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掬风
掬风  发于:2008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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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只是对着他微微一笑,走到下一个人旁边--什么样的把戏,揭了底就没有意思了。
我对着下一个人说:"这位该是新上任的统制吧。"
他点点头。
这人发言时别的人似乎对他的提议总能挑出毛病来,而且他看着其他将领的发言有一种下位者对上位者所有的畏缩又不服的态度,而有这种态度的人,往往是被人统治的人,却成不了统制别人的人。
我走到再下一个人面前。
"这位将军应该是左路军或右路军的统领吧。"
"是。"
这人一看就有种让人信赖的气质,刚刚发言时逻辑严密,且态度不愠不火,恐怕不仅是员大将,还是个儒将。
......就这样说了二十多个人的官职,我看看乔不轩--这样应该够了吧?
他明白地对我点点头,又看向那些将领,"就这样可以了吧?"
那些人互相对看一下,突然一齐躬身行了个礼,"臣等心服口服。"
等到回到我与乔不轩所住的大帐时,我狠狠瞪他一眼,"你好啊,荣王陛下!"
他笑,"才发现我好啊,难得你夸我呢,筝儿。"
我泄气地走到床边坐下,他跟了过来。
我抬眼看他,叹气笑道:"我本来让你想办法堵住你那些将领的口,你倒好,到头来又把这差事推了给我,真是......"
他拉了我的手靠过来,"我不是想了办法了么?"
"是是是,你想的办法就是让我出面去吓唬他们,可对?"
他笑眯眯地点点头,"筝儿果然聪明,可见得我让你出面是最正确不过的了。"
......无赖。
我又气又笑,最后也不知该说他些什么了。
不过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帐下的将士见到我都开始恭敬地称我一声"筝先生"。
十五
又过了三天,我要的铁弦筝和配套的铁甲也做好了。
我试了下,感觉很满意。
乔不轩倒是在旁边叹气说可惜时间太紧,用料做工都算不上好。
我笑,我又不是要做琴师,琴的好坏对我并不重要,只要这琴能应得了我一时之需便可。
说起来,和明折雍对阵那天乔不轩把阵势摆得十足。
十几万的荣王军左右两翼一字摆开,一齐大喊:"荣王有请明将军城前相谈。"把我吓了一跳。
这算是助威么?我又不是要上阵打仗!
瞪他一眼。
在城外等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明折雍带人开了城门。
明折雍虽然不解乔不轩摆这仗阵是有何意,却仍镇定自若,带着兵士出城相迎。
我遥望那当先一骑素袍素盔,仪态沉稳,也不由得叹服他的名将风度。
等到两军相隔百步,明折雍停了下来,沉声问:"荣王令部下摆了诺大阵势叫了折雍来,有何指教?"
我抱着那架筝趋马上前,就在马上略略抱拳躬身为礼,而后坐直了身子,"不敢称指教,庶民筝唐突行事一邀明老将军,只是想请明老将军听筝一曲。"
"哦?"明折雍似乎很意外,沉吟了片刻才点头道了声好。
于是我就坐在马上把那筝横架起来弹了一首曲子。
我弹的曲子名字叫做《殇》。
这曲子是流民中常常传唱的,我在四处流落的那几年早早听熟了的。
铁弦的声音铮铮然,在安静旷阔的平原上传得很远,所有的人,无论是荣王军还是辇军都可以听得清楚。
我的琴技其实算不上好,歌声也是,不过,这种情况下,也并不需要太多的技巧。
我弹过简单的前奏,扬声而歌。
暮阳冥冥,远山翳翳,
乌鹊自有巢,倦倦晚归。
暮阳昏昏,远山翳翳,
失路人惶惶,掩面泣涕。
......
弹过这第一段,我隐隐听到有人低声哭泣了起来。
草木上秀,白露零丁,
乌鹊且理翅,须弥而飞。
草木上秀,白露零丁,
失路人昏昏,折枝蹈荆。
......
隐约的的哭泣声音渐渐真切了起来。
羽禽何无忧,人何悲。
生逢乱世,徒奈何。
吾乡何处,归葬吾骨。
吾家何凭,檐上飞草。
......
明折雍显然也注意到了这渐渐压抑不住的哭声,他一手按上腰间剑,左右看了眼,又直直看向我。
遥遥远山,处处寂寂,
不闻鸡鸣,不闻犬吠。
今年此身埂间葬,
来年稻谷贡君王!
我直直回视他,将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再一遍。
戈然收尾。
明折雍笔直坐在马上默然看着我,我抱着筝坦然自若回视他。
两军中隐约的哭声一直盘旋回荡。
良久,他缓缓抱拳,"先生这一曲,折雍无以相酬,今日便以一条性命聊作薄礼罢。"
言罢,他立时拔剑一横--
鲜血在百步外狂涌喷溅,我似乎能闻到那血腥气。
明折雍身躯向后仰倒,他身后阵营里有人惊呼"明将军!"纵马而出。
辇军阵势大乱。
我下马正襟,在奔马带起的漫天沙尘中跪倒。
一拜。

十六
明折雍一死,辇军自乱了阵脚,荣王军高呼"明折雍已死,降者不杀"如潮水般前进,辇军无首,登时败退。
当天荣王军攻入了潞州城。
父王被荣王生擒后,依照与"引筝先生"之约,被看管起来等待引筝先生来处置。
那一天,我漠然跪在明折雍堕马处,对着他的尸首。乱军从我身边轰然而过,所有人都离开我和明折雍的尸首三尺之距。
后来有人称奉了荣王令来,将明折雍的尸首小心抬走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劝我起身。
我摇摇头。
入夜,乔不轩走到我身前默默站着,我没有抬头看他。
过了会儿,他走到我身边,缓缓与我并肩跪下。
我转头看他,他微微一笑,"我并不觉得你对不起他,不过若是你要跪,我便该陪你跪。"
听他这样说,我知道了他明白我在想什么。
明折雍会阵前自杀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那一天我特意穿了白衣,为的就是给这位年过半百的当世名将送行。
此人出身将门,一生行事磊落,忠义两全,这是他之所以能成为名将的原因,但是同时,也是他今日被我一曲逼到自尽的由头。
他早年多次进谏都被父皇置之不理,征战沙场有功无赏,甚至一再遭迁贬,却一直不曾背离朝廷,受任于败军之际,为的无非是忠君卫民。
然而我却用这一曲告诉他,他这多年来所坚持的,已经无法实现--忠君,则必伤民,护民,则需背君。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所以只有一死。
他以他的死默认了辇朝的覆亡。
他是良将,忠臣,仁者天下心,却被我利用了他的耿直逼到不得不死。
我没有什么可以为自己这种狠毒的手段辩解,我欠明折雍将军一命,然而,我减免了潞州百姓战火之苦。
谁也不能说我做错了,只有我自己能够批判自己的恶毒。
乔不轩的眼睛在暗夜里灼灼生辉,我伸出手去,抚上那两点暖暖的黑晶。
他没有动,任由我动作,只是默默看我。
二月的夜是冷的,我一开口就感觉牙关在打颤,口齿间团团白气呵出。
"为明老将军一命,你要做个好皇帝。"我知道我很任性,但是我知道他可以做到。
他笑,把我揽到怀里,横抱起来,"我会做个好皇帝,不为明折雍,为你。"
是么?
或许,其实,都一样吧......
我却觉得心中失落了的什么地方,一下子满了,全了,再无遗憾。
我闭上眼,靠在他胸前。
昏昏沉沉中,我感觉到他抱着我上了马,一路纵马进城。
一路上明明暗暗,最后到了一个十分暖和柔软的地方,似乎有人惊呼大叫了些什么,但是我都听不到了,也一点都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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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引筝先生在荣王驾前历数了舒帝十大罪状,判菜市口斩首示众。
舒帝死后的首级被挂在潞州城门口示众三日。
但是其实我和乔不轩心照不宣,那挂在城门上的首级并不是父皇的,而是跟在他身边的某一个伶官的。
也不知这伶官是不是我离开帝都后才进宫的,看着并不面熟,但是听抓到他的侍卫讲,这人也是个奸佞小人,为非作歹惯了的。
正巧他长得和父皇有几分像,乔不轩便叫人将他送到了我手上来。
父皇......现在不再是舒帝了。
乔不轩派了他的心腹将他秘密软禁了起来。
我没有去见过他。
直到十年后他的死讯传来,一次也没有。
乔不轩率众回旧都后清算了旧朝的污吏佞臣,俱是严惩,毫无宽贷,而这个被万民所指的人却被我私心包庇了下来。
我做不到什么都不做,看着他死,却也......做不到无视良心谴责,和父皇再续天伦。
更何况,我现在......是乔不轩的人,是荣王帐下的隐者谋士,又该用什么面目去见父皇?
听说父皇的软禁生活过的还不错,也并不怎么惦念亡国。
其实他一直都是个单纯的人,这样与世隔绝的生活,也很适合他。
开始几年,乔不轩会亲自去查看他的生活状况,后来绛儿和靖儿大了,就是他们每年去潞州城看望。
听说有一次父皇对乔不轩说过"早知道我不做皇帝也不会被砍头,我一早就把这麻烦差事交给你!"
我哑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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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今天感觉不对,不写了............
十七
灭辇后乔不轩仍以旧都为都。
率军入城时,鉴于"引筝先生"声名正响,我便跟在他的谋士中骑马入了城。
从城门外十里,一路上百姓夹道相迎,高呼荣王陛下万岁,狂热之势令人瞠目。
只是到最后居然也有人高呼引筝先生......我倒是当真没有料到。
乔不轩倒是似乎不出意料的样子......
军士遣散,战后民生民计,别国使臣试探性质的来访等等,乔不轩忙得焦头烂额,引筝先生却可以不用上朝,日日睡至艳阳高照,引得霸道的君王不平之甚,时时地找借口推些折子来让我看。
不过我虽不愿入他朝为他臣,到底还是忍不住替他分担些,日常走街串巷时也不忘顺便探访民意。
后来替他找来的那些贫寒却有才能的年轻人才也多是从这种不经意中得来。
战事既了,荣王陛下自然是该住到后宫里和他久别的爱妃们多多亲近的,引筝先生虽然和荣王......形迹暧昧,到底没有,咳,名分,所以住到了荣王专门赐的清静府第里。
其实,也就是原来的安王府邸......
这个问题只要乔不轩不提,我也不问,管他在我永远不用看到的地方是怎么样均施雨露,或如何头疼几大氏族门阀势力平衡,他自然知道什么事情不可以对我说。
在我面前时,他从来都是个好情人。
只是......为什么我从前十多年都没有发现过?
难道我真的像他说的,很笨?
我的女儿小小思君在战时被托付给了荣王爱妃李氏静茹照料,我原本想派人进宫向李妃道谢,顺便接回爱女,李妃却先一步令人传了话给我,说思君可爱,想多留她住些日子。
这话,我自然心领神会。让人备了礼进宫,亲自向李妃娘娘道谢。
这位娘娘是前朝左仆射李制禺之女,膝下育有一子。当年乔不轩娶她本是为了拉拢李制禺。李制禺也确实一度在朝中为乔不轩说了不少好话,乔不轩自立为王后,李制禺投了荣王阵营,然而这人惯为污吏,闹出不少事来。现下乔不轩班师回朝,正严整风气,眼看就要拿这李制禺开刀。
--能不能保住自己一条性命,大概就看这女子聪不聪明了。
李妃在于花园里亲手备了茶待客。
说起来乔不轩还真是艳福不浅。
那位李妃生的柳眉杏眼,身姿窈窕,尤其一双青葱手,修长洁白,纤指一根根如同凝脂白玉细细塑成,形状椭圆的指甲上还一片片淡淡染了蔻丹,衬着淡青茶盏,赏心悦目。
那双手,也是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一双手了。
被这样一位佳人殷勤奉茶,纵然我知道她的身份是乔不轩的妃子,也兴不起什么排斥的情绪。
于是我躬身接过茶盏,道一声有劳李妃娘娘。
佳人笑得温柔怡人,乌黑水瞳儿看着人真真是让人如沐春风,我淡淡而笑,言辞谦恭,想来也不会失了礼数。
然而我在军中与乔不轩传出过什么样的流言,这温婉女子决不会没有听过,李妃眼下境况如何,我也不是一无所知,这次见面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心领神会。
还要摆那些官样文章么?
安王或许会,引筝却没有必要。
啜一口浅香宜人的清茶,这样心灵手巧的女子,若是香销玉殒了岂不可惜?
李妃不动声色,但我知她定然在仔细观察我神情。
只是,我心里考虑的,和这位娘娘所以为的,只怕大有出入。
我微笑开口,"李妃娘娘既唤了引筝来,何不让引筝顺便见见二皇子殿下?"
李妃一瞬间有错愕的表情,印证了我的猜测。
呵呵,我不问她能开出什么好处给我,却要见她的儿子,恐怕让她大大地想不通了吧?
不过她很快回神,微笑称好,回头招人吩咐将二皇子带来。
我静静品茶,不再多言。
很快,二皇子来了,同来的却还有我的兴高采烈一路小跑的小思君,还有乔不轩。
当着人面虚礼还是要的,我和李妃一齐跪下行礼。
礼毕起身,我不管乔不轩如何亲近他的妃子,只专注看那十二三岁模样的孩子。
小小年纪一言一行中规中矩,毫不似他父亲的狡诈城府,眼眸清正,看得出也是极聪明的。思君似乎很喜欢他,跟在他身边甜甜叫着绛儿哥哥,看得我都有些吃醋了......不过是个摆架子的臭小子,有什么好!
思君......爹爹在这儿......
然而心念一转,我突然想到--人活一世,不过百年,我今年也将近而立,乔不轩则早过三旬,且又苦于思虑,劳于杀戮,这样的人,向来是不得长寿的,若是有那么一天......思君怎么办?
突然觉得......那小子看起来还算顺眼......长得像他母亲,也允称俊秀......也有几分机灵......
不过......思君才五岁......
那么就......
"筝先生?筝先生?"突然意识到有人喊我,一抬头,是乔不轩。
他笑得和蔼可亲,"筝先生在想些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筝只是在想,小女似乎颇喜欢二殿下,而且,和李妃娘娘也很投缘呢。"
"是么?"乔不轩看看正蹲在远处凑做一堆的两个小小身影。
李妃眼中一亮,笑道,"那既是如此,不如来个亲上加亲如何?"
"如此甚好。"乔不轩也笑。
"李妃娘娘肯收下小女作义女自然是她的福分。"我连忙打断那两个人的自以为是。
开玩笑,我最多不过稍微,稍微想想!怎么可能这么早就把自己女儿卖到乔家?
那边两个人愣了愣,又忙不迭地点头称好。
于是那天思君多了个干娘,也多了个平乐公主的称号......
十八
这样,李妃有了引筝先生作靠山,保命无虞,我给女儿找了个可靠的保障,也自偷笑,荣王陛下看看左边明显松一口气的爱妃,再看看右边一脸算计得逞的爱臣,摇头。
后来乔不轩私下问我为什么要让思君认李妃作义母,我便告诉他为的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或者我不在了有人看顾思君。
他便道,为何不干脆将思君许了给绛儿?(就是二皇子,李妃的儿子)
我斜睇他一眼,"你我可曾有父母命,媒妁言,山海盟?"
他哑然,而后一笑,"筝儿,你可是在怨我么?"
什么?!你还好意思提?!
我瞪他一眼,他笑得更欢畅,"好好好,不是不是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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