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深深的深深的再看了谢桥一眼,然后转头就走。
谢桥愕然抬起头来,为什么他觉得……他觉得沈潇的语气里,似乎带了一抹痛,一抹钻到自己心里的痛呢?他看着那个潇洒不羁的身影有些踉跄的穿过石板路,想起他说过的那最后几句话,猛然间就觉得心头一跳,他面上发热,一只手紧紧的捂着胸口,只是仍喃喃道:「不,不可能,你对我的心意,绝不可能是如我对你的心意那样,不可能的,你是名门公子,怎可能有这背德之念。」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热的烫手,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再次摇头:「别……别妄想了,你是什么人,不过是个普普通通,又穷又酸的秀才罢了,他是什么样人物,就算要体会一把那龙阳风流,也断断不会选中你的,能……能和他有那一段年少情谊,已经是上天待你不薄了,再生妄想,连天都不会容你的。」
说是这样说,然而沈潇的话,还有他的表现,就宛如在谢桥心中投下了一块大石,搅得他心神不安坐卧不宁,三天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回想两人间的点点滴滴,越想就越觉得沈潇确是对自己有意,这令他窃喜不已,早在那个黄昏,自己的心便丢在那温柔俊朗的少年身上,从此再也寻不回来了。
但细细一想,又觉不可能,谢桥自认为不是那种妄自菲薄的人,但是他和沈潇,那确是一个地一个天,而且还是一个无底地洞和九重天的差别,怎么想,他都不敢相信对方竟会真的喜欢自己。
窃喜与绝望,这两种情绪折磨的谢桥辗转反侧茶饭不思,三天后,他终于走出了那间小小的书屋,他要找沈潇问个明白。
他这一辈子都很窝囊,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大胆的决定,所以这一次,他想豁出去试试,不论结果如何,即便换来最终的绝望,也比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要好,何况,何况听那日沈潇的话,看他的表现,也许……也许他真的是对自己有意而自己不知呢。
连谢桥自己都被这大胆的决定吓了一跳,但他不想再顾虑了,就如同一个已经绝望的人忽然发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他迫切的想抓住这根稻草,即便下一刻它便会折断。
屋外的太阳很大,是这梅雨时节里难得的大晴天,谢桥心中的希望更大了,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于是惴惴不安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不少,他在当街上稍稍站立了一会儿,便往沈府而来,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破釜沉舟,甚至很可能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大事。
快要到沈府的时候,就连一向迟钝的谢桥也发觉了异常,这街上的人怎么会这么多,而且为何会有那么多的年轻姑娘家都抛头露面了?他放慢了脚步,跟身边的一个老人打听情况:「老伯?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何大家都聚集在这里?」
那老人看了一眼谢桥,呵呵笑道:「没什么,听说沈府的沈公子今日要上京去参加秋试,大家都久闻沈公子的风采,便都想来见识一番,顺便也预祝他能够蟾宫折桂,为咱们杭州父老争些光彩,你也知道,咱们江南向来就被誉为灵秀之地,但这已有几十年了吧,也没闻说出个状元,如今大家都把希望压在沈公子的身上呢。」
谢桥木然的愣在那里,他所有的热情和窃喜,在这一刻都禁不住冷却下来,停了脚步,望向那只在咫尺的府邸,却见中门豁然大开,接着一顶轿子从府门抬出,两旁有几个书童相随,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艳羡喝彩声。
沈潇从轿中出来,微笑着和父老乡亲们打招呼,说了一番感谢大家相送的言词,然后他听到人群中有人高声喝道:「没错,以沈公子之才,此一去京城,状元必是你的囊中之物了,然后沈老爷沈夫人再在家里给你定一门亲,衣锦荣归后,便是洞房花烛,这大小登科,可不是一瞬间都全了吗?」
沈潇面带微笑,只说这是笑谈,然而谢桥分明已经见到了站在门口相送的沈老爷面上的笑容,想必他也是很认同这番话吧,他无力的想。又定定的看向沈潇,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觉对方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下转,然后便游移开去,俯身钻进轿子中,几个轿夫抬了,便向前行,身后是一串象征着祝福的爆竹声。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是能高中的吧。谢桥随着人群,失魂落魄的向前移动着,目光紧紧盯着那顶轿子,他知道沈潇是文武全才的,不但精通经史子集,而且小时候还得一位高人青睐,收做二弟子,教授了一身厉害的武功和奇门异术,这些他曾经告诉过自己,当时他羡慕不已,到如今,除了羡慕之情,似乎心里还有一丝不甘和……惆怅。
一个小书童忽然跑了过来,到他面前停下脚步,笑道:「谢公子,我家公子请你过去说些话,他说他在城外的断桥下等你。」小书童说完,眼巴巴的看着他。
谢桥苦笑一声,心想说什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自己不过是他的一个同窗罢了,难道要自己特意去祝福他一声吗?有这个必要吗?沈潇什么都不缺,尤其不缺祝福,自己这个昔日同窗的一句话,又怎可能放在他的心里呢?若说是因为对自己有情。哈……
谢桥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自嘲的笑个不停,他心想自己还真是冥顽不灵,到这时候还在做梦,只怕沈潇的亲事都定下了,二十四岁的年纪,若是普通男子,孩子都好几个了,如今高中状元,春风得意后,正好娶妻生子,从此一生幸福美满,还会有自己什么事儿啊。
谢桥笑完,才看见那个书童还在奇怪的望着自己,显然是等着自己给回话,他于是连忙推辞了道,「哦,我的书店里还有事,就不过去了。」
待那书童走开了几步,他却又追上去,微笑道:「是了,麻烦小哥儿帮我传一句话给沈潇,就说我祝他金榜题名高中状元,让他衣锦还乡之日,莫要忘了老朋友,我还要跟他讨一杯喜酒喝呢。」
小书童点头答应,然后跑了开去,谢桥怔怔的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眼里忽然涌上了一阵雾气,他连忙仰起头,将那水意尽数逼了回去,正要回自己的书店,便听到身后一个惊喜的声音道:「哎呀,这不是谢桥吗?正好正好,七姑到处找你找不见呢,快点过来,七姑告诉你一件好事儿。」
谢桥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绣花绸缎衣服的胖女人,正以夸张的姿势走了过来,他认得这个女人,是远近闻名的媒婆,之所以远近闻名,是因为由她介绍的男女,鲜少有什么好东西,如今她能找上自己,还说什么好事儿,谢桥便自然明白是什么好事儿了,眉头微微的一皱,正要想个理由推辞过去,却忽然又想起沈潇的远行。
是啊,那个人已经走了,他的人生从此后将不再和自己再有所交集,即便偶尔还会见上一面,两人也不过只是昔日同窗的身份,自己还抱着什么期待,什么幻想呢?反正……反正这颗心,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去爱上别人了,娶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将来,沈潇也会有他的妻,自己再形单影只的,不但让他笑话,若让他再识破了自己对他抱着的心思,就更是丢人了。
谢桥想到这里,便强忍了心头的厌恶之情,对七姑强颜笑了一笑道:「七姑,有什么事,请到我的书店里再说吧。」
谢桥的婚事很简单,对方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好在没孩子拖累,谢桥的条件虽不出色,本也不至于娶这样一个女人,但他早因沈潇一事心如死灰,因此这些也就浑不在意了。
女子的娘家似乎倒有几分钱财势力,很快的置办了嫁妆,得知谢桥没有房子,又送了他们一处庭院,催着谢桥送了聘礼定下吉日,便将女儿一顶小轿送了过来,谢桥的钱早就花在聘礼上了,也没余钱再办酒席,只请了几个邻居和同窗,大家在一起吃了顿喜酒便算数,令谢桥意外的是,沈家竟也送来了十两银子的礼金,这在寒薄人家来说,已是十分的丰厚了。
女子姓李,进门后,大家便称呼她为谢夫人,她样貌不错,但相对的,排场也大一些,用两个丫鬟,还嫌着不够使,谢桥与她新婚,念在她一向娇生惯养,也便忍了,挣来的钱就都交给她,想着让她过的舒服一些,夫妻两个倒也相安无事。
日子匆匆而过,转眼间便是三个月过去了,谢夫人这几日颇有些恶心呕吐的症状,寻了大夫一看,原来是害喜了,谢桥惆怅了多日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想象着自己的骨肉出世后,会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小肉球,自己要手把手的教他坐,翻身,爬,走路,然后就教他写字读书,将来如果他有出息,自己也能跟着在面上添几分光彩。
就在他满心欢喜的时候,京城里的恩科也放榜了,一时间,杭州城的大街小巷里,「沈潇公子高中文武头名状元」的喊声此起彼伏,响彻天地。惊得杭州城的百姓就如同当头打了一个焦雷一般。
文武状元啊,能同时得中文武状元,那是怎样的荣耀和才学,杭州城虽然地灵人杰,可还从未出过文武状元呢。这个消息让整个杭州城都为之沸腾,百姓们奔相走告,沈府门前,贺喜和提媒的人络绎不绝,大家更是扳着指头数日子,期待沈潇状元衣锦荣归的那一天。
这一切却都和谢桥没什么关系似的,除了刚听闻消息时,喜悦与失落并存的那一阵悸动,他很快的就认清了现实,早从沈潇上京的那天起,他们两人就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从此后,沈潇是沈潇,谢桥便是谢桥。
谢夫人有了身孕后,倒并没有一般女子的害喜症状,且嘴巴越来越刁,不是山珍海味,根本入不了口。谢桥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敢多说,前些日子只劝了一句,便被谢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更扬言要打掉孩子,只吓得谢桥魂飞魄散,好一番认错才算揭过了这件事。
谢桥的书店本就盈利不多,如何能供得起谢夫人那张比狮子还要大的海口,无奈之下,谢桥只有到处借钱,他没有什么亲友,面皮也薄,实在不好意思去同窗那里借,最后只好一咬牙,从地下钱庄里借了银子,虽然自己心里也知道不妥,可是为了那未出世的孩子,也只有忍了,就是那高额的利息,实在让他胆战心惊。
这一日正在书店里坐困愁城,忽听一个童声道:「谢桥谢公子在吗?」抬眼望去,原来是沈潇的书童,就是当日约他去断桥的那一个,他连忙站起来,微笑道:「小哥儿,是沈潇,哦,不,不对,现在应该称他为沈状元了,怎么,是沈状元回来了吗?」
那小童见了他,眼睛一亮,蹦蹦跳跳的奔了过来,笑道:「没有,公子被皇上留在京城,还要过些日子才回来呢,他急着让我将这个交给你,说是一定要交到你手里,让你一定要看,还说你看了,便明白他的心意了,如今他不辱使命,他希望你也能对他另眼相看,最好……」小童挠了挠头:「嗯,公子说到这里就没再说,我也不知道他下面的话是什么。」
谢桥的心里突地一跳,拿着信的手蓦然颤抖起来,他定了定神,才勉力拆开信封,一看,里面是张泛着淡淡幽香的红笺,打开,上面是几行熟悉的蝇头小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谢桥明月,君子好逑。」
谢桥如遭雷击,信笺蓦然滑落。明月是谢桥的字,沈潇这短短四句话,的确是一语道尽了他自己的心思,只可惜,这封信却是在最不该到来的时候,来到了谢桥的手上。
「公子写的什么?」小书童好奇的凑过来,吓得谢桥连忙蹲下身子,将那张信笺捡了起来,并很快的折起,掩饰道:「没,没有什么,你们公子说,回乡后要请我喝酒吃饭呢。好了好了,沈老爷和沈夫人大概还等着你回去报信呢,快回去吧。」
小童噘起嘴巴,不满道:「谢公子,你骗我玩儿的吧?公子之前把这封信交给我的时候,曾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亲手交到你的手里,他可从未对什么事情这样的看重着紧,哪有可能只是一张邀请酒饭的帖子呢?如果只是邀请酒饭,等他回来后发张帖子就是了,犯得着让我从京城奔波千里,巴巴的来送给你吗?」
谢桥强笑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灵巧的书童,只好一口咬定只是请酒吃饭的帖子,半推着将那小童送了出去。他这里站在书店门口,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只觉大脑里一片空白。
忽然家里的小丫鬟走了过来,对他道:「老爷,夫人今日觉得有些心浮气躁,想喝得月楼的冰镇酸梅汤,让奴婢来你这里领钱去买。」
谢桥叹了一口气,暗道沈潇啊沈潇,你我看来是有缘无分,如今我已有妻儿,即便对你是满腔情意,又怎可能舍她们而去。你的这份情意,我也只能辜负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心如刀绞,他十余年来一直钟情于沈潇,却因对对方心存误会而不敢表达,结果今日方知对方对自己也抱着同样的心思,然而自己却是万难回头了,怎不令人魂断神伤。
那丫鬟见他只呆呆的出神,忙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疑惑道:「老爷,你有没有听见婢子说的话?夫人还在家里等着呢,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旦恼起来,连你也要遭殃。」说完了,这小丫鬟也忍不住叹息,暗道老爷就是个好性儿的,否则若是别人摊上这种老婆,不早就狠揍一顿灭了她的气焰才怪。
谢桥醒过神儿来,忙去衣内掏钱,一边皱眉道:「冰镇酸梅汤不都是一个味道吗?又为何定要得月楼的?谁不知道那里的东西贵的离谱,一碗清茶也敢要一两银子。」他的目光看向小丫鬟,渐渐泛起一丝哀求之意。
小丫鬟也叹了口气,道:「老爷,不是婢子不想帮你,只是夫人的脾气你知道,她的舌头又是出奇的灵,若尝出来不是得月楼的,不但婢子难逃一顿打,老爷你不也是要被闹一场吗?叫婢子说,反正六个多月都忍了,老爷你就再坚持四个月,等孩子生下来,不就好了吗?」
谢桥听这丫鬟说的有道理,只好摇摇头,给了那丫鬟二两银子,着她去买酸梅汤了,自己一边心中苦笑道:再坚持四个月?只怕我连一个月也坚持不了了,从地下钱庄借的钱,连利息都还不上,再去借人家也不肯了,我还要到哪里弄钱去给她买这些奢侈的吃穿。
因想到这里,决定今夜回家要和夫人好好的谈谈,谢桥不是那种厚颜无耻的人,当日沈潇只不过是为了用欠条要胁他而已,其实从未要他还过钱,但他依然省吃俭用,就奔着有朝一日能把欠债还清,如今他身上背着几十两银子的债务,哪有不急不愁之理。何况自己也知太纵容他的娘子了,这样下去,夫妻两个只怕很难白头。
他转身回到书店,将沈潇的那张红笺珍而重之的放到抽屉里锁上,又坐在柜台后发了一下午的呆,眼看着太阳渐渐西下,想起回家后可能还要面对一场大闹,不由得连头都痛起来,连回家的脚步都禁不住慢了下来。
好容易回到家里,只见自家夫人正端坐于榻上,挺着一个大肚子在那里由丫鬟们服侍着吃葡萄,看见他回来,不由抬了下眼皮子,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便转过身去,竟是正眼都不看谢桥一眼。
谢桥却不以为忤,自从这个女人揣了孩子后,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态度了。当下来到榻边,先将丫鬟们都遣了下去,方陪笑对夫人道:「娘子,你是知道我的,不过一介书生,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当日就连这房子,也是岳父母送的,如今书店的生意也清淡,我知你在家里的时候是千金小姐,受不得半点委屈,可谁让你嫁了个穷丈夫呢,我们把那些奢侈的习惯,就略改一改可好?」
谢夫人翻过身来,看着谢桥陪笑的样子,不由得翻了个白眼,然后直起身冷笑道:「你也知这房子是我爹娘给你的吗?当日你一穷二白,都送了些什么聘礼过来你不清楚吗?我们家可和你计较过?不但如此,还倒贴了多少嫁妆,如今不过是因为多吃了点东西,你便言三语四的不高兴了,我是为的谁,还不是为了肚子里揣的这个崽子,他可是你们谢家的人,你若是狠心,干脆从此后不要给我饭吃了,就把我们娘儿两个饿死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