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懂笑道:「哦,你问这件事啊,你也不看看自己都几个月没回来了,嗯,我算算,从你上京,到现在怎么着也有七八个月了,你走后不久,谢桥就成亲了,娶了个寡妇,但听说貌如天仙,前几日看见他,说是已经有了几个月身孕,过完年大概就要生了呢。」
沈潇深深的吸气,再深深的深深的呼气,如果不这样,他怕自己会当场疯掉。顾不上同窗们的笑言,他铁青着脸说了一声:「抱歉,我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你们慢慢吃着。」然后转身便走,路上抓了一个家人,让他告诉自己父母,就说自己有事出去了,接着便施展绝顶轻功,在大道上飞掠而过。
那些坐在流水席上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周围哪有半个人影,他们以为是自己眼花,却不知沈潇早已去得远了。
第四章
沈潇一路急行,一直来到谢桥的书店,却见铁将军把门,谢桥根本不在此处。沈潇强忍心中怒气,左右张望,想找一个人问问谢桥现在的居所,然而城中人今日都去沈府赴宴了,等了半天也没见到一个人影,只把沈潇气得鼻子差点都歪了。
好容易看到一个人晃晃悠悠的走过来,想是才吃了酒席的,他连忙上前抓住,问清了谢桥住的地方,这又如飞奔去。
终于来到那座庭院旁,只见小小的一重院落,里面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想是几个女子正在调笑戏耍。沈潇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冲到了自己的脑门上,不得不运用独门心法深深吐纳几次,方能勉强平静下来,他抬步上前,抓起门上铜环「当当当」的敲了起来。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了,一个小丫鬟探出头来:「喂,你找谁啊?」待到看清了他,面上又泛起惊喜笑容,高声道:「老爷,夫人,沈公子,啊,不,是沈状元来了。」那一声老爷,叫得沈潇险些吐血,连忙死死抓住铜环,才抑制住激荡澎湃的心情。
谢桥正在屋里看书,听见丫鬟的叫声,他手一抖,书「啪」的掉落桌上,他站起身,视线落在面前的书页上,才发现原来书是倒的,原来自己也一直在想着沈潇,根本半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不过他现在需要应付的,是找上门来的沈潇。谢桥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胸口一股锐痛弥漫开来,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以手抚着胸口,好半晌才能勉强平静下来,缓步走出房间,只见沈潇已经站在院子中,自己的夫人拦在他面前,笑语殷勤说个不停,若非如此,只怕那久别了的故人早已冲进屋里来了。
谢夫人虽然是笑语如花,但沈潇却只觉得不耐烦,如果不是顾忌谢桥的感受,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一掌劈死这个女人,但是……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如果真的让这女人一尸两命的话,只怕自己和谢桥,就是一辈子也解不开的死结了,他会有多恨自己,沈潇不敢想象。
正当他的耐心濒临崩溃边缘时,门口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他猛然抬起头,视线就那样和谢桥的目光交缠在了一起。四目相对,竟在转眼间转过了万千情绪,有质问,愤怒,疑惑,心痛,羞愧,无奈,真可谓两个人的眼神,却转过了千般滋味。
两人的视线就那么胶着在一起。谢夫人见沈潇眼光有异,连忙回身去看,见到谢桥出来,便开口道:「你是个木头人啊?没看见贵客临门怎的?还不赶紧将沈公子迎到屋里去,我去给你们炒几个好菜。」一边又叫丫鬟道:「梅香,去街上买壶好酒。」
沈潇忙道:「夫人不必忙,我因有些事想问谢桥,这就不打扰了。」说完大踏步上前,刚要去牵谢桥的手,便被他闪了开去,只听他小声道:「沈潇,我会和你一起出去,但是现在,请你自重,不要让我夫人看出来。」
他的话犹如一把利刃,将沈潇的心脏瞬间割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他死死瞪着谢桥,一双眼睛仿佛能滴出鲜血,连从牙齿里挤出两个「好」字,然后一转身,拂袖而去,浑不顾谢夫人在身后一迭声的唤着:「好歹吃了茶再走不迟啊。」
谢桥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对谢李氏道:「夫人,我和沈潇有些话要说,你在屋里,不要四处乱走,等我回来。」说完追了上去,剩下谢夫人在身后直跺脚,眼中闪着不甘的神色。
谢桥追上了沈潇,默默跟在他后面,两人一直走到断桥上,沈潇方猛然停了脚步。谢桥在后面低着头,一个没注意,已是撞在了沈潇的后背上,因为走得急,所以撞得力道也大,只撞得他鼻子生疼。
沈潇一惊,连忙回身扶住他,关切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撞坏哪里?你怎么还是这样……」他的手握住了谢桥的手,话却只说到一半,便想起如今的两人不再是之前那无牵无挂的朋友了,谢桥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痛苦无边无际,沈潇呆呆看着谢桥一寸寸抽回他修长的手,只觉得心里又痛又闷,似乎能够生生将他憋死一般。他豁然转身,向着桥下碧波狂啸一声,长啸声直上九天,竟然震落了一只孤雁,无穷无尽的愤恨与不甘,尽数随着这啸声吼了出来。
「沈潇……沈潇……你……你怎么了,你……你冷静一下,你……你别这样……」谢桥急急上前,重新抓住沈潇的手,眼泪在一瞬间就掉了下来:「沈潇,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算了沈潇,你……你就当从来不认识我这样一个人吧……恨不相知未娶时,沈潇……造化弄人,是上天注定我们有缘无分的,沈潇……沈潇……」
他忽然抱住了沈潇,泣不成声:「沈潇,你忘了我吧,我本就配不上你,你走吧,你现在名利双收,你又那么的出色,你……你的前途是一片锦绣,我祝你能够步步高升一帆风顺,沈潇,你走吧……远远的离开这里,就当作……就当作生命中,从没有一个叫做谢桥的人出现过……沈潇……」
沈潇一动不动,只是喃喃问了一句:「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高中后,立刻就让童子来给你送信笺,我对你的心意,你……你不是应该早就清楚了吗?你若对我无情,我可以死心,我可以远走高飞,我可以当作生命中从来没有你出现过,可是你对我……」
他忽然推开谢桥,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可是……你明明对我有情,谢桥,你……你明明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不然你就不会哭,你就不会有刚才那番话,谢桥你告诉我,既然你也喜欢我,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要娶妻,又为什么要让那个女人怀上你的孩子,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一拳捶出去,重重落在桥栏上,将那石栏给击出了几道裂痕,而他的手背,也立刻就流出血来。
谢桥惊呼一声,就要上前,但他最终还是停住了脚步,无奈而伤痛的看着沈潇:「造化弄人,在接到你那张信笺的时候,我已经娶了妻,我妻子的肚子里,已经有了这个小生命。是天不让我们在一起,沈潇,就算你可以和你的父母斗,可以为了我放弃到手的高官厚禄,我们可以并肩和世俗流言斗,但是……但是我们斗不过天的。」
「为什么斗不过?」沈潇一把抓住谢桥:「我不信斗不过天,谢桥,你听我的,我可以给你几个月时间,待那女人生下孩子,你就把她休了,我可以和你一起抚养那个孩子长大,我发誓,我会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谢桥,我不是为了私利就诋毁别人,那个女人面泛桃花媚眼如丝,决不是寻常良善女子,你休了她……」
他不等说完,谢桥就断然摇头道:「沈潇,还是那句话,请你自重,我的夫人或许骄奢了一点,但她……但她绝对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水性杨花,我会和她一起,一起和我们的孩子过着平凡的生活。」
他一步步的向后退去:「沈潇,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私下见面,从此之后,我……我会忘了你,所以……也请你忘了我。今天往后,不,就是此刻往后,你是状元沈潇,我是卖书人谢桥,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交集,永远不会……」他说完,毅然转身就走。
「不……」沈潇撕心裂肺的嘶吼一声,扑上前来一把抓住谢桥的手,如负伤野兽般咆哮着:「我不放你走,我凭什么要放开你,明明你喜欢的是我,我喜欢的也是你,凭什么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不,我不放开,我要你,谢桥,你是属于我的,不管用什么手段,就算让你恨我也好,我绝不放你走。」
谢桥平静的转身,他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沈潇,你想要一具行尸走肉吗?想要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吗?那你现在就可以带我走,我知道,以你的能力,你完全可以将我当作禁脔一样关起来,一直到我死,但是,你只能囚禁一具肉体,你想现在就杀了我吗?让世上从此之后,只剩下一个没有心的谢桥。」
沈潇定定的看着谢桥,他的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你……你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谢桥,你怎会说出这么绝情可怕的话,你嫌我的心还不够痛吗?还是你觉得,我没有疯掉这个结果令你失望?」他慢慢的,一寸一寸放开了谢桥的手,从牙齿缝里逸出一字一句:「你……走吧,如你所说,我……我不会那样做,你走吧,从此后,你是有妻有子,唯独没有了沈潇的谢桥。」
在这一刻,谢桥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但是他还是慢慢的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下那无人的断桥,他的步子很稳,身子甚至没有一丝摇晃,只有嘴角边,有一丝鲜血慢慢的流淌下来。
「原谅我沈潇,原谅我这样自私,我……我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我……我今生对不起你,来世……我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你这一世的情。」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着,身后传来沈潇肝胆俱裂的大吼声:「谢桥,我恨你,我永远永远:永永远远都不会再原谅你的,永永远远都不会,你听到了吗?」
沈潇走了,刚刚高升的沈状元只在家祭了祖,就又匆匆的回到京城了。他走后一个月,大街小巷的话题仍然是这杭州城自古以来出现的第一位文武双科状元,大家谈论时的神色都是充满了艳羡,并且纷纷议论着皇上对这状元的恩宠,才回家不到几天功夫,就又被召回京城,这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啊,京城里那么多能干的大臣,怎能少了一个状元不行呢,由此可见皇上对沈状元的重视。
这些议论谢桥每次听见,都觉心痛的不能自已,除了那即将降临的小生命,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快乐的理由。这一天刚刚到书局,沈家的一个小厮便进来了,将一封信递给他道:「谢公子,这是我们家少爷临走时留给你的,前些日子老爷事忙,忘了,如今我们就要搬走了,老爷方想起来,让我送过来呢。」
「你们……你们要搬家吗?」谢桥心里一惊,接过那信的手也颤抖起来,这一刻,一股绝望的情绪笼罩了他,他总觉得,如果沈家还在杭州,将来沈潇每年总会回来一趟,那么自己也总可以躲在暗处偷偷的望他一眼,假装……假装自己和他还有一点牵绊,但是……但是现在,上天竟残忍的让他连自欺的理由都失去了。
「是啊,我们家少爷在京城里做了丞相,皇恩浩荡嘛,听说是左丞相年事已高告老还乡,这职位本来怎也轮不到我们少爷的,他虽然是文武状元,但太年轻了,我们朝从无这样先例的,但皇上欣赏他的才华,竟然二话不说就拍了板,现在丞相府都赐下来了,老爷说少爷从此后定是国事繁忙,怕没空闲回家里,便决定要搬去京城,如今诸事已经齐备,择定了后日就搬走的。」
谢桥的手抖的更厉害,以至于他竟然打不开那封信,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现在是什么样子,却仍强装镇定道:「哦,这样啊,那……那你们家可以搬,祖宗的祠堂总搬不走吧,难道……难道每年就不回来祭祖上坟吗?」
那小厮笑道:「谢公子你说的真再正确也不过了,我们每年自然是要回来祭祖上坟的,何况这里的庄子田地也不卖的,不过是委了人帮我们收罢了。好了,信已经送到,我还要回去吃酒,我们府里有一些在本地有家的人,都不能跟着搬走的,老爷今日让合府的仆人吃饭,算是告别宴,我得回去了。」
谢桥点点头,那小厮一溜烟的去了。他自己出了半天的神,心里自觉又有一丝慰藉,暗道沈潇原来还要回来祭祖上坟啊,这就好,总……总也有见他面的机会的。这样想着,总算心神稍定,慢慢的去打开那封信。
信是叠着的,上面有着几张条子,打开一看,竟然是他从沈家和地下钱庄借钱时打的借条,就连最初那被沈潇逼着签下的十两二十两银子的借条都在这里,这几张借条十分平整,可见是被人细心的抚开压平过,数一数,上面的数目共是二百两银子。他心里一惊,知道借条上虽是二百两,但实际上,沈潇替自己还了恐怕不下三百两银子,地下钱庄的黑心,是人人都知道的,自己若非被逼得无路可走,也断断不会从那里借钱。
他小心的将那几张借条撕碎,心情复杂之极,明明该松一口气的,却不知为何心中更是痛了。接着又打开信笺,只见里面附着张一百两的银票,然后方是信笺,一张素笺上只有几行龙飞凤舞的飘逸行楷:
「明月吾友:地下钱庄本利甚重,非君能够支付偿还,故吾代为之,沈府旧债亦一笔勾销。君性清高,不敢以银钱相污,然用钱之际,一百两或可解燃眉之急。相交一场,情意深重,奈何造化弄人,此吾为君所做最后一事,此后终生,绝不相扰,水长山高,再会无期。沈潇于十五夜秉烛笔。」
虽只是寥寥数语,拳拳情意却跃然纸上。谢桥木然的看着那封信,浑不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沈潇虽然说恨他,可到了最后,他仍是在为自己着想,仍是为自己还上地下钱庄那天文数字般的本钱和利钱。他怕自己心里不安,又怕自己以后度日艰难,所以只给了一百两,其温存体贴,真是世所难觅。
谢桥握着那张银票,把它紧紧的放在胸口,一声声的喃喃道:「沈潇,我知道的,我知道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能像你一样爱着我的人了,沈潇,是我自己没有福气,我……我今生今世都报答不了你了,我……我来世……来世一定给你做牛马……我祝你能够仕途顺利步步高升,祝你将来娶一个世间最温柔美丽善良娴淑的女子,因为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的上你的情爱,我祝你妻贤子孝儿孙满堂……沈潇……我……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其实……其实没有了你,我的心也早已经没有了,早就没有了……」
谢桥的这些话,沈潇当然是听不到了。他此时刚刚升上左丞相,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每日里前来拜会的同僚和试图说亲的媒婆们几乎将丞相府的门槛儿都给踏破了,忙碌中,那份失恋的痛苦倒似减轻了不少。
沈潇渐渐找到宣泄痛苦的法门,那就是工作,自从爹娘搬到京城后,府里有人照顾,他几乎是将自己关在了大理寺里,平日根本不用劳动丞相大人的小事,他也无一例外的接收了去,且因为他处事精明圆滑,往往效果都要比其他官员好得多。
面对这样勤劳的臣子,皇上很自然是看在眼中爱在心中,只不过随着时日渐进,皇上时不时就能听到一些抱怨声。这一日,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便让人将沈潇给宣进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