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落日之希容篇 ————楚云暮
楚云暮  发于:2008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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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我不过是说说,你答应的事再不食言的--我还不了解么?"希容还沉浸在如愿以偿的喜悦中,"我将钥匙给你,等一会子我会借故调离大部分的守军,两个时辰后在城郊落日坪会合。"



"这么快?"他有些吃惊。



快?怎么还快呢?他恨不能现在就了断这一切,从此快乐逍遥。难道阿宸竟然不是这么想的吗?



一句古词突如其来地跃上心头:愿我心,换你心,定不负相思意。阿宸,我也好想同你换一颗心肝,看看你对我,究竟有没有我对你那般情义。



百转千回,满心思绪终究不能出口,罢了,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还有什么情分不能天长地久求一个圆满?



是啊,一辈子。。。。。。



"载涟不是傻瓜,他不会让人耍弄而一无所知,这事当然是刻不容缓,总之你将他们救出安顿好之后,立刻到落日坪来!"将心中早已经拟订的计划和盘托出,希容眼中有着志在必得的信心。



阿宸神色复杂地接过那犹如千斤重的钥匙,一时间,竟有那一瞬的懊悔。








"爷。"消愁垂手立在希容身边。



他转过身,已经换下一身华服的他更显脱俗。"消愁。。。。。。我现在,真的有种洗净铅华再世为人的感觉呢--"他自嘲地一笑:"可笑吗?十载黄粱梦,到现在,才有了清醒的勇气。。。。。。"



"爷!"消愁一惊,"你要--要做什么?"



"我本不想和你说的,却又撇不下我们多年的情分,我从来不曾把你当做下人,可是从今以后,却注定是天涯漂泊,再难相见了。"



"爷!"消愁扑通一声跪下,惊慌失措,"你要走?离开潋滟园。。。。。。离开涟贝勒。。。。。。不,你不能离开,你跑不掉的!"



"消愁,我累了,真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不想,也不能放手。"希容笑了,婉约动人,"你还记得当初我为你取名时说过的话吗?"



"记得。。。。。。‘与尔同消万古愁'。"



"是啊。。。。。。那时我们都还小,并不知道有些愁,是即便万古千秋,都是消弭不掉的。"希容起身,再次环顾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没有留恋了,这里的东西,没有一个值得带走--他的怀里,只揣着当日摔破了的那展鼻烟壶,"所以我现在,要跳离这个红尘是非地,你也快走罢,载涟发现我失踪,绝不会善罢甘休。"



消愁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一行滚烫的泪水却淌了下来,神色一片凄楚。希容也自心酸,摸摸他的头:"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缘起缘灭就是这样,何必庸人自扰?"



"爷,我最后求您一句--别走,成吗?"



希容停下动作,摇摇头,竟自顾自地去了。



"您能肯定他一定会来吗?"消愁大声地问道。



希容转身,表情模糊在逆光中:"他不来,我等到他来--我信他。"








"阿宸?怎么了?"王五在马上一拉缰绳,与落后的阿宸并驾齐驱,"现在京中风声鹤匿,大家都决定南下革命,这不一向是你的心愿吗?怎么这副模样?你不想去吗?"



"不!"阿宸一凛,他在忧郁什么?他不可能放下一切和希容遁世逍遥,更加不可能带着希容参加革命--他们根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个体,不该有任何的交流!希容太真太纯太痴心,这样的感情,他恐惧。。。。。。这是一种空灵的束缚,却足以令他透不过气来。离开他,对二人都好,不要怨我,希容。。。。。。我有我自己的使命。



他不再迟疑忧郁,一夹马肚,象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落日黄沙,这是多少男儿都会黯然泪下的悲壮景观,希容拍拍马背,远僚天际那一抹血红--还,没来呢?好慢哪。。。。。。他突地笑出声来,从以前起,他就总是这么拖拖拉拉,以后和他在一起了,断不许他这样懒散呢!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破空而来,希容几乎是兴奋地跳了起来,来了,他来了,他是不会失约的。。。。。。可是当那被马蹄扬起的黄色烟尘渐渐落下,他上扬的嘴角凝铸了,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载涟端坐在马上,坚毅的唇线紧紧地抿着。身后赫然跟着索尔泰,以及,消愁。



希容的脑子混沌了好久,才终于接受这个事实--"哈哈哈--消愁?我明白了!什么‘与尔同消万古愁'!这十年来,你消的竟是他的愁!"难怪他每一个风吹草动,载涟都能洞察先机,原来如此!他把一个间谍当作至交心腹,苦苦相信了十年!



"不要怪我,是你的错!我劝过你的,不要和那个革命党在一起,他会毁了你的!你为他放弃了一切那么他呢?他有来赴约吗?"消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涟贝勒才是大清的救星,而不是那些自以为是的革命党!"



希容仍是狂笑着:是啊,每一个人,都是胸有大志,都为了这个国家殚精竭虑,--只有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管,只有他是他们之间不和谐的污点!他不想理会社么军国大事,中华兴亡,只知道,自己想求一个微末的幸福而已!可是为什么每一个他深深信任的人,总是在最后无情地背叛他,从爹到消愁再到。。。。。。阿宸,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不管他付出了多少换来的总是一场毁天灭地的背叛!



载涟一语不发,催马前行数步,深深地望住了他。



对峙。是的,对峙。



他耗尽心力,换来的,只是他的背叛。他的眼中,竟从来没有他。



早该知道,却偏偏自做多情自以为是自我陶醉自作自受!



慢慢地从衣襟里掏出一只手枪,瞄准了希容的头部。



"贝勒爷!"消愁大惊,他没想到载涟真的要杀希容,他深爱着他啊!除了希容,这是一个几乎人所共知的秘密。



"我爱新觉罗.载涟,决不容许叛徒的存在。"载涟一字一句地平稳说着,只有索尔泰看见载涟眼角愤恨的泪光。



"砰--"的一声,子弹打在希容的左脚边,激起一道飞扬的尘土。"你说啊!唐希容!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我什么都给了你,却换来一个彻底的背叛!--你还我,把我的心,还我,是你偷走了它,又狠狠地踩碎。。。。。。"载涟在马背上泪水纵横,愤怒地咆哮--这是他生平最初也是最后一次的失态。



索尔泰和消愁纷纷扭过头去,掩住自己口唇,生怕自己的呜咽声会从指缝中泄露而出--那样一个天之骄子绝世枭雄,竟然在这里,为了一个少年,泣不成声!



希容呆住,他逐爱半生,徒惹情伤,却独独不肯相信身边的人也有真心。双眼中渐渐流出酸涩的液体--那是泪吗?不知道--只是心里,好疼好疼。。。。。。



罢了!他颓然一叹,爱了就是爱了 ,无可挽回。



他又看了一眼落日晚霞,轻轻一笑:"阿宸,两个时辰已过,我总算不曾负你。"



早该失望,却自欺欺人地憧憬什么幸福生活--你若无心,当初又为何那般待我?



你当我毫无察觉么?当你听说能释放王五之时,你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只是自己太恬不知耻,一再强求着不属于自己的的幸福,一心以为,你对我,还有那样一丝的真情。



希容,你扪心自问--你这样的人,配得到幸福吗?配吗!?



心都死了,还在等着肉体的油尽灯枯,行尸走肉般活着,终究无趣。



他寻寻觅觅痴痴缠缠,终究得到了什么?那一份曾经是他无所不用其极也要得到的爱,现在想来,竟是如同镜花水月般可笑。



希容缓缓跪在载涟的马前:"载涟,我的命是你救的,现在就拿它来偿还,好吗?"



"你当我不敢吗?"载涟恨极气极,再次将枪口对准了希容,只是那抵着扳机的手指,无可避免地颤抖着。好恨啊!为什么受到这样的对待他依然不能狠心报复?!--那毕竟是他用灵魂爱过的人啊,他怎么能将子弹射进他的胸膛,再任由鲜血一遍又一遍将那深深的悔恨与爱恋烙进心底!



枪声终于响彻云霄,划破寂寥的空气,每一个人都呆住了。载涟从马上滚落下来,跌跌撞撞地上前搂住他绵软的身体:"希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个疯子!疯子!"



希容在他怀里虚弱地笑着,一口一口呕出凄绝的暗红--又是一个骂他疯子的人呢。。。。。。难道他真的疯魔了吗?



可不是?只有疯子才一生耽于情爱不可自拔;只有疯子才象精卫填海般追求那样虚无飘渺的感情,直至魂飞魄散--是呵,疯子。。。。。。



何必如此伤心呢?载涟,我知道你狠不下心来--或许在离家之时,就有了这样的预感,否则,又怎会将你上回送我防身的手枪随身带着--该我欠你的,就让我自我了断来偿还,够了吗?



载涟泣不成声--他不该逼他的是他将他送上了黄泉不归路啊!"希容。。。。。。你欠我的怎能如此轻易就一笔勾销?我带你回去,你欠我生生世世。。。。。。"他拦腰将希容抱起,从衣襟里,滚出一个精巧的鼻烟壶,落在了黄沙之上。



希容挣扎起来,又是一大片的鲜血从心口涌出,他用力地扳住载涟的手臂,竭力指向那个方向,--然而他只能哆嗦着,说不出只言片语,颤抖着的手指,在力竭之后,终于无力地摔下。



载涟一愣,终于慢慢将脸颊贴上他已经冰冷的容颜,他的泪混着他的,汇在一处。



希容。。。。。。








脉脉黄沙之上,空无一人--他终于放不下他,去而复返。师父在那时看着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悲悯,可是他还是回来了,只因心里翻涌着的愧疚情思。



阿宸下了马,鸦雀无声的寂静,希容走了吗?直觉地否定这个答案,阿宸在转身的一刹那看见了黄沙之上那一闪而过的兰色光芒。他冲上前扒开覆盖着的薄沙,眼前赫然出现那个在他一怒之下被他亲手捏的粉碎的鼻烟壶,如今已被一块一块细细地拼好,牢牢地粘着,躺在那里,静静地流转着一层哀伤的光华。



鼻烟壶下面,是一大片已经干涸的褐色污渍。阿宸呆住了,面无人色地怔了许久,终于象是突然想通了什么,重重地伏下身去,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号!



我有什么资格拥有你的爱?希容!除了欺骗与背叛,我还能留给你什么?!我的感情比那个碎裂的鼻烟壶还要脆弱!你这样决绝而去,叫我永生永世都觉得悔恨愧疚!



落日余辉在他战栗的背上烙下一层凄艳的红,象浑身浴血。他那悲怆的哀号随着那渐渐消弭的光热,在空旷寂寥的黄沙之上,持续着回荡。



另一个意义上的--地老天荒。



铭记的伤痕,永世不灭。







次年初, 醇贝勒爱新觉罗.载涟于天津阅兵之际遇袭,伤重不治,血尽而亡。



据说这位贤王在弥留之际,怀中依然藏着一缕青丝。红颜倾国,为谁钟情?无人知道,这一段慢慢消逝在历史烟海中的孽情。



不过半年,惊天动地的辛亥革命爆发,清帝溥仪被迫逊位,始为中华民国。




正是:落日余辉自凄凉,千古江山空惆怅。








五十个多个春秋眨眼而去,又是一个残阳泣血的黄昏。



只是这个黄昏,已经不象当年那个一般,有着悲凉的寂寥。它的喧嚣,叫人心里难以平静。



只有这个老人是例外的,他木木地坐在角落,幽幽的目光穿过眼前过分朝气蓬勃的一群青年,落在不知名的远处,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位谭天宸同志,在抗日战争以及后来的解放战争中立下大功,是咱们要学习的榜样!"一个扎着红袖章的短发女生兴奋地拿起话筒,"他和我们一样,遵循敬爱的毛主席的教导,才有了为人民服务的机会!这都是毛主席的功劳!"



下面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众人合唱《闪闪红星》,一派欢腾。



这是什么世道,他已经看不清了,革命了三四十年,他达到理想了吗?完成使命了吗?他不知道,哎--老了,什么都该完了。。。。。。



他颤巍巍地掏出那个珍藏了五十年的鼻烟壶,习惯性地摩挲着。



周围突然一片寂静,老人浑然不觉,他已经陶醉在自己的回忆中了。不知道谁吼了一句:"这是哪里来的东西?肮脏的资产阶级的腐朽之物!"



群情激昂,一片沸腾:"好啊!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混在党的革命队伍中的反革命分子!""破四旧!坚决与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



老人终于被吵的受不了了--他只听到这么一句--"反革命分子"?谁敢这么说?!他为了革命牺牲地还少吗?他什么都丢下了不要了,每天晚上都要从噩梦中惊醒,他还能叫反革命?!



他腾地站起来--他曾经是那样的孔武有力身手不凡啊!但是,只一推,他就被那些年轻稚嫩的娃娃们给推倒,"说!谁给你牵线让你混进了革命军队!你说!"又一双手迎面袭来,就要抢他的鼻烟壶。



不,不要!他猛烈地挣扎起来--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只有怀里的这个东西,是独一无二,绝不容人玷污的瑰宝!



"看啊!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牛鬼蛇神!!"又是无数只手推搡过来,他的脚步一个踉跄,头部撞上了一堵石墙,熟悉的红色体液汨汨地流下,蒙住了昏花的老眼,只有手里,仍死命攥着那个碎了又补的景泰蓝鼻烟壶。



大限将至了吧?他笑了,自己这般老态龙钟的样子,到了下面,不知他还认得吗?



又或者,当初他选择和他一起,会不会是另外一个全然不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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