经如此……还在意那么多做什么……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个情不自禁。

　　管他是非对错，管他以后会如何……

　　若是今天都错过，那是不是……再也没机会能这样相拥在一起……

　　14.

　　杨戬从床上爬起来，已是日上三杆。

　　昨晚上折腾了大半夜才回了灌江口。又困又累，再加上酒劲儿，倒在床上，没过多时就沉沉睡去，这一夜无梦，睡得是格外安稳。

　　再睁开眼，发现天光已然大亮。暖阳斜进屋里来，说不出的舒坦。

　　杨戬靠在枕头上，发了会儿呆，忽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从床上跃起，随手抓了长衫套好，边系衣带，边往门外跑。

　　门口的小厮正和丫鬟调笑着，见杨戬出来，忙道早安。

　　“二爷，睡得可好？”

　　杨戬抬头瞅了眼日头，几乎是挂在了正中，他皱眉：“现在什么时候了？”

　　小厮道：“还早呢。再一会儿就是晌午饭。”

　　杨戬忍不住嗓门高了几分：“这还早！怎么不早点儿过来叫我？”

　　小厮一缩脖子：“管家说您昨天征战一日，太过操劳，夜里又回来的晚，不让我们打搅，盼着您多睡一会儿，别累坏了身子。”

　　杨戬气得一抖袍袖，吩咐丫鬟备好水盆，简单洗漱了一下，匆匆出门。

　　一路上紧赶慢赶，到了斩妖台，已是一片空寂。

　　守台的天兵天将全没了踪影，只有两个例行巡逻的小兵，在栏柱后面偷懒聊天。

　　杨戬飞身过去，截住了二人：“这斩妖台上的人呢？”

　　二人认得杨戬，忙施礼回话：“回真君。妖猴孙悟空已被太上老君带去了。”

　　杨戬松了口气：“玉帝决定不处斩了么？”

　　“哎，是喽。听上面的说，这妖猴是吃过蟠桃，喝过御酒，又偷尝过仙丹的人，已修成金刚不坏之身，谁都奈何不了他。不过您放心，太上老君把那妖猴捉了去，要放入‘八卦炉’内用文武火煅炼，想必用不了多久，等那仙丹从妖猴体内炼出，他必是要化为灰烬的。”

　　杨戬呆怔，久久不能成言。

　　巡逻兵士自是不知内情，还好意提醒：“真君，听说玉帝那边封赏已下。您这一仗，立下的是奇功一件。那边批下来金花御酒仙丹锦绣，都等您去领呢……”

　　杨戬半天才点了点头，抱拳施礼：“多谢二位，多谢……”

　　事已至此……怕是没有回转余地了吧。

　　杨戬恍惚着，立于南天门外，却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脚底下有点绵软，踏着那云朵，漫无目的地转了几个圈，不想见人，不想说话，也不想回灌江口。

　　就这样游走了一会儿，却忽然发现脚下的风景有些眼熟。

　　放缓速度停下，落在低矮的丘陵之上，望着那高低起伏的一望无际的草地，才想起这是那马场的后山牧场。

　　遥望去，那山丘一碧如洗，高草之间，隐约能看见几匹落单的天马低头吃草，悠然自得。

　　正是晌午，马倌们多半是打着瞌睡，找个遮阴的地方休息去了。

　　这里不正是……那初遇的地方……

　　再往深处走去，那山谷之间，依旧留着那日打斗的痕迹。

　　被三尖两刃刀劈碎的巨石，被金箍棒横扫到而拦腰截断的古木……如今再回想起来，竟觉得那场打斗真是荒唐的可笑……

　　但是……直到最后，哪一场打斗不算可笑呢？

　　杨戬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他还记得，那傻子一样的人，日复一日的送蟠桃过来……

　　他还记得，他烧得不省人事的那次，有人在身边静静地坐着，等着……

　　他不是不记得……

　　可是记得又如何？

　　这天地之大，却再也没有一个人叫孙悟空。

　　再没有人能放肆地跟他讲话，强迫他喝酒……

　　再没有人能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再没有人能陪他打个畅快淋漓……

　　“若我能活着离开，再陪我打一架呗。”

　　这话还回荡在耳边，人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杨戬淡淡一笑，孙悟空……你失约了。

　　这山川大地，日月星辰，除了我……还有谁能记得你？

　　15.

　　糊里糊涂地过了几日，整天除了踏着云朵看风景，就是抓兔子逮鱼，瞅着日头到了吃饭的点儿，就架起火来随便烤来吃。

　　离了灌江口的日子，说起来倒真是难得的清闲自在。

　　往日里在那庙里一坐，下人们围着来回的转，香火不断又忙得很，多少让人头晕。

　　杨戬一边撕咬着山鸡腿，一边瞅着那山间的溪水发呆。

　　是不是……该回去了呢？

　　正出着神，忽然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头一回，竟然是文殊师叔。

　　杨戬忙拍拍身上的土，从地上爬起来，抱拳施礼：“师叔。”

　　文殊乐呵呵地摇着扇子：“贤侄，都到了五龙山，也不上去打个招呼么？”

　　杨戬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溜达到文殊家门前了。

　　张口结舌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文殊那边却笑了笑，摆摆手：“知道你心情不好。前几天大摆了庆功宴，也不见你露面。派人去请你，你也没回灌江口……”

　　杨戬叹气，这些天在外面游走，自是和家里断了联系。

　　文殊看看他，道：“你师父找你不到，有点担心起急，这几日派人四下里寻你……你若是没事了，去跟他老人家道个安吧。”

　　杨戬施礼：“侄儿记下了。”

　　文殊点点头，收起扇子，从那烤火的架子上掰下个鸡腿，咬了一口：“火候不错，就是少了点儿盐。”

　　杨戬微笑：“这荒山野岭的，到哪里去找盐。”

　　文殊一乐：“不如到我那里坐坐，咱爷俩喝点儿酒。”

　　说着，文殊瞅了眼火架旁那串起的生鱼，点头道：“这也捎带着吧。晚上吃点鲜的。”

　　文殊正要转身往回返，却被杨戬出声叫住。

　　“嗯？”文殊回头，看着那个少年，明明骨子里应该是骁勇善战无所畏惧的人，今天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脆弱。

　　杨戬张了张嘴，半天才说：“师叔……你和普贤师叔……”

　　文殊摇着扇子的手，蓦地停下了。

　　“……你对普贤师叔……是不是……”

　　杨戬说到这儿，抬起头对上文殊惊诧的表情，才想起自己失语了，忙改口道歉。

　　文殊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愣了下，又道，“你猜的没错，是那么回事。”

　　“……那普贤师叔他？”

　　“他当然是不知道。”文殊自嘲地扯了下嘴角，“你当他脑袋是灵光的么？整日里也就调戏个小姑娘有本事。”

　　“那还……”

　　文殊轻摇起了扇子，笑得开心：“杨戬，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杨戬别过脸去，没说是或不是。人都不在了，是不是又如何……

　　文殊看了他一会儿，没再接着问下去，而是换了个问法：“杨戬，你说情这一字是何解呢？”

　　杨戬愣了愣：“……我不知道。”

　　文殊一乐：“别的我也不懂，可我觉得……这情就是个一物降一物的东西。”

　　“……”

　　“饶是你再大的本事，碰上了……也没法子。”

　　杨戬似懂非懂地点了个头，文殊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也就没再继续这话题。只催他带好那串鲜鱼，一道返了云霄洞，温酒摆菜，大醉至天明。

　　16.

　　杨戬翻了个身，这夜里不知怎的，嗖嗖地过凉气。

　　迷迷糊糊睁开眼，瞅瞅门窗都关的好好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风。

　　再次入梦，朦胧中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杨戬……杨戬……

　　好熟悉的声音，杨戬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翻身坐起，看看，四下无人。

　　……明知道是幻觉，还是不免抱着点儿希望。可比起噩梦来讲，好梦成空才更让人难受。

　　杨戬倚着床头，胡思乱想着，不一会儿又觉得困了……只是这意识稍一模糊，又仿佛听见耳边有人在唤他。

　　这次是格外地清晰。

　　杨戬从床上跳下，趿拉着鞋，推开房门。

　　这时候院中早已空无一人，清冷的月牙挂在桂树上，照得人百般的孤寂。

　　杨戬望着月亮，忽然想起，自那人被收入八卦炉中，这满月新月已轮换了两回……掐指算算，明儿个就满七七四十九天……眼看就过了断七。

　　杨戬叹了口气，你这是托梦给我，要我超度你不成？

　　此夜再无眠，辗转反侧，只盼着天明。

　　及至第二日，杨戬早早起了身，在那通明殿外等候。

　　赶上退了早朝，文武仙卿各自离散，杨戬眼尖，正看见太上老君牵了青牛往回返。

　　杨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躬身施礼，寒暄了几句。

　　这二人相见，又免不了提起那场大战，杨戬抱拳笑道：“那日多亏您掷下法宝，才得以降服妖猴。”

　　太上老君抚须大笑：“真君年轻有为，武艺高强，即使没有小老儿出手，抓那猢狲也不在话下。小老儿这是一时心急，惭愧，惭愧……”

　　二人说说笑笑，不时来到了兜率天宫门前。

　　杨戬又道：“听闻妖猴被送入八卦炉内，不知……”

　　老君笑答：“真君只管放心，纵是那妖猴有天大本事，也架不住这七七四十九天的煅炼。我那几个徒儿，日夜守在八卦炉外煽火，炉火昼夜不灭，可谓万无一失。我算着今天日子到了，该是把仙丹取出来了。”

　　杨戬眼神一黯，心中一紧，随即又转念。纵是他化成了灰，我带走一把，找个地方埋了，也算是给他个交代，让他日后好好投胎……

　　太上老君当然不知杨戬的想法，只以为这小圣不放心，特意过来瞧瞧。既然到了门口，也不能怠慢。唤来道童备好茶水，二人落座歇了歇，就赶到后面去看那八卦仙炉。

　　这炉子是太上老君特制的炼丹仙器，内含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位，青铜打造，三足鼎立，稳如泰山。旁边两个道童，正摇着扇子看着炉火，见二人进来，忙起身恭迎。

　　太上老君邀杨戬一同上前，自己则围着炉子转了两圈，查看无误，伸手开炉取丹。

　　哪知这炉门一开，自里面纵出个人来。

　　屋里的人大惊失色，谁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那人出来的时候，还不忘对着八卦仙炉补上一脚，青铜大炉呼喇一声倒地，一把八卦火把这炼丹室烧了个痛快。两个小道童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太上老君急地跳脚：“还不快灭火！”

　　杨戬在一旁呆若木鸡，看着那烟熏火燎般的人物，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人几乎是衣不遮体，脸黑得像炭，头发上都是灰，只一双眸子，发着红光，仿佛是害了眼病一般。

　　杨戬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就这么怔怔地盯着他，从炉子里窜出，奔向门外，又转身飞了回来。

　　“杨戬？！”那人也是出来得急，根本没想到在这地方也能遇到故人，出了门口才惊觉那屋里还站着个杨戬，又转身回了来，一把抱住他，飞身出门，踩着筋斗云，离开了那兜率天宫。

　　中途还有几个看门守卫来挡，可哪里是孙悟空的对手。连兵器都不用出手，直接几个拳脚打翻踢飞，还有个倒霉的，被孙悟空扒光衣服，扔进了水塘。

　　杨戬在旁边看着摇头，却始终没再吭声。

　　这二人一路疾驰，终于找了个背人的地方降下。

　　孙悟空的锁子黄金甲还安好，只是里衬的布衣衫已破败不堪，索性卸了甲胄，把破衣扯下，擦了把脸，又把刚抢来的衣服穿上。

　　收拾了好一会儿，才隐约能看出个人模样。

　　杨戬看着他那红眼黑脸，雷公一般，忍不住捧腹大笑。

　　孙痞子气得呲牙：“笑甚么！等爷爷去要那些小人的性命。一个个阴险毒辣，老不修的……”

　　杨戬一把拉住他：“你去哪儿？”

　　孙悟空将金箍棒横在手中：“打上灵霄殿，把那玉帝老儿赶下来。皇帝轮流坐，今年该换我当当。”

　　杨戬叹气：“你说甚么混账话。凭你一个人还反得了这三界不成？”

　　孙悟空冷笑：“天宫兵将虽多，不过是酒囊饭袋之辈，没什么大不了的。”

　　杨戬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人打定了主意……谁又能劝得动呢？

　　正犹豫着，被那人一把揽进了怀里。

　　杨戬挣扎了一下，还是把手臂环了上去，在那人背后轻轻地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