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少年，沈昭唇边不由得挂上了一丝苦笑。
“英若，如果你连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那么我们之间这种本来就不该存在的感情，就更仅仅是造化弄人的一场游戏而已。”
室中一时陷入了让人窒息的沉默之中，沈昭只是静静的凝视着少年，然而，却见纳兰英若慢慢的抬起了头，轻轻的笑了笑，那种笑，不再是月光下的精灵之笑，不再是方才的强作欢颜与带有嘲讽的笑容，而是一种寂灭……看破生死的寂灭。
“沈昭，我记得我告诉过你，神嗣只有三件事情可能受到惩罚，记得么？”
沈昭不由得怔了怔，一时不明白纳兰英若在这时为什么忽然提起了这件事情。
“我也记得那晚我失态向你说过我连按照你们中原的习俗把我自己给你的想法都有了……记得么？”
沈昭面上微微一热，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我现在告诉你是哪三件事情可能受到惩罚。”纳兰英若的笑看得沈昭心中一痛，想伸出手拥住他阻止他说下去，却终究忍了下来。
“如果我伤害到了神女，将会被囚于雪山冰窖之中，静心思过时间由神女之伤所定。如果我做出了叛族卖族之事证据确凿不容置辩，除神嗣之位逐出本族。”纳兰英若抿了抿唇，对视上沈昭有些紧张的眸子。
“若我不思祷星祈福自甘堕落失身败德葬天佑神嗣之精华……火焚以平天怒地愤。”
纳兰英若展颜轻笑，笑容中却是一阵凄凉。
“沈昭，你就认为，这只是我一时兴起，仅仅是造化弄人的一场游戏？”
“你口口声声说我不懂你，那么你懂我么？你和我，相识了这么短的时间，又哪里有足够的时间让对方了解？”
“我只是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喜欢那种平等的贴心与被呵护的感觉。如果你认为两人只有互相懂得才能相爱，那么平心而论，这世间谁能彻底懂得谁？哪有那么多相思相恋相伴相守的人？”
“我只是想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已，趁着没有回到族中没有那么多的拘束。放纵自己一次，也许……这一生我只有放纵这一次的机会而已。”
“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害怕你们夜里走掉我再也找不到，我跟着你遥遥望着你……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能感到我过去从未拥有过的那种幸福的感觉。我们上次把话已经说到了那种地步，即使我依然不死心，你的态度却已经很明确了！我纳兰英若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我跟着你，没有任何想要求接受我的想法，我只是想要自己开心而已！而你……就算这点仅余的快乐，你也要剥夺么？”
看着少年一字一句面无表情的说着，每一个字都如刀一般剜在沈昭的心里。
终于忍不住伸出了双臂，心中传来的呼喊的声音，让沈昭无法抗拒那种力量。
那种面无表情的伤感，自己能感受得到……是比上次流下的泪水还要苦涩罢！
“我不需要你施舍的瞬间感情。”少年却淡淡的笑了，轻轻的挣开了那个让自己怀念与眷恋的怀抱，“既然我们根本没有未来，你就不要给我任何想法，免得让我痴心妄想最终只是一梦黄粱。”
“我过去从未想过我们之间付出的感情谁多谁少……我认为既然是我一厢情愿，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怪你。但你错在不应该告诉我你对我有感情……你告诉了我，我就不得不在心中暗暗的作比较，每次比较之后我心里都会很难过。”少年静静的仰着头，“前些日子我曾经翻看了你们中原人的那种书……阿妈告诉过我，我们用来给王族传承神的力量的方式，英若原是两人相爱时候的行为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没有想到，在我们那里极为神圣的仪式，英若原可以衍变出这么多的花样……”
从小受父亲教导极为严厉，哪怕是那几年行走江湖，和朋友在一起谈笑之间虽然要比在家时轻松的多，但交往的朋友也大都是与自己经历相同的人，什么时候听见过这么赤裸裸而丝毫不加掩饰的话语？沈昭面上一阵发热，想要阻止纳兰英若继续说下去，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然而纳兰英若的眸子，却澄清如水晶般，即使是说着如此让人脸红心跳的话，眼神却干净的不掺一丝杂质，仿佛那些话在他口中说来，是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的。
“我知道承受神的力量……”由于从小受到的教导，纳兰英若一时间并没有办法在脑海中将中原人与达哈尔族人的观念清晰区分开来，看到了沈昭面上的疑惑，这才反应过来改了口。
“就是以你们中原人的看法判断，在下面那个人会很受折磨……我们把这种折磨称之为接受神的力量必不可缺的洗礼，然而中原却认为那是一种耻辱。”少年轻轻垂眸避开了沈昭的目光，“其实对我来说都无所谓……痛也无所谓，羞耻也无所谓……我真的想过，只要你喜欢，哪怕把那些方法在我身上全试一遍都没有关系……只要是你，我可以去做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即使真的会被人发现我真的会被烧死，我也不会后悔。可是现在，我真的觉得我自己很傻很傻！”
“你以为我想怀疑你么？可是，你又作了什么能让我相信的事情呢？”
纳兰英若的语气并不像是询问，而更像带些平静叙述的意味。
这样的纳兰英若，是沈昭所没有见过的。
那样的少年，应该是如两人在篝火旁的那一夜，单纯而毫无心机的粲然而笑，眸子灿若星辰。
而现在，那眸子虽然依旧澄澈，却带了些隐藏的倦色。
是累了罢……一旦陷入无法解脱的疲惫。
心中的不忍铺天盖地般的涌来，伸出双臂将他重新拥入怀抱不再容他挣脱……在这一时刻，只想感受一下他的温度……只有眼前，即使没有将来。
纳兰英若静静坐着由他俯身拥着，不挣扎也不回应，如一座塑像一般，只是眸中，有了一丝淡淡的波动，却看不出是喜是悲。
然而，床脚边的两条蛇却游动过来，盘上了少年的脚腕。
只听楼顶忽然响起一阵声音，听上去，像是碗碟落地一般。
十一
“楼上……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你要不要上去看看？”纳兰英若抬起了头，“小白和小蓝的反应不太对劲儿。”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沈昭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颓然松开了手。
那是两人没有未来的现实，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自己都没有退掉这桩婚事的可能性。
穆子雅的性格，会是沈家女主人的最适合人选。自己的婚事，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
“好，我去看看。”沈昭咬了咬牙，不敢再看纳兰英若的面孔，生怕自己会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真的抛下一切和他远走高飞。
“小白，他刚才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呢？”看着沈昭出屋，英若把那条纯白色的蛇从脚腕上拿到了掌中把玩，喃喃自语，却又禁不住笑了笑，“呵……你这小家伙，就算再聪明也只是畜生呢！他的心思我都看不明白，你们又怎么能明白呢？”
心知两条蛇向来驯服，刚才忽然过来缠住自己的脚其中定有蹊跷。有些担心沈昭，纳兰英若将两条蛇收入袖中，站了起来。
以为可能是穆子雅一时大意，沈昭倒也没太在意，然而连着敲门听着屋中一阵折腾却始终无人应答，沈昭心下不由得疑惑起来。
“子雅，我进来了。”再敲敲门里面悄无声息，沈昭猛的把门踢开，屋中的场景却让他大吃一惊。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而不易察觉的味道……这种味道，跑惯江湖的人，都闻的出是惯用的普通迷药的味道。
墙上的两扇竹窗大敞。床边的地上是茶杯的碎片，床上穆子雅带来的贴身丫环沉沉睡去，而穆子雅却不知去向。
这样的场景，让沈昭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自己在江湖中一向不结仇家，这样的情况，自然不会是冲着自己来的。
那么可能的情况，便只剩下劫财和劫色两种了。
自己一行人行来一向谨慎小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贼给盯上了，劫财倒是不怕，可是看这架势，万一，要是子雅出了什么问题，那自己可真的是难逃其咎。
“我可以进来吗？”
“我说小白和小蓝刚才怎么那么奇怪，原来是闻到迷药的味道了。”得到沈昭的允许，纳兰英若走进屋中，闻着空气中的味道，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你回去歇着罢……我出去找她！”沈昭转身想往外走，却被纳兰英若拦住。
“你现在什么头绪都没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你往哪儿找？”纳兰英若手探向袖中，“要找人，起码你得有个大体方位啊！”
后来两人回想起这件事情来，沈昭不由得带了些疑惑。
“英若，当年你毫不犹豫的帮我救人……你就一点都不吃子雅的醋么？”
“臭美的你！”纳兰英若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打了过去，语气却轻了下来，“我这二十年来，怎可能一点嫉妒都没有？想到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你旁边……只要一响起来，我的心里就有一种绞成一团的感觉。可是，当时你那么着急……更何况，她也是没有错的啊！若是我凭着个人感受嫁怒给她，我对得起自己的身份与良心么？”
沈昭抿唇微笑，握住了身边人的手掌。
“从今往后的下个二十年，下下个二十年，我们都会在一起的。”
曾经受过的那些苦，在此刻我们相伴的这一瞬，都是显得如此的渺小与微不足道。
那条泛着幽蓝色光的蛇温顺的卧在纳兰英若的掌心。英若轻轻的将它放在地上，看着她条蛇蜿蜒着向窗口爬去。
“别小看了小蓝……它的追踪能力，可是比最好的猎犬还要灵敏。”纳兰英若看了看蛇的前进方向，向着沈昭安慰的笑笑，“那人走的应该还不会很远，我们现在追上去还来的及。”
“你去哪儿？”沈昭叫住转身想要出房的纳兰英若。
“你这个笨蛋还不快点！”纳兰英若一跺脚，“还问我去哪儿！你不赶快下楼还想从窗子里走啊！”
只觉得有他陪在身边，似乎刚才焦急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沈昭从大敞着的窗子里面向下望了望，回头一笑：“从窗子里下去也未尝不可哪！”
“那你自己从窗子里下好了！”纳兰英若一甩手刚想出门，却觉得双脚一轻被拦腰抱了起来。
“你的蛇倒是跑得挺快的……我们还是快点跟上的好。”
连挣脱的时间都没有，纳兰英若只觉得耳边风声响过，沈昭已经从窗户中跃了出来。
不过短短的瞬间，纳兰英若却惊出了一身冷汗，被放下地来刚想发脾气，却被沈昭挡住了自己挥过去的拳头。
“英若！有脾气我们以后再发好不好？”沈昭的眉头蹙起了几分，“现在我们应该往哪里走？
“以后再找你算账！”纳兰英若横了沈昭一眼，向外面的街道上跑去。
没有想到那样没有腿的爬行动物居然可以爬得那么快……沈昭在少年后面跟着，看少年额上已经跑出了汗珠，心下不由得有些怜惜。
这些天他的劳累自己也是看在眼里的……若不是自己，这个时候他本是该安安稳稳的熟睡着的罢。
“英若，你歇歇吧……我自己往前赶就好了。”沈昭手上使力，抓住了纳兰英若的肩。
“可是你闻不到蛇的味道，万一跟丢了怎么办？”纳兰英若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手扶着膝很没形象的半躬着腰站着，大口喘着气。
“放心。不会跟丢的。”沈昭擦去少年头上的汗，拍拍少年的肩，提了一口气展开轻功，向夜中那个蓝莹莹的影子紧随了上去。
这座城镇本就不大，沈昭缀着那条蛇，拐过了几处街角……脚下这条路，正是今天自己来的时候进镇的路。
“沈昭？”夜中寂静，这一句询问的声音虽然不大，然而在耳中听来却格外响亮。
“真的是你？你小子近来音讯全无，是不是怕了和我比试躲起来了？”迎面而来的青年长眉凤目，眉宇间带了几分随着年龄成长却没有抹去的顽皮，“都说了多少次比试了你总是找理由推托，看这次你再怎么躲！”
十二
江湖中执牛耳者凌天教教众信徒门人弟子遍及天下，各大门派无人能望其项背，在江湖中的地位几百年来日愈牢固，不可撼动，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江湖教派的作为。连当今朝廷，在许多事情上也要让其三分。
而江湖中的沉沉韩金四大家族，在所长上各分秋色，难分伯仲。但沈家由于与王府历代世交，在开办商铺扩大家业上，自然是便利了许多。
但四大家族年轻这一辈的子弟却关系互相交好，并未因此而产生隔阂。
“岳珉！你别闹了可不可以，我现在有急事！”沈昭侧身让过向自己劈过来的刀，看着那个蓝影在夜中越来越远，禁不住心下一阵焦急。
“你哪次不是说有急事来着？”青年脸上是完全不相信的神色，“今天居然在这里碰上了，你就别想着躲了，亮出你的望魂来罢！”
“你们岳家的刀法强我向来没有否认过对不对？我们俩有比试的必要么？”沈昭皱了皱眉，再次侧身让过横削过来的刀。
这小子好奇心旺盛在什么地方不好！非要在沈家剑术与岳家刀法上较了真，每次见面都要缠着自己分出高下……剑术轻灵刀法厚重，正如春兰秋菊风格不同各有千秋，这样的比试，在自己看来实在是很没有意义。更何况自己又是不爱争斗的性子，自然每次都会找理由搪塞过去。
但今天自己的运气怎么就这么背！偏偏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遇到了他呢！
“当然有了！你知道我一直好奇你们沈家的剑术啊！”倒是也看出了今天沈昭的态度不同以往，岳珉刀收至背后，不禁好奇，“你真的有事情？什么事情？”
……这小子一向嘴碎又爱损人，若是被他知道了自己的未婚妻子出了这种事，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损自己呢！再说……万一子雅真的出了什么事情，若是被他知道了，肯定会传的路人皆知……
沈昭心下一时踌躇，然而却被岳珉误以为又是想找理由搪塞过去，不禁挑眉邪邪笑了一下。
“没有理由了罢？看刀！”
看着那条蛇在夜空中已经不知去向，沈昭心头不禁也有了些怒气。
“岳珉，我再问最后一遍，你到底让不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