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恨他。我恨他始终保持着他的自由。从第一天见到他起,那种自由就让我怒不可遏,寝食难安。他是自由的,他是一个海盗,他是一个革命者。各种方法,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都无法让他改变自己的心意。即使现实再残酷,即使前途再渺茫,他都只听从自己心灵的召唤,和强大的敌人作斗争。被朋友唾弃不能改变他,被祖国追捕不能改变他,被我强暴不能改变他,被我宠爱也不能改变他。他从不将别人的意志放入自己的思想,然后自我欺骗说那是自己所真心相信的东西。他从不强暴自己的思想来屈从现实。一个不热爱自己主人的奴隶!这在整个宇宙都是个奇异的变种,与其说我想保有TROLAYAZ的奴隶制,不如说我想要永远控制他这样的生物。。"
梅森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一片红晕。
"我恨他,恨到可以无数次强暴他,占领他的身体,恨到即使明知他痛恨我,也永远不会放开对他的监禁。恨到即使杀了他的朋友,杀了我的朋友,都不会对他放手。恨到可以决心永远在这样的仇恨下生活下去。对他的仇恨,和对我自己的。"
"我是一个统治者。葛利士,比你所想象中的,比你所想培育成的更彻底的统治者。一两个星球,一两场战争,算得了什么。我不能容忍的,是思想,是他那种自由的思想,那种自由的,不屈不挠的思想,是一个统治者唯一的敌人。我所必须打败,必须战胜,必须统治的。"
"所以,放下你的枪,到托雷亚兹号来。"梅森的表情,忽然变的很平静。就像一只蓝色眼睛的猫科动物,在喉咙里发出让人冰凉的呼噜呼噜声,"我绝对不允许你那么轻易地逃脱。"
葛利士的心抽紧了。
"我要去把他抓回来。"
收到列文的信号后二十分钟,林诚历已经独自一人在驰向列文所示航标度数的小飞船上了。
船舱内的空气,寂静得可怕。但是反而让刚刚离开喧嚣的战舰指挥员位置的林感到轻松。现在在他的岗位上烦恼的,应该是那个因为生儿育女而变得柔和了的宋副司令官了吧。
想起刚才自己舰队指挥室里为了阻止他在战斗中途离开的一片混乱,他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的任务是消灭那个人。"望着宋副官焦急的眼神,林只能这样坚决地回答道。"要么我完成任务,要么我死在岗位上。中间没有别的选择。"
看着小宋那双美丽的丹凤眼,因为渐渐充满泪水而黯淡下来,林忍不住抱住了她,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一定会回来的,别哭了。"
停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说道,"如果......我会不来的话......告诉我的儿子和妻子......我爱他们......我爱我的祖国。"
但愿她能够顺利地挺过战斗,和她的家人子女团聚。
而我,也要和你团聚了,李文,我的好兄弟。
那是一个,已经废弃很久了的空间站,孤零零地悬浮在人们常走的航路之外。当年发射时也许有过的辉煌,已经湮没在宇宙浩瀚的时间和空间的海洋中。或许只有过路的飞船偶尔会把它当作漂流已久后松散筋骨的踏板。唯一可以看得出还在维持的迹象,是太阳能电力所控制下的换气系统,在微微地一张一合。
走进空间站,林感觉到了空气的寒冷。气温接近零度。也许应该穿上宇航服。林在想。不过还有什么必要吗?
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已经厌倦了。
革命。
战争。
忠诚。
背叛。
我只想再最后见一次李文的脸。见一见那个曾在课堂上仰望着我的年轻人的脸。见一见那个曾从无数的死人堆里将我拉出来的战友的脸。
没有人。没有任何人类的迹象。冰冷。寂寞。也许这就是地狱里的情状。没有人。除了寒冷什么都没有。虚无。
林微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站在大厅中央。开口道。
"嗨,李文。我来了。"
"你可以看到,我的确没有带人来,也没有带武器。"林张开双臂,转了一下身体。
"我知道你想见我,为你的朋友们报仇。所以我来了。李文,出来吧......我的朋友。"
最后一个词,仿佛在林的喉咙里噎了一下,稍微有点滞涩地吐出。在空旷的大厅里引起一阵回响。
"我来找你了。李文。"林大声地说道,一边沿着甬道慢慢向前走去。这一次的吐字的感觉,要顺滑许多了。"我最亲爱的朋友啊,我知道你想对我做什么,我也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忘记了吗?"
"就象我们无数地争论过的一样,你认为我背叛了我们的初衷。你认为我向领袖的忠诚背叛了我对自由的忠诚。"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那样的,绝对的独立和自由,是不可能实现的吗?为了理想,人总要依附些什么东西。"
"我的理想,只是ZHINE的幸福而已。如果推翻旧的制度,能够给人们带来幸福,那么,我就参加革命。而如果信仰领袖,能够给人们带来幸福,那我就信仰他的思想。人类就是这样的,没有所相信的东西,没有完全的,能够压倒一切怀疑和犹豫的东西,是不能活下去的。"
"杀了我。我的朋友。我已经无所谓了。一次一次地谋杀你,已经让我精疲力竭了。你已经成功地磨损了我的所有的理想,信念和忠贞了。"林在走廊的尽头拐了一个弯,穿过另一个大厅。这里,似乎曾是空间站的活动地。四周布满了各种娱乐器材的残骸。想到当年,这里也曾是欢声笑语,人声鼎沸,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我等待着你的召唤已经很久了。我在按下杀死你和你的反叛军的按钮那一刻,已经死了。因为我杀死的,正是我们自己,当年的我们自己啊。"
"但是,还会有无数的我活着的。活在这场战争中,活在遥远的故乡ZHINE。李文,人是不可能象你那样活着的,什么都怀疑,什么都不信。"
"只有信仰的人,才能背着荆棘的王冠踏上死亡之路,只有信仰的人,才可能在战场上为了保卫自己的信仰而奋不顾身,只有信仰的人,才能摒却自我怀疑和厌恶,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内心平静地生存下去。"
"世界是由奴隶建造的,而不是自由的思想者。"
穿过一个一个的大厅。没有人。林仿佛能够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冷的身体。他想起了在家里焦急地等待他归来的妻儿,不禁更握紧了手心里冰凉的金属物。
最下层的大厅,气温更加寒冷。这里的地面上是一个一个的大坑,直通向外层宇宙空间,四周布满了栅栏。当年这里的所有的喷射器开动的时候,应该是非常温暖的吧。
仍然没有李文的动静。
踏上狭窄的旋梯,林在楼梯的顶端遇上了梅森。额头几乎是直接,就撞上了他的枪口。
"您的表白,真是令人感动啊。ZHINE的商务代表先生。"略带嘲讽的口气。身着宇宙战斗服的梅森·托雷亚兹,比起从前那个浮夸的花花公子来说,这样的梅森,更符合林心目中的TROLAYAZ统治者形象。
"很久不见。"仍然是谦和的笑容,即使是在生死关头,仍不改的平和镇定。比起列文的激烈爆发,林似乎具有更多的ZHINE星球人的特点。
"好,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汇合了,我想列文应该很快会出现了。您不介意和我一起等待他吧,林诚历先生?"梅森微笑着,晃动着枪口说道。
"啊,当然不介意。"林似乎丝毫不吃惊。"按照我们的习惯说法是,我现在自愿在与您合作。"
"呵呵。"一声短促的笑声。梅森催促着林走上平台,然后跟在他的身后,向大厅走去。
"列文,你可以出来了!"梅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内,传出很远很远。"你想叫的人,已经都到了。"
一切似乎都在一瞬间停止。
巨大的爆炸开始了。震撼了整个空间站。列文出现在旋梯的顶端。端着枪。
"你果然来了。林,我没想到你也会真的来了。"列文摇摇头。"这样最好,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是的,亲爱的列文,能够同时葬身火海,你好象还是挺在意我们之间的......呃......缘分的嘛。"恶毒的微笑,似乎生死,都不能让这个曾经无数次伤害过他的男人改变。
列文的枪口,无法对准躲藏在林身后的梅森。不知道为什么,他仍然不能向林开枪。不能向这个杀死了卡美拉,罗宾的昔日伙伴开枪。
似乎又一次看穿了他的心理,梅森的枪,却对准了林的头颅。"恩,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放下枪好吗?Z-107M,我对你的爱,是可以象子弹一样穿透人心的啊。"
"不,这次不行。"列文端着枪,微微地摇着头。"这次不行。"
这次我一定要杀了你。
双方僵持着。
又一声爆炸。空气在一瞬间向仅一壁之隔的宇宙真空挤出,耳边噼噼啪啪各个房间真空隔绝门关闭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爱你。"梅森蓝色的眼睛,映着四周的火光。
"但是我不!"列文的眼里,一下燃起了怒火。"监禁我,强暴我,你把那个,叫做爱?"
"给我更多的时间,我可以改变你的想法。"梅森似乎自己,也在嘲笑这个念头的可笑。
"哈。怎么改变?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控制我的这个权力。夺走我的一切,自由,朋友,自尊,身体......"列文显然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了。他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把属于我的东西,用我的服从为代价还给我,你把那个,叫作爱?"
"就像我们的祖国,就像我们的祖国。"在梅森的身前,林忽然喃喃地说道,他抬头向列文点头道,"我现在已经完全理解你了,我现在已经完全理解你了。
"对,就像我的祖国。但我是不受控制的。无论你用什么诡计,我不会让你夺走我自由。"列文摇了摇头,"而且,这一切,也已经快结束了。"
"精彩。我把懊悔不已的葛利士留在身后的时候,指望的,就是听到你这样的表白。但是,我认为你并不象你所说的那么独立。不然,为什么不向你祖国的爪牙之一,林先生开枪呢?如果你不开的话,很可能中弹的,就要是你自己了哦?"
梅森忽然抓起林的手腕。
林空空如也的手里,忽然多了一支小得如拇指的发射管,被梅森的强力,抖落在地板上。
"这个,就是你所谓的,忠诚的战友?"
列文的瞳孔,瞬间缩小了。
"不......我不会伤害李文的......"林的话音未落,
又一声猛烈的爆炸。
平台向着梅森站立的角度倾斜下去。站在旋梯上的三个人,终于无法都保持平衡。在列文还没有意识到状况的时候,他已经和林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列文悬空钩在倾倒的平台边缘,双手紧抓住林,而梅森,却又紧抓住林不放。
吸力越来越大。下面喷射器的大坑,已经裂开了一个大口,空间站内的空气无法控制地向外泄露着,地面上都是飞快移动着的家具,杂物,移动到坑边,迅速的一闪而灭。
"抓住我!"林大声尖叫着。
列文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意识似乎完全消失了,只是拼命地用尽全力,紧紧抓住这个他本来想要一起杀死的伙伴。
但是下面的裂口越来越大。无数的物体从他们身上飞跃而过。吸力越来越大。两个人的体重让列文完全无法承受。他自己钩住平台边缘的足尖,也已经无法承受。
越来越重。
越来越重。
忽然间,梅森的一只手动了起来,寒光一闪,在林的脖子上横着划过去。
"不!不!!不!!!......!!"列文尖叫着......声音淹没在呼呼的气流声中。
他看见有鲜血从林的脖子里涌出。林的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握住列文的双手,无力地松开了。列文再也无法抓住他们两人。
好象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们两个人悬挂在半空中。
林抬头看着他,咽喉出的血液,直直地向下喷射出来,眼睛里,是难以捉摸的表情,仿佛想说些什么。
而梅森则在他的背后,抬头看着列文。手里握着那把沾满鲜血的短剑。
他看着他。看着他。放开手,短剑向上飞来,"哐啷"一声,落在列文的身边。
然后他微笑了。
完美的唇线,轻轻地往两边翘起,仿佛展开了一朵美不胜收的鲜花。死亡之花。
时间,好象停止了一样。
他们两个人,就腾空悬在那里,悬在那里。
而梅森·托雷亚兹的微笑,好象永不消失一样,占满了列文的整个意识。
好象永远。
下一个瞬间,他们两个人都消失了,消失在下面直通宇宙的漆黑的裂口中。
"啪嗒",列文身上的宇航服自动启动,面罩一下子扣下来。氧气恢复了供应。他顺着旋梯爬回了倾斜的平台。
二十分钟后,列文的飞船驰离了这个分崩离析的空间站。
在库克星域进行的会战,最后以TROLAYAZ的失败告终。
君主梅森·托雷亚兹的神秘战死,让后代的人始终揣测不已,有人说他是因为没有呆在旗舰上,而是留在一艘普通战舰上指挥,被流弹击毁了。
另有人说是TROLAYAZ的大臣秘密谋杀了他,以便实现向UTA和ZHINE投诚的目的。
战败的原因,支持者最多的说法是,由于主帅的牺牲,使得TROLAYAZ的军队在瞬息万变的战斗中一时失去了控制,而后来掌握指挥权的葛利士·托雷亚兹又无法向全体将士及时澄清这个流言,导致最后全局的崩溃。
两个月后,交战双方在SENTRAL签署和平协议。
小行星群落的归属最后定给了ZHINE。而TROLAYAZ也同时接受由UTA和ZHINE为首的SENTRAL议会的监管,期限五十年,同时宣布全面解除奴隶制。
葛利士在库克星域会战后一年内自杀。他始终认为,自己是TROLAYAZ最大的罪人。
他在去世前,成功地把托雷亚兹家族新完成的基因,从被严密封锁占领下的TROLAYAZ运送了出去。
玛亚和他的丈夫路,在被宣布解放以后,坚持留在托雷亚兹家族。但是后来,不得不离开,到UTA开设的矿山上工作,以维持生计,养活即将出生的第二个孩子。
林诚历被宣布为民族英雄。他的国家,对于他在战争中最后的去向宣布为壮烈战死。
TROLAYAZ上面的反叛军故事,在一段时间内,成为小学生们的标准读本。卡美拉和吉米·亨得里克的爱情故事,经过艺术加工,成为那个时代人们所津津乐道,孜孜不倦的话题。
没人听说过罗宾·托雷亚兹的名字。
也没人了解反叛军最后被剿灭的真相。
解放使TROLAYAZ的经济和社会生活陷于严重混乱。对于拉利矿的低效率开采,使得TROLAYAZ的地表遭受严重破坏。成群的奴隶在各个庄园间流浪,既不愿从事原来的辛苦工作,又得不到占领当局所许诺的如天堂一般的生活。犯罪率上升,家庭分崩离析。
这一场战争,似乎只是整个宇宙动荡的先声。在以后的一百年间,包括TROLAYAZ在内的几十个星球,似乎总是在战争和革命中度过。局部的,小规模的利益冲突,逐渐演变成大规模的,由几十个星球组成的,集团之间的星球大战。
战争规模之大,牵涉星球领域之广,运用武器之先进,死亡人数之多,都是宇宙文明史上前所未有的。
七年后,由TANIA科学家所发明的,拉利矿的人工合成方法,也在这一次战争中得到了充分的开发和使用。TROLAYAZ的战略地位,显得不再是那么的重要。
人类在战争中,又一次完善了向更纵深宇宙前进的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