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已经浮肿得面目全非的褐发男孩的,黑发男孩。
那天他没有哭,他只是睁大眼睛,用力地看着褐发男孩的尸体。
他觉得褐发男孩还活着,他觉得褐发男孩还会来找他玩,他觉得这一切虽然发生了,但却不是真的。
他心中有种隐隐的悲哀,但他自己弄不清楚那种悲哀,直到无限的时间降临于他身上的时候,那种悲
哀才被无限的放大——他开始害怕,开始逃避,开始寻找某种解脱。
他对自己说,我,只是怕蛇而已。
那天他没有哭,可是现在,事隔很久很久之后,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他哭了。
商无意在我奔涌而出的眼泪面前显得慌张而无错,他没有想过我会这样哭,他也不知道怎样让我不哭
,他的手从我的身上离开又回来,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后,他用近乎恳求的眼神望着我,低低地说道:“你别哭了好吗?”
混蛋,混蛋,混蛋!
你以为我想哭吗,你以为我不想停下来吗!
可是我,居然一而二,二而三的在你面前哭——天啊,我简直把自己的脸都给丢尽了!
“混蛋!”
我失控地吼道,一把推开商无意。
商无意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就吼他一句,也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推开他,他怔得往后踉跄退了几步,
才稳住身体。
我用力地蹭掉自己脸上不争气的液体,恶狠狠地瞪向商无意。
商无意的眼神更困惑了,困惑得近似于无辜和可怜,他在我恶狠狠的目光下有些微微的局促。
但他是商无意,很快的,那种局促就被他的冷傲所代替了。
他冷冷问道:“我惹你了?”
我冷冷回应:“你没有惹我。”
他冷冷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推我?”
我冷冷回应:“你身上有狐臭,难闻。”
他的语气更冷了:“那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盯着我?”
我的回应也更冷了:“因为你长得难看极了!”
商无意脸色倏地沉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哼!”我嘲讽的一笑,“你别告诉我你竟然觉得自己长得很好看!”
在我回了他这句话后,商无意杵在那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心中颇有一阵得意,因为逗他玩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的表情总是会在瞬间发生变化,然后又在
瞬间恢复成冷漠。
我喜欢看到他的那些瞬间。
商无意没有再说话。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喂,你……”我倒是有些慌了,往后退了一步,“你不是想打我吧……”
商无意依然沉默,他的身体靠了过来,我不由得往后又退一步——这一退,我的背触上一样坚硬的东
西。
是面墙。
商无意突然按住了我的肩膀。
“喂喂喂!”我大喊道,“商无意!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不要乱来——唔!”
我震惊得忘记了眨眼,身体僵在那儿,任由商无意的唇,紧紧地贴在了我的唇上。
商无意吻得急促而热切,不给我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我想推开他,但手抵在他胸口上的时候,却发
现根本使不上力气。呼吸越来越困难,我被憋得脸上一阵阵地发热,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酥软下来。他的吻
里带有某种恶意,就像成心要把我吻得晕厥过去一样。
他在我意识潮热的时候停下来,离开了我的唇。
脸被他抬起,穿透他漆黑的双眸,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头发凌乱的,神情慵懒的人—
—那是我,是被他吻了很久之后的我。我不由得移开视线,尴尬地看向别处。
“第一,我不是君子。”
商无意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响起,那些声音就像一团团柳絮,落在人身上,一阵麻麻的痒。在我还没
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他的手突然紧紧地环上了我的腰,脚下一空,我居然被他给抱了起来!
商无意嘴角扬起恶魔一样的笑意,他抱着我,将我抵在墙上,慢慢地道:
“第二,我不只是动手而已。”
我几乎是看着太阳一点点地从无到有。
黑夜里,太阳就沉睡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中的某个角落,等到暗蓝的清晨出现时,它才醒来,睁开眼睛
,在山峦的边缘上镶嵌一层金光。
然后它的眼睛慢慢的睁大,它已经完全醒来了,它从未失眠,它睡得很香很沉,所以当它醒来后,总
是无比的清醒。
暗淡的蓝渐渐消失,明媚的蓝渐渐出现,就像花鸟画家勾勒鹦鹉蓝色的长尾一样,先是浅浅的蓝,清
淡的蓝,画家不满意,他觉得不够,那种蓝还不够,便又用画笔□上更明更媚的蓝,柔柔地一笔画下去,
便成鹦鹉长尾上百看不厌的蓝,柔柔的一笔画下去,便成天空中百看不厌的蓝。
光自天空上洒下来,瀑布般洒下来,将世界照得通明透亮。
商无意走到我旁边,身体斜靠着墙。我就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样,仍然看着窗外。
“你在看什么?”他问道。
“天空。”我回答的时候,声音很轻,“我以前总觉得,满天繁星的夜空是最美的,最安静的,最神
秘的,所以我常常在深夜醒来,用很长很长时间去注视头地上方的夜空。可是我今天才发现,原来在太阳
升起的那一刻,也充满了说不出的美。”
商无意好一阵沉默,他的沉默让我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没关系,你不用理会这些话。”
商无意还是沉默,很久之后,他低低地问道:“告诉我,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我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他,笑着问道:“这很重要么?”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清澈的晨光照在商无意的脸上,照亮了他眼角眉梢里的所有情绪,他变得清晰而
分明起来,在我眼中,他成了他自己,而不是“商无意”——一个潦草的,简单的,平面的,脸谱化的符
号。
“我要知道。”他直直地盯向我,倔强地蹙起了眉,“我今天,一定要知道。”
我笑,我依旧在笑。
“那好,我告诉你!只是,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也就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22.惊闻
“你是谁?”
“如果你问的只是我的名字的话,我最初的名字是简离,简单的简,离开的离。但现在的名字是浅陵
,恩,就这样。换我了……”
“等等,你没有说完。”
“恩?”
“一个名字能代表什么?你叫简离或者你叫浅陵,跟你是谁有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
“你是谁?”
“商无意,你问得太难了!这样的话,我又能告诉你什么呢,你能回答清楚你是谁吗,这个世界上有
人能回答清楚他是谁吗?”
“……”
“你换一个问题!”
“那我问你,你从哪儿来的?”
“我从哪儿来?……恩,那是一个你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交通拥堵,环境恶劣,人口膨胀,充满了
乱七八糟的电子产品和武器,充满了五花八门的垃圾……话说回来,商无意,我这么形容,你听得懂吗?
”
“……”
“行,你不说话就表示你默许这个答案了!换我问你,金蚕老儿跟你是什么关系?”
“……”
“商无意,你怎么不说话啊!你这样很不厚道啊。”
“他……曾经是我师傅。”
“这个我知道,然后呢?”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
“你不要告诉我你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你不要告诉我你害怕了!”
“行了,我告诉你就是了!……我是被迫的,因为我那时还很小,没有反抗他的力量。但我自成为他
徒弟开始,就下定决心,总有一天,我要杀掉这个人。”
“天啊,金蚕老儿太可怜了。也就是说,你是个不念师傅教养之恩,反而阴谋杀死师傅的大坏蛋落。
”
“坏蛋?你要是知道金蚕老儿收我们为徒的原因,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什么原因啊?”
“他完全是为了他——等等,轮到我问你了。”
“……好吧。说。”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男孩?就是那个叫……阿尘的。”
“啊?你真是太有趣了,居然到现在还计较那件事情!”
“你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
“别动气啊,中医讲得好,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喂!你看嘛用这种眼神瞪着我,好
了,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我,恩……的确很喜欢阿尘。”
“你!”
“唉,商无意,你除了骂一句‘你,你!’,你还会骂什么?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了,我问你,金蚕
老儿说你曾经杀死过他,这个倒底是什么意思?”
“……”
“好吧,我道歉,对不起,请不要生气了,请回答我的问题吧。”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喂!你好歹也是溟夜教教主好不好,怎可言而无信!”
“……算我怕了你。”
“说吧。”
“我杀死过他。”
“完了?”
“完了。”
“你在敷衍我!”
“你还要我说什么!”
“比如说你为什么要杀死他啊,又是怎么杀死他的啊,以及他为什么现在还活着啊。”
“……”
“快说快说。”
“因为,他那天……决定杀死风舒红,把他的身体作为蛊母的食物。”
“……哦。”
“那只蛊母喜欢吃人的尸体,并且那具尸体主人的武功越强,那只蛊母的力量也越强。金蚕老儿不断
地教我和风舒红武功,只是想让我们成为他那只蛊母的肥料罢了。”
“……恩。”
“如果蛊母真的吃掉风舒红的尸体,金蚕老儿将变得很强大,而我将再也没有机会逃走。”
“……”
“那天是我最后的机会,我必须在蛊母吃掉风舒红之前,杀死金蚕老儿。”
开始觉得累了。
说的话太多,就会觉得累,如果还要刻意去开玩笑,就更累。
我忽然觉得好累好累。
“你难道……”我停了一会,望着地面,慢慢地说道:“不是为了救风舒红么?”
“什么意思?”
“你说你是怕蛊母吃掉风舒红后会变得强大,强大到你再也没有机会逃走!”我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哑着嗓子喊道,“你是这么说的,你是这么说的!”
商无意困惑地看向我:“你怎么了?”
“为什么不敢说出你真正的想法,为什么连自己都要欺骗!”我在吼,朝他毫无顾忌地大吼,就像任
何一个无理取闹的少年般大吼,“为什么不敢说——你是因为在乎风舒红,在乎他的人,在乎他的命,所
以才杀掉金蚕老儿的!”
眼眶一热,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有什么好悲伤的,有什么好难过的,有什么好哭的!
该死的,我哭什么!
我往后连退几步,拼命地用手抹着眼泪。
商无意愣住了。
他看着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该怎么打破这,僵硬的,快要冻成冰的沉默了。
“啪啪!啪啪!”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这是掌声?
我和商无意一齐朝门口望去。
一个白衣男子正斜倚在门边,微笑着眯起眼睛。
他的五官很清俊,笑容干净而温和,长长的黑发细致地扎成一束,衣服很贴身,能恰到好处的勾勒出
他清瘦颀长的身材,布料上的白是那种绝对的白,纤尘不染。
好久不见了,苏影墨。
他在笑,笑容宁静而优雅:“真是让我好找,居然躲到客栈里来了!”他自然而然地抽了张椅子坐下
,“刚进门就见到夫妻吵架,精彩得很,也算是补偿了我多日的奔波之苦啊。”
我一急:“苏影墨,什么叫‘夫妻吵架’!”
商无意一挑眉:“影墨,那件事情怎么样了?”
苏影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商无意,露出个万事皆以了然的神情:“我应该先回答哪一个人?”
他的笑容简直可憎,我皱了皱眉,冷冷地道:“我不用你回答了。”
“唉,好可惜,我还挺想回答你的问题的。”苏影墨叹着气说道。他看着我,嘴角的笑意里夹杂着一
丝暧昧不明,“抱歉,浅陵,你能不能——”
“我明白了。”我迅速地说道,二话不说迈出房间,并且反手把门关上了。
正值午间,客栈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我在靠窗的桌旁坐下,慢慢地喝着茶。
街道两旁的树木已经是碧绿碧绿的颜色了。春天的气息融化在风中,拂过枝叶,拂过店铺外张挂的布
条,拂过街上行人的衣服和发丝,一切就都有了春天的味道。
我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刚刚,我还在门窗紧闭的昏暗屋子里,双手双脚都被铁链束缚着,刚刚,我
还在大铁笼中,无数的蛇正朝我慢慢爬来……这些记忆都是清晰的,都是真实的。
然后呢?
为什么再次恢复意识之后,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客栈,这个陌生的地方?
我究竟昏睡了多久?
几个时辰,还是几天?
店小二捧着菜谱跑了过来,我随意地点了几个小菜。
那天,商无意和金蚕老儿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们的确在说话,我的确听到了,可是他们到底在说些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