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之时的悸动过后,袁龙宜一边有些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下人服侍我沐浴更衣,一边给我讲解我最关心的情况。"岳冀之前一直没有出兵,听说是岳靖舟没在营里。北庭这边之前也没有动静,只是昨日夜里,营寨里似乎发生了一些骚乱。据报是耶律丹真的一部分兵马将另一部分兵马缴了械。关押看守了起来。......"
我示意竹儿去给茹莙发消息,让她放心。
洗过澡,身上顿时轻松了许多。换上衣服出来,我与袁龙宜一起用膳。
我有些饿了,吃得狼吞虎咽,他光顾着给我夹菜,自己都没怎么吃。却一脸满足的样子看着我舍不得眨眼。
"皇兄准备如何劝说他们罢兵?"我虽然赶了来,却还是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也想听听他的意见。
"我说了几次,说不动他们,听说岳靖舟前天就回来了,我估计他们也不会僵持太久。大战恐怕就在这一两天。" 袁龙宜有些愁眉不展。
难道除了用兵器说话就再没有机会坐下来商议么?正说着,外面来报,北庭列队出兵叫阵了,而对方今日撤了免战牌,竟然是准备迎战了。
什么?我和袁龙宜同时大惊。
战事不动则已,说来便如此之快, 都不能让我有片刻的时间喘息。
"快备马!"我大喊着匆匆走出帐外。
山坡上看得清楚,两军的方阵正陆续从营内走出,在营门来列开队伍。用不多久,他们就会朝中间一步步走近,然后并拢在一起,最后就会有喊杀声震天响起。
"阿行,不要去。你路上太辛苦了,你需要休息。" 袁龙宜赶上来捉住我的手腕。
我回头望进他的眼睛。"这场战事因我而起,只有我可以阻止他们。"我指着山下那些人影,"我不想让他们因我而死!我必须去!"我不能不去。
两军阵前是最后的机会,我若此时不去,一旦打起来,任何人都没法阻止杀红眼睛的士兵。
袁龙宜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他松开了拉我的手。
我跨上马,朝两军阵前冲去。
上坡上,青草已经从黑色的土壤里探出了头,晨风吹动着我的衣襟。天际中有白云从头顶掠过。
三千征程,十载风霜,在这一刻都化作了一片壮志豪情,鼓舞着我,激励着我。
心中一片清明,仿佛明镜之台,已经再无挂碍。
两军阵前,所有的人都惊讶于我的突然到来。
耶律丹真大黑的披风在身后无风自摆,如发怒的天神。"天行,你身体虚弱,为何要长途跋涉而来?"
我在马上抱拳行礼,"陛下既然是为天行发兵,天行怎可坐视不理?"
耶律丹真目中精光直透我的背后,"天行,你且让开,但看我如何踏平岳冀。"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天行的事,天行自会了断,不劳陛下担忧,更不敢劳众位将士辛苦。"
一声朗笑,我的背后,岳靖舟穿一件大红掐银镶边箭袖,排众而出。英武非常,热辣非常。"天行,我本不想刀兵相见,但你家国主不肯信我。我也只好出此下策,还望天行不要见怪。"
"平焱王,战事盖因你我而起,既然你也不想刀兵相见,那你可愿意单打独斗,与我放手一搏?"我回头看他,运起内力,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到我的声音。
"天行,你要干什么?"耶律丹真在我身后咆哮。我却故意不去理他。
"平焱王,你且退兵回去,今日午时,你我在那边山头比武,胜败在此一举,生死由命,任何人不得追究。"我挥动马鞭,指向不远处的小山。
"天行,我不许你去!"耶律丹真带马而出。怒气直奔我来,身后兵阵中传来一片窃窃私语。
"可以,不过我若胜了,你怎么说?"岳靖舟何其聪明,立刻听出了我的意思,不待耶律丹真近前,已然沉声追问。
我扬眉而笑。"你若胜了,便是天意如此,我听天由命,绝不怨你半句。不过,你若输了,就要拿命来赔。与我一起结伴黄泉。"
"好,好,好!"岳靖舟在马上高声大笑。"能与美人同行,纵然做鬼也是风流。本王正求之不得。"
"天行,我大军辛苦前来,你怎可以如此妄言盲动?"耶律丹真怒不可遏,几乎要当场将我立毙掌下。
我回转头,迎上发怒的猛兽。"陛下,天行再说一次,天行不想这些人回不得家去,见不到妻儿爹娘。天行自己的仇也要自己亲手来报。不想烦劳他人。"
"你在蛊惑军心!" 耶律丹真已经气到发抖。
"陛下在此血战,劳民伤财涂炭生灵,还不如让天行来替陛下分忧,让北庭从此走出刀兵,还天下一个清静。"
我总觉得,他也是不想打仗的。我的心里总是在推测,他只是想借此机会排除异己,清理朝政。只是他没想到事情会失控,会有这么多热血青年赶来助阵,又会有人趁火打劫。所以他才会发怒,才会弄得自己骑虎难下。
我对他微笑,用我最坚定的目光。我相信,只要我再多下点功夫,多说上几句,他的士兵就会不战而退。
"鸣金收兵,你,跟我来!" 耶律丹真不愧是帅才,他比我想象得还要果断快捷。
"天行,你确定你要报仇?" 岳靖舟叫住我,面上似笑非笑,好象在看大路上的热闹。
"平焱王,"我高声回他,"你莫忘了,把重要的事情仔细交代清楚。免得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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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大队人马潮水一样收回了营盘。
士兵们议论纷纷。
耶律丹真没有尾随而入。而是领着我,翻过山脊,来到丛林中的一座小庙前。
翻身下马,我与他一起走入庙门。
多日不见,我忽然很想仔细看看他。
战场上的他一贯英武非常,此刻他略微消瘦的面颊更是棱角分明,气魄咄人。
"天行,你到底为何而来?"他做在香案后沉声问我。目光如沉湖深潭,让人捉摸不透。
"为天下百姓。"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并不肯承认我的来意实是为他。
身在冷宫,我已经知道了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多年的教养和为人的尊严让我不能再自取其辱说破这些,然而多日来柔肠百转情衷难解的心思,至此也突地豁然开明。
"陛下军中叛乱已定,班师回朝只是时机问题。臣不希望陛下在此多做延误,还望陛下早日启程。"我尽量的掩饰自己的困窘,用平和的语气与他对话。
我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心意,只盼他即使不稀罕也不要嘲笑我的用心。
"早日启程?"耶律丹真望着我,冷气袭人,一字字吐出口,掷地有声。"我的皇后要与人决一生死,你让我如何启程?"
我站在那里,挺直我的脊背。心里格外的难受。
"那不过是一时片刻的事情,不会耽误多时,陛下今日即可启程。"我说得很轻。甚至故意地装出心不在焉。
实在是自己千里迢迢赶来,最后一面竟然还要这样冷语对答,凄苦之余已经灭了念想。
"你有必胜的把握?"耶律丹真微眯着眼,眼中全是冷嘲。
我沉默不语。
战场上我已说过,胜与不胜,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他此刻何必还要有此一问?!
"你不是为百姓而来的!" 耶律丹真将一封密信扔在我的面前,那是我让人承送给他的,我怕我死在半路上,所以里面提到了自己身后的事。
"你是为那个女子而来的。" 耶律丹真用手指指着我鼻子,忽然间火冒三丈怒不可遏。"你是来帮她要名分的,你想满足她的心愿,让她进宫当我的贵妃,是不是?"耶律丹真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扔过来,砸在我的心上,让我痛彻骨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人都来了,事都做了,你还要说这些。
"她救驾有功,理当重赏。"我轻声辩解,希望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重赏?"耶律丹真从座位上陡然而起,声震屋脊:"赏什么?赏她皇后玉玺?赏她与你共侍一夫?"
"你!"我的眼前山摇地动,耳中一片轰鸣。
血气在心口乱翻,堵得我无法开口,强自压下去,满喉的腥甜还是几乎要冲口而出。
我不愿相信,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我与他说不得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是,毕竟也是有着名分共过患难的。难道,先前那些体贴信任都是假的不成?
"陛下多虑了,臣没有与她共侍一夫的荣幸。"我的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可悲。我风天行竟然有这样的一天,要象一个妒妇般为另一个女人大吵大闹。
"没有吗?" 耶律丹真面色越发狰狞。出口的话更是迫得人喘不过气来。"天行,我今日就要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还要不要做我的皇后?"
"天行一片好意,陛下若是不肯,天行也无法强求。"我的话冰若寒锋,滴水不漏。绝不退让半步。
对于一个死人来说,做不做他的皇后又能有多少分别呢?
时间无多,既然得不到他最后的温柔,我又何必在此停留。"天行告退。"
"慢!"耶律丹真出言拦住我。
"天行,我把话放在这里,你今日若是为了他人去应战,便不要再做我的皇后!" 耶律丹真的话冷硬得仿佛锋利的斧头当头劈下。将我转了一半的身子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我不许我的皇后为他人送死!" 耶律丹真又补上一句。
他的话象被一盆冷水兜头淋下,冻得我连呼吸都无法为继。
我不过是想尽一己之力上报天恩下泽黎民。为何他要如此逼我。
我已将皇后之位让给他本当应娶的女人,他为何还不满意?
心念缓缓转过一个轮回,我依稀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只怕是他舍不得这皇后的名号被我带走,所以才在这里左逼右堵,非让我自己下堂求去。
心里一阵绞痛,我几乎想一掌拍死自己。人生活到这等地步,还有何留恋的必要。
硬撑着迫自己不要将满心悲哀露在脸上,我回转身,淡淡告他。"天行此去心意已决,就请陛下传旨吧。"
耶律丹真眸中目光如刀似剑,穿透我的肺腑。"你真的要我赐你一纸休书?"
胸膛里再没有一丝气力,咬紧牙关,无法开口,我只能点头作答。
"好,很好!" 耶律丹真怒极反笑。不再看我,他抓过案上的纸刷地抖开在我面前。埋首笔端,刷刷刷一气呵成,眨眼的功夫就写好了一篇文字。
我看着抬头上两个虬劲的大字,眩晕得几乎要当场倒下。
休书,一纸休书。
洋洋洒洒的笔墨,寥寥数语,酣畅淋漓。
字数不多,却句句说得明白。
自今日起,我将不再是他的皇后。
自今日起,北庭不再有我的存在。
自今日起,再不得有人将我提起。
最后是他的落款。亲笔书写的名字。
刹那间多少念头掠过心头,分不清是失落、灰心、失望......还是解脱,颓然合上双眼的一刹,只觉万念俱灰。我没有倒下,拿过那一纸休书,什么话也不愿再说。
白纸黑字,墨迹宛然。
我小心把它叠起收在怀里,仿佛揣起我碎羽般落下的心事。
世事颠沛,天命难违。无可奈何处,纵天皇贵胄也不可回转。
只是,那些一起走过的日月,却让人不忍遗忘。
从最初的敌对却又亲和到淡如春风的日日相处,从平静中夹着温煦的君子相对到宛如知交般的畅所欲言。从嬉笑间隐约的示好到为求我活命放我离去的旦旦誓言,......
第三十一章
泪终于还是打湿了睫毛,在我转身离去的时候。
阳光炙如烈焰,却让我感到彻骨冰寒。
一切都将结束,我终于等到了万事终了的这一天。
一步一步走向比武的山丘,散乱的长发在风中舞动。
缓慢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我的衣衫被清风鼓荡,柔软的青草从我的脚下蔓延至天际。
记忆中的一切随着脚步纷至沓来,一一闪现在眼前。
走在满是草香的风里,迎着春日的阳光和清新的气息,我是凌波诗会上无忧无虑的少年。满心的幻想,伴着羞涩,在心里默默许下诺言。
夏日的比武上上,我是武艺超群的新科状元,独自伫立在赛场中央,等待帝王的恩赏。......
黄沙弥漫的大漠里,我也曾是一位所向无敌的将军,夕阳西下时,我驻足旷野,等待着帝王召我回京的圣旨。......
日复一日,我在等,等着普里香为我燃起的夜晚,等着我的帝王赐予我一生的承诺。......
然而,美梦成真的时候却是我最为痛苦的时候。
封号还是那个封号,观礼的人潮也如期而至。一切的风光都是我期盼多年的夙愿,一切的荣耀都是我苦等多年的结果。只是,与我一起共拜天地的人已经换了面孔。
我发誓要将我的心深埋于山中水底。象一条沉睡的鱼,从此以后再不为谁而动。
然而,我却没能做到心静如水,无波无澜。
红纱帐里,当他的手抚摸上我的身体,轻轻唤着我的名字时,我就知道:这样的柔情,太过诱惑。总有一天,我会再度沦陷。
狩猎赠马,钦命太傅,共论国策,联手破敌的时候,我一步步陷落。......
回家养伤的那些天,我找不到自己的心。
是什么让我再次回到他的身边?权利,名誉,还是责任?
似乎都不是,只是我的心,丝丝缕缕地不肯放下他。如一根无形的绳索,牵着我的人,一步步想要靠近他。
于是,我整顿装束,跋山涉水驱车而至,
我以为,他温柔的眼,是我今生的归宿。他有力的肩,可以让我安歇片刻。
我以为,即使我命不长久,他也会陪在我的身旁,给我最后的温柔......
是哪里的鼓声在响?敲醒我已经破碎的梦,寒光闪过刀尖,锋芒凛冽。
山丘上,已经站满了围观的人群。
"岳靖舟,你可愿与我放手一搏?!"缓缓走到场中,我倒提着我的长枪,起手为礼。
岳靖舟凝神片刻,缓缓抽出长剑。双手一分,苍然一声,竟是雌雄双剑。
"如你所愿!"他的声音不高,面色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
下一刻,剑花扑天盖地如漫天犁花向我迎来,无声无息将我包裹其中。
我凌空拔起,叱咤一声,手中银枪舞出千百道寒光,水银泻地般向他当头罩下,
剑气枪花,筑起密不透风的网,......
我的骄傲燃烧着我,我象火焰在风中飞舞。
为何,我的情路如此艰难,为何到头来,我仍要孤独一人。
每一次,我都如飞蛾扑火,不顾一切。
每一次,我都赌上全部,却输尽所有。
一次次的鼓足勇气全力而为却总是换来无情的离弃。
且让我舞完这最后一曲就谢幕收场退出江湖罢!我已经疲惫不堪,再无力挣扎。
真气在经脉中鼓荡,飞速流转的内力将体内的毒素全面激发。过往的伤痛仿佛在这一刻全部绽裂开来,周身上下痛不可挡,却让我凝聚起所有的力气,将长枪舞到极致。
这将是我此生的最后一场较量!z
三百招之内,我若取他性命,岳冀将不战而退。
三百招之外,我无力再战,会死在他连绵不绝的剑下。
然而不论我此战胜负如何,结局都是一个,那就是肖氏部族与岳靖舟的合谋不会得逞,岳靖舟不得不撤兵回去,而耶律丹真也再没有进兵的理由。
战事消弭,从此罢手。比邻而居的三个国家都将迎来至少几十年的平静。那是我此行的目的,也是我此生的最后一点愿望。
心已然坠到谷底,一切都显得轻飘。
对我来说,输赢都是一样。唯一的差别就在于我到底是死在岳靖舟的剑下,还是死于他炼制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