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天亮还早着呢,你能不能给我把穴道解开阿!”少年带些挑衅的看着沈昭,“还是你本事太差,怕我逃了?”
“这样子的激将法用的可不高明。”沈昭摇摇头,“再说解你穴道做什么,你安安稳稳睡一觉,睡醒了信鸽也该来了,到那时候直接放你走岂不就好了。”
“喂~!换了是你一动都不能动你能睡得着么!”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沈昭看了少年一眼,解下身上的披风扔了过去,“你睡罢!”
“你好歹也给我盖好可不可以哪!我不能动!”
叹了口气,沈昭站起身来,走到少年身边捡起了那件披风。
轻轻的为他盖在了身上时,却见那双明亮的眸子凝视着自己,如同星辰一般。
若不是在军营中碰上他,只怕自己绝对是不会相信他是达哈尔族的人。
在自己的想象中,塞外应该是风起沙扬的地方哪!然而面前的人的皮肤,却丝毫看不出有被风沙长久侵袭的痕迹。
无论从相貌还是体形上来看,他都更像中原人一些呢!
“给我解开穴道好不好……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我一动都不能动挨风吹一晚上么?要不然我把身子蜷起来你再点我穴道好不好,这样子晚上真得很冷哪!”
许多年后回想起来时,沈昭不由得有些感叹,若是那时不理他的要求,是不是后来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麻烦?
若是那个时候没有对上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长夜会保持一如既往的静寂。信鸽来后,少年将会被自己履行诺言送下山去,从此一在水乡一在边塞,各自娶妻生子,再无瓜葛牵扯。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晓的两人,自然不会有日后的爱恨纠缠与悲欢离合。
然而,自己在那一刻,却心软了。
是上天的安排罢……这样一场冬夜中的邂遇,原本应是轻而无痕的,却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
三
被解开穴道的少年将身子蜷成一团缩在石头后面紧紧裹着那件披风,然而环顾四周的眸子中,却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沈昭斜倚在石旁,只是微阖着眼睛。
本来想来这里简简单单的把未婚妻接回,早些成亲也好了结爹娘的心愿,没想到横生出了这些枝节。
还好由于长期行走江湖对地形的敏感让自己及时记住这座小山……在这里呆上一晚上,虽然山已经被密密围住,晚上也免不了挨饿受冻,但若是留在军营中,即使手边有人质,一夜也会如芒刺在背罢。
不管如何,想来穆子雅天明应该是能回到城中的,虽然山下被重重包围,自己闯出去也不是什么问题……一回城便带她走,免了万一两军交战再多生事端。
静静的倚着,却听见身旁轻微的声音。
睁开眼,却正好对上了少年的眸子。
沈昭并未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看着少年抱着披风失态的后退了一步。
“我渴了。”定了定神,少年的语气中却没有心虚,“你放心好了,我不会逃的……只是,没有你这么虐待人质连水都不让喝的罢!”
明明就是以为自己睡着了想要逃走,却还说的这么理直气壮。沈昭凝视了少年半晌,却见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毫不退缩的望着自己……那一刻,居然有一种是自己判断失误了的错觉。
失笑的摇摇头,沈昭站了起来……反正这一夜眼看着也是睡不成了,与其干坐一夜,倒不如看看他究竟有什么花招。
“你真的会知道这座山上哪儿有水?”看着少年在光秃秃的树林中穿来穿去,沈昭抱着臂,轻轻笑了笑,“……想要逃跑的话,冬天用树林作掩护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谁要逃跑了……我在找水你没看见么!”少年站住脚,回头瞪了沈昭一眼,语气中有几分恼羞成怒,“都说了我不会跑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哪!为什么要跟我这么紧!”
暗暗的捏紧了拳头,这个混蛋,这样子跟着自己,难道他就不知道累么?
刚才看他明明是睡着了啊……自己的动作已经那么那么轻了,怎么还会把他吵醒呢?
“你看你看,我说这儿应该有水吧!”拐出了那片树林,少年忽然惊喜的叫了起来。
沈昭定睛细看,果然面前出现了一片潭水,潭面结了一层冰,在月光下如一面镜子一般,发出淡淡的银色朦胧光芒,透着隐约的寒气。
“你怎么会知道这儿有水?”
“你不是军营中的人罢!”少年转过头看了沈昭半晌,狡黠的挑唇一笑,“你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没有骗你就对啦!”
“把你腰上的剑拿给我!”
“做什么?”沈昭疑惑的看看少年,然而听入耳中的话却让他哭笑不得。
“凿冰啊。我渴了,不把冰凿开我怎么喝水啊?”少年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你要是不放心的话你来凿也成啊!我快要渴死啦!你把我劫来总不能看着我渴死在你面前罢!”
目光扫了一眼自己腰中的宝剑,沈昭不由得感到有些头大……沈家在江湖中以剑术而着称,自己腰上所佩这把历代家主相传价值万金的名剑,吹毛断金削铁如泥的望魂……居然在他眼中,仅仅只是用来凿冰的工具而已?
更让人头痛的是,环顾四周,除了望魂外还真没有可以用来凿冰的东西……若使用火折子烧冰,麻烦与暴露所在不说,只怕那污染的水也没法喝罢!
“喂!是你凿还是我凿,我可真的快要渴死了!”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自己是完全可以不用理睬他的罢!然而这就是专业劫匪和业余劫匪的区别……像自己这种碰巧当了劫匪的人,根本狠不下心来漠然对待人质的要求,潜意识里,倒是有些自己对不起他的感觉。
这些年在江湖上多多少少也算经过些风雨,怎么依然无法能让自己狠的下心来呢?
无奈的叹了口气,却还是选择解下了腰间的剑。
如水的剑刃在月光下与潭水交映生辉,将周围的景色映在了那薄薄三尺剑身上。
提着剑走到了潭边,看了看手中的剑,手腕轻抖,在冰上划出了一个井口大小的圆圈。
丝毫没有注入真气,完全是凭着剑的锋利……井口大小的一块冰被剑挑起,放置在一旁的冰上。冰下的水,在月光下冒着幽幽的寒气。
刚想回头招呼少年过来喝水时,却见剑身上,映出了一道向自己扑来的人影。
身体本能先于头脑做出了反应,偏身让开的同时,身后的人由于用了全力而收势不住,潭面扑通溅起了一道水花。
冰下的水落在脸上,凉凉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他要找水的目的啊……一般人被推到这结冰的水下,都是活不了了罢。
湖面的冰依旧如一面镜子一般,只有被自己凿开的那个井口大的缺口,泛起了些波澜。
看着那些波澜越来越小,沈昭叹了口气,终是不忍心见死不救,咬了咬牙,也跃进了水中。
沈家所在之地光州本就是水乡之地,沈昭自然不可能畏水……然而在这么冷的天气下水,却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运起真气让手脚不被冰冷的潭水所麻痹,睁大眼睛想要找寻……然而水下本就黑暗,更何况又在夜里,自然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忽然觉得脚上一紧,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刚想习惯性的伸脚踹开,却猛然反应了过来……摸上自己的脚踝,果然碰到了一只手。
无力而冰冷。
当沈昭连拉带拽连托带抱的带着少年上岸时,却发现少年的唇已冻得青紫,脸色惨白的不带活人应有的气息。
长年生活在水边,对于营救溺水的人最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然而即使引导着少年呕出了胸肺中的积水,却没有见他如往日所见过的那些场景一般清醒过来。
伸手去触他的鼻息,却感觉又微弱了几分。手指不经意的触到了他的衣衫,却发现在这寒冷的夜里,他的衣服已经结上了一层冰霜。
皱了皱眉,沈昭将少年打横抱起,走回林中寻了一处隐蔽一些的地方,掏出了怀中的火折子。
在这黑夜中,生火极易暴露自己的所在……然而眼下,似乎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仅仅过了这么一会儿,却发现他的衣服已经全部结成了硬邦邦的冰块;而自己的衣服,除了那件没有陪自己下水的披风外,其他虽然没有结冰,也全都是湿漉漉的。
天气的寒冷似乎让枯柴上的篝火都要凝固住,少年依然昏迷着,连身上衣服的冰,都丝毫没有想要化开的迹象。
叹了口气,沈昭伸手想将少年的衣服解开,却发现衣服已经被冻成了一整块。
手上带了些力道将少年的衣服撕开,双手触到包裹在冰下的那具胴体时,却感觉到他的体温如冰一般的寒冷。
也难怪这么久时间还没有醒过来……倒是自己的疏忽了。
解开自己的衣襟,将少年圈在自己怀里,把真气聚集在胸口,尽可能的凝结出温暖。
相触的肌肤起初冰冷的让沈昭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然而,逐渐的慢慢变暖……少年苍白的脸颊,不知是事实还是由于火光的辉映,终于有了些血色。
看着怀中的人安静的阖着眼睛,却忽然有些希望看到他清醒时那样的刁蛮。
自己从小是在循规蹈矩的环境中成长,人生中所有的一切大事……接任沈家,下聘迎娶,似乎都是由父母早早地为自己做好了规划。自己丝毫没有置喙的余地……正如这次,来之前的三天,自己还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未婚妻子的存在。
即使是未接任沈家闯荡江湖的那几年,也时时刻刻有沈家少主的身份桎梏着自己……似乎对于自己来说,没有想不想做的事情,只有能不能做的事情。
回想怀中的人方才即使欺骗却依然理直气壮的表情,不知为何,心中却升起了一丝艳羡。
因为在自己二十三年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那样理直气壮的时刻……即使是坚信自己所作的是正确的。
因为在自己二十三年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那样张牙舞爪的时刻……自己的任性,在摇篮中便已经被扼杀了,到了现在,根本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却能感到那种时刻的自由与幸福。
四
“喂,你干吗要救我?”
沈昭愕然低下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怀中的少年已经醒来,眼神中带几分虚弱,却依然透出些骄傲的影子。
“你醒了啊。”不知怎的,虽然明明两人都是男人,自己也完全是出自好心,却不由得觉着这样的场景有些尴尬,想要不着痕迹的将少年推开时,却觉得一双冰冷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腰,伸到了自己的身后。
“别动……这样比较暖和。”少年将身子蜷的更紧了些,几乎是紧紧扒在了沈昭的身上,仰起脸看着沈昭,“你不会不知道刚才我想把你推进水里吧,为什么还要救我?”
“你不是没有把我推下去么?”沈昭淡淡笑了笑,虽然觉得这样的姿势别扭了些,然而感觉到环着自己的手臂的冰冷温度,终究没有忍心将少年推开。
伸长手臂扒了扒火堆让火燃烧得更旺一些,自然没有看到少年凝滞住的目光。
……不是听说中原没有好人么……然而这个中原人,似乎并不坏啊……
“你叫什么名字啊?”少年往里又挪了挪身体,换了个更舒服一些的姿势,抬头却恰好对上沈昭诧异的目光,不知为何却忽然感到有些脸红。
“听说你们中原人礼教繁杂的很……不会连说个名字也这么扭扭捏捏的罢!我可是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才问你的!”试着掩饰自己的反常,少年粲然一笑,“我叫纳兰英若,你的名字是什么啊?”
很久很久以后,当两个人鬓边都已提前染上了岁月的白色痕迹却终于重逢时,纳兰英若终于开口问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我有感情的?”
“是我的离队追随?是我的舍身相救?还是……”
“都不是……也许……是你告诉我名字的那一刻罢!”
“那一刻,你的眼睛璀璨胜过了天上的星辰,纵使刁蛮任性,却带着些尘世间难得的天真。”
“可惜……那初生的隐约连我自己都看不清楚的感情,自然不可能和我受了二十三年的束缚家教相比。”
“所以我才会舍弃下你这些年……这么多个十年,终于让我可以正视自己内心的选择……”只是这漫长的岁月,已经将我们的韶华熬尽,将白发替换了青丝。
“那又有什么关系!”经过了那么多场战争与杀戮的纳兰英若微微的笑了,伸出手去握住了自责的爱人,如年少时一般仰起头凝视上爱人的目光,“我们还有下个十年,还有下下个十年呢!”
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人交谈起来,是必然的罢。
沈昭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男孩子,说这么多话也同样可以不惹人生厌。
看得出这样的性格在军营中是受了不少拘束的,一旦开了个缺口,话就止不住了。
听他絮絮的讲那浩瀚草原高耸雪山炎热沙漠的生活,心中不由得生出些羡慕。
那种和小桥流水截然不同的风情,应当更适合铁骨铮铮的英雄豪杰罢!
“……虽然被你劫出来受了点惊吓,不过认识你倒也不错。”英若笑的绚丽,浑然忘了自己是人质的身份,“你若是有时间来找我,我一定把你带到我的帐篷里好好的招待你!”
“你的帐篷?你成年了么?”虽不是塞外人,却对达哈尔的民俗也听说过些……达哈尔族十八岁成年分帐自立。而看着少年的面孔,顶多也就是十六七岁而已哪!
“没有。”少年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却很快恢复了正常,“我一年只能见阿妈两次,阿妈是神女,怎么能和我住在一起呢!”
神女?沈昭不由得怔了怔……塞外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图腾崇拜,供奉神子神女也不足为奇,像中原的凌天教,不也同样供奉宸帝圣尊么!达哈尔族供奉神女,自己也是曾经听说过的……
只是不会这么巧吧……第一次抓来的人就是这种身份么?
然而越想却越觉得少年说的是真话……他这样的年纪,看上去也不是有什么大本事的样子……若不是有崇高身份,那个五王子怎可能那么在乎他的死活?
脑海中忽然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当时在京城第一次听到谈论达哈尔族神女时,在座的江湖朋友带些对塞外风俗鄙夷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