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子裴只觉得鼻子有点酸,带着些无奈的宠溺,摸了摸盛铭的脑袋。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人,就像个猫科动物,乖顺地垂着头沉默。
后来,他送他入了关,他停在入口处固执地不肯进去。盛铭向他挥了挥手便决然转身,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被他离开的背影击垮。
后来,他的班机在头顶起飞,那一刻,盛铭只觉得耳膜鼓噪地厉害。
邹子裴走后的一个月,德语系的旅行计划,目的地居然是厦门。
盛铭推脱道“我都已经去过了啊”,但依旧被驳回——班里的每个人都要去才可以。
那种微妙的感情,似乎很恼人。
在去的飞机上,他重新读了海子的《黎明》——记得那年,和邹子裴一起旅行时,读的也正是海子。
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
归还一个莫不相识的人
我寂寞地等,我阴沉地等
二月的雪,二月的雨
泉水白白流淌
花朵为谁开放
永远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
吐着芬香,站在山岗上
如今再读,似乎更有身临其境的悲伤——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归还一个莫不相识的人。我寂寞地等,我阴沉地等。
深夜,他在宾馆的房间里,开着静音了的电视机,屏幕上播放着的恰好也是一场球赛。床头柜边摆着两罐喜力,他居然一口气全喝干净了,眼眶湿了,最后闷出两滴泪来。
邹子裴,我想你。
你什么时候回来?——噢,还有两年又十一个月。
离愁所带来的痛苦,像多年未曾清理的房间所拥有的灰尘一样,厚厚覆盖在心上。那么痛,却已然发不出声音。
看到的景色同那年别无二致,但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因为这次分别,大概盛铭不会知道,原来自己那么害怕离别。
一个星期之后,从厦门返回。
在信箱中找到了一封写有法语的明信片。埃菲尔铁塔尖尖的塔尖藏在浓密的云层里。
他用中文写:‘我刚到。我很好,你别担心我。’
之后还为他用法语抄了四行波德莱尔的诗,是他最喜欢的那一首。
这一张薄薄的明信片,足足花费了两个多星期才寄回。
盛铭拿在手里,觉得埃菲尔铁塔的重量好像就在他手心里一样。
Ich warte immer auf dich.
那句挂在邹子裴行李箱上的德文,就是这样地,陪他飞跃海峡与大洋。
“我一直等你。”
37
彼时四年学毕,有人说我这四年像是白过的——整个人仍像十九岁时候的样子,举手投足,一点未变。
我自己也觉时光走得太快。一晃,身边的人都该要散了,那人去巴黎也已有一年。
而我就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等待着,与十九岁那年初见他时一样。
——《晚安,巴黎》
那年,他本有机会去德国。是两年的留学项目。
虽说名额极其有限,但几年里他的成绩一向都好,外加面试也很成功,觉得未来和希望都握在了手上。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出色的他,却意外地落选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乎玩混了整个大学时代的沈遥。
流言和各种小道消息不胫而走,立即将沈遥推向了风口浪尖。
就算是走在走廊里,也能听到女生的纷纷议论。
“听说今年的名额,四年级二班的盛铭学长没上!”
“诶?为什么?那谁去了?”
“沈遥,你知道吧?”
“哪个哪个?”
“……啧,就是他爸是局长的那个,经常打球的那个。听说他们俩还同寝的呢。”
“呀,盛铭学长真可怜……”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我看,这次是系里没处理好。明眼人都懂的事儿,还放到台面上来。现在弄得人尽皆知……”
盛铭就如同几年前的自己一样,一点没变。不论遇上什么变故什么不公,也只是淡淡一笑置之,完完全全的好脾气、温吞水。
和他比起来,沈遥倒是歉疚得多。
他从来就对学习这码事提不上兴趣,但父亲却坚持要他出国继续念。等沈遥知道的时候,父亲早就一手操办好了一切。
他是知道盛铭有多想借着这次机会去德国的。邹子裴在巴黎念书,沈遥也是明白的。但偏偏,如今走到这个地步……
两个人同处一室,沈遥几次想要开口,都不知如何启齿。
盛铭倒是轻松,看透了沈遥的心思,也只笑说:“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既然要去德国,那就好好努力念。
有些东西,有人有,有人没有;有人求而不得,有人弃若弊屣。如果一定要给个解释,那就是命。
这年头,暗箱操作多得已见怪不怪。
要说起这些世故,盛铭是懂的,也看得入眼,但恁是不会自己去干的。又或者这些,从未入过他的眼。
从前邹子裴也曾说他,一颗心落落寡欢,平静地有些怕人,少了份野心。
其实也不是没有生机。只是有些身外之物,看着别人头破血流地去争去抢,自己只站在外面观戏一样地看,觉得有些好笑。他向来是不喜欢那些的,只一心想顾好自己的园地,绝不去掺和他人的战场。
有时候想想,索性独自写书,赚些稿费,也就那样过日子算了。
想去争取自己最想要的生活——如果这也算一份野心的话。
身边许多人急着寻一份工作,而他最后决定考研继续念。之后若有可能留校,那便一生留在这里,教书。大学毕竟相对自由,鱼龙混杂的事也少一些,空闲时候也能继续写专栏,干些自己所爱的事。
之后和葛佳谈起了这份理想,葛佳轻笑,表示支持的同时又说:“这规划到也合适你。”
他已很久没有与葛佳两个人一起吃饭。
女孩那一封“最长、最动人的情书”他没有忘记,但因为有了邹子裴,也怕彼此尴尬,所以日后总处处留意、回避。
如今,四年时光就快走完,她也有了她的去向。临别前,终于又有机会再坐在一起,敞开了谈一些心事。
谈文学、谈摄影,谈理想、谈人生。
盛铭一身简单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头发还是黑黑短短,黑框眼镜也依旧是那一副。葛佳坐在他对面感叹:“你还真是一成不变,四年里如一日。依旧十九岁的模样。”
而女子就不行,岁月容易把人抛。四年下来,不说苍老,也说成熟。
最后说及邹子裴。
葛佳并未直呼其名,而是微妙地用了一个“他”字带过。她问:“一年里,常有他的消息吗?”
盛铭微微地笑了,低了头,“三三两两吧。”
这个夏天,他本来有打算回来。但是学业太紧,一心想要早日完成。更何况,双亲都在巴黎一起生活,似乎,也已经找不到回来的理由了。
这世界上的感情,没有那么多第三者。我们最大的敌人,与其说是时间,不如说是我们自己。
大概是看出盛铭沉默,葛佳转开话题,兴致勃勃道:“这几天里,我翻出了以前的读书笔记,发现那时候的自己抄了好多古诗,尤为喜欢黄仲则。”
“黄仲则……绮怀十六首?”
“恩。十六首,各有精妙。不过还是最为喜欢第十五首。”
听盛铭背诵完,葛佳咋舌,“我早就诵不出了,你居然全记得。厉害!”
他只是谦虚地答:“我那时候也特别喜欢,还默在了日记的扉页上。”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葛佳爽朗地笑起来:“日后你还得和德国文学打交道。改日再聚的时候,你可要多背诵几句歌德,希勒来听。”
说的是他读研的专业——德国文学。
“好。”
“要听原版的喔。”
他点点头,“一定,一定。”
38
明明将你锁在梦土上,经书日月、粉黛春秋。你却飞越关岭,趁着行岁未晚,到我面前。
两年里拼命修完三年的课程,一心想着回来。我问及缘由,那人孩子气地答:“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晚安,巴黎》
这一年的秋天,他开始念研究生。
十月的金秋里,也是他独自过的第二个生日。
邹子裴走后的第一个生日,说寂寞也不寂寞。好歹远在地球那一头的人,还心心念念般记着他的生日。传了一封邮件来说,木头,生日快乐。
盛铭在以前常去的夏朵给自己买了一个六寸的小芝士蛋糕。蜡烛也没有,似乎有些可怜。吃蛋糕前,他许了愿望:邹子裴,愿你在那里平平安安,早些回来。
香浓的纽约芝士,那么滑腻。他依旧是那么地喜欢甜食。
零点的时候开了邮箱,收件箱是空的。第二天一早再看,还是空的。
想他兴许是日子太忙碌,忘了,那就忘了吧。
如今是二零零四年的秋,邹子裴去巴黎已经一年有余。
有时他忍不住地要去计算邹子裴的归期。
三年,已经快要走完一半。明年,等我再过完一个生日,大概再过不久,他就回来了。很快了,很快了。
两天之后,当他已经彻底将生日的事抛在脑后的时候,快递公司却为他送来一件从巴黎寄回的礼物。包裹很大,外面包着厚厚的牛皮纸。像一幅画。
签收之后,盛铭将它平放在客厅的地板上。他在这奇怪的礼物前站了好久,终于俯身下去刷拉撕开——居然是一大幅拼图,看规格大约是三千块的——有些阴沉的多云天气和金色落叶的背景之上,是金碧辉煌的亚历山大三世桥。桥下的塞纳河微波粼粼,静谧安详。邹子裴亲手一片一片地将之拼凑,然后寄回来。
随着拼图一起送来的信上,那个人写着:“这是巴黎的秋天,我把它送给你。这样,你有觉得我和你又近一些了吗?”
他写,这是不能陪你过的第二个生日。木头,对不起。但我祝你生日快乐。
盛铭有些发愣,呆呆地望着由一地三千块碎片拼凑出来的巴黎,说不出话来。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很久以前的许多个场景。
彼时,邹子裴从他餐盘中,为他夹走他不爱吃的胡萝卜。
彼时,邹子裴用潦草好看的笔锋,给他写了一封法语情书。
彼时,邹子裴在阳光下揉他的头发,笑他穿衣的模样像孩子。
彼时,邹子裴在蔓延苍翠的林间小道上,弯腰下去替他系了一次鞋带。
彼时,邹子裴在夏朵辛辛苦苦打了三个月的下手,攒了钱送了他一台崭新的尼康。
邹子裴,邹子裴。
一年多以来,与邹子裴断断续续微薄的联系,最终成为了他坚持等待下去的动力。时而寂寞时而忧郁的日子里,邹子裴的消息成为了潜藏其中的柳暗花明的美景。
盛铭曾在书中阅读到这样的句子:“你有没有爱过一个遥远的人?他从来都不让你绝望,是你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他永远是年轻的,美好的,光芒万丈的,他永远在那里,好像信仰一样。”
或许应该感激,像自己如此闷声不吭的个性,幸好遇上了一个邹子裴。从前不懂得表达,爱不开口、恨不开口,外加又喜生闷气,只懂得默默写字。如此的性情,实在糟糕透顶。他也确实觉得该要改改。
而与邹子裴在一起的每一日,仿佛都充满喜悦。
时光走至二零零五年的夏天。
说此次抽不出空闲回来的邹子裴,居然提着大大的行李风尘仆仆地叩响了门。
那时候的盛铭,正亮着台灯埋头用心,为第一年学业的终考做着准备。
那个人咧着嘴笑,“木头,我回来了。”
初夏闷热的天气,开着冷气的屋子,一开门,外面燥热的空气就扑面而来。他站在门里,却感觉汗就快要滴下来。
你怎么来了?
明明将你锁在梦土上,经书日月、粉黛春秋。你却飞越关岭,趁着行岁未晚,到我面前。
他还是那样。栗色的柔软短发,浅棕色的温柔的眼,笑的时候的小小酒窝,还有那因为长途飞行来不及刮的几根胡渣。
他伸出手臂,给出宽广的怀抱拥抱盛铭。
盛铭的耳边只低低掠过两声:“木头,木头。”无比深情。
他们在黑暗中拥抱,亲吻,彼此探索。时隔太久,仿佛连动作都笨拙起来。
他们激烈地做 爱,以此来弥补这些分开岁月里漫长的寂寞。
邹子裴的吻炙热而丰沛,落在盛铭的脸颊,额头,眉眼,鼻尖,嘴唇。一颗真心滚烫,犹如他曾经日日夜夜为邹子裴写下的相思。
情事过后,邹子裴安安静静躺在盛铭身边,同那时候的一样,他牢牢握着盛铭的手。
“不是说,这个假期太忙,抽不出时间回来的吗?”
邹子裴在黑暗中窃窃地笑,“那自然是骗你的。不然怎么会有惊喜呢?”
“那……能待上多久?”
揽着盛铭的手臂紧了紧,将身边的人往自己的怀里带,“你还要我回去?”
带着些不明意味的反问。
头顶上那个人在黑夜中笑了,盛铭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表情。
他只说:“不回去了,笨蛋。”
39
——Pourquoi tu me prends par la main? 为什么你要握着我的手?
——Parce qu'avec toi je suis bien. 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温暖。
——《晚安,巴黎》
盛铭从同事聚会上回来的时候,看到邹子裴正坐在沙发上。他手里拿着那一本自己的书《晚安,巴黎》。
他放下钥匙,问:“怎么有功夫看起书来了?”
其实,是有些窘迫的。书里写的字字句句,如今被邹子裴一点一点阅读,他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洋葱一般,被一点一点地剥开。
其实每一个写作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当你切切实实在写的时候,感觉这个故事就像你身体的一部分,回忆也如同浓稠的沼泽。可一旦故事写完,它与作者就再无关系,就似从身体中自然地分裂出去。
而如今,他已超然从沼泽中脱身,邹子裴却又将这潭沼泽仔细阅读。那里面,充满了两个人的回忆,也充满了盛铭各种不曾开口的心思。
他在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听到邹子裴喊了他一声,便走出厨房,在邹子裴身边坐下来。
“呐,为什么想到叫这个名字?”
盛铭知道他说的是书,“你看完了?”
“还没有完全……一大半吧。”
为什么要叫《晚安,巴黎》呢。
那时候他只觉得就快失去。悲伤的时候写下了一句“假如再见不到你,我祝你每日早安、午安、晚安。”
那时候除了等,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每天晚上在睡前,默默地道一声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