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应该只能是最后一次。
绯对我微笑,分不出她妖艳眸子里讽刺与调侃究竟哪个多些。伊特诺尔坐她身边,安静得无奈。我乘人不注意对他作鬼脸,而今同命相怜啊,妹夫大人。
婚礼后自然是蜜月。绯找机会抢上来吻我脸颊道别,趁机在我耳边吹一口气,"你这可怜虫。"
放开我她笑得无邪。我恨得牙痒痒。好,好,伊特算宠坏了这丫头。
她看穿我似的冷笑,轻声说,"别这么小气,旻,我可是本打算多带个人来的哦。"
我一激灵,苦笑后退,对她浅浅鞠一躬。夫人您放我一马。小的这辈子估计也只结这一次婚,您就容我自投罗网得完美一点可好。
三十一
婚宴,蜜月。东方的巡游。东京的樱花开到不堪美艳,近看几乎无香无色,却极尽鼎盛。我却想到月满则亏华不再繁。爱丝蕾生得高挑清瘦,试穿和服较一般欧洲人清丽许多。她十分开心,留了不少照片。我迷恋那些织染布料的质地和花纹,于是给爱丝蕾定做不少浴衣和改良和服之余又带了不少料子打算回去细细玩赏,直令她又气又笑说没见过这么无聊的人,该说你是风雅还是猥琐。乘人不注意,我伺机吻她。质疑你丈夫的品位只能降低你的水准,夫人。
我猜父亲算是开心透顶。爵衔扔给我便跑去苏格兰。雨苑虽是禁地,近年来也不再如以往忌讳。电报打过来催我回去继位,我抱着爱丝蕾哀叫,"我们不要回去。"于是新任侯爵夫人用指头戳我额角,几乎笑得不可开交。
说归说,该回去还得回去。我只是实在厌烦应对场面。各家道贺,交接迎送,折腾够了眼看就到了夏天。带回来的那些日本袱纱和Porcelain丝绸派上大用场,我猜这一季爱丝蕾出尽了风头。只是我亲爱的女公爵向来对此不甚在意......就这一方面来说,我还真是个猥琐的男人。
而我娶的女子优雅如猫。坦白说她的聪慧理智落落大方并非我所要求的那一种,对我的父亲,最初的要求。而这未必不好......此时我会如此认同。不得不承认爱丝蕾是适合我的女子,敏锐,然而温柔细致足以弥补。无论这是手段抑或天性,我都不能反对......又何必反对,她是我的女人。而两个月之后我荣幸地自医生处听到了令我有生以来若不是头一次也是罕有的膝头发软的好消息--也许面对升格为准父亲的通知我的确表现得太逊了一点。
是的。有生之年我永不会忘记那瞬间。当对方含笑娓娓报出检查结果,爱丝蕾脸颊上情不自禁泛起红晕。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拥过妻子在她额头印深深一吻,几乎忘了呼吸。医生是多年世交,会心微笑,同我握手恭喜。
有生以来很少几次之一,我感觉自己不再孤身一人。
消息很快传开。绯打来电话真心实意祝贺,而后便结结实实嘲笑我一场。我半点不介意,这丫头妒忌我,毫无疑问。最后她冷笑,"侯爵大人再别招惹我们家孩子。"
我撇撇嘴,丫头你忘了自己是姓萧的?于是不予置评。
放下电话我才真正犹豫起来。
我并不担心一切。睿是太灵巧可爱的孩子。退一万步说若是该出麻烦也轮不到这会儿......我摇摇头,禁止自己胡思乱想。新来的甜点师傅是为了伺候爱丝蕾口味特意自东方请来,英文还说不流转,手艺却高明得很。甜点花样层出不穷。睿一定会喜欢......再次摇头,狠摇。我拜托了堂婶来陪爱丝蕾,免得她无经验情绪紧张。家里上下忙乱得喜气洋洋只为她一人,连父亲都少有的开心,母亲一样,得知消息那天便把当初订婚时父亲赠她的玉镯和项圈给了爱丝蕾。堂叔呵呵笑说侄媳妇又乖又美,赏的正着。乘长辈回去歇了,我赶紧替她摘了那玲珑八宝盘螭缀凤的璎珞项圈,东西是好东西,沉甸甸坠伤了身子不是玩的。
这一阵子家里倒是少有的其乐融融。大家乐于猜测萧家未来继承人的性别--当然这孩子很可能成为我下一任主君,虽然我并没有这种期待。男孩女孩都无所谓。坦白说我很好奇血液里流着我这种七分玩世三分愤世说不定还多少有点厌世质素的孩子会是怎生模样......如果那是我的性格翻版,有着爱丝蕾的美貌和我的个性......想来,至少,我很期待。
虽然那无疑会是个难对付的小家伙。
当然我并不会在见到睿时提起这些。
事实上我明白绯并没有同我作对的打算,否则她大可以叫伊特诺尔禁止睿同我接触,亦即,我亲爱的堂妹希望我能自行了结此事......虽然我不晓得她会否认为我足够卑鄙--当然她的确已经这样判定过我不下数十次。
睿在夏天来到我身边,避暑,或者休假,叫什么都好。心照不宣。他认为我的妻子十分美丽。我哭笑不得无计可施。一切似乎都毫无改变,只除了我不能如以往外宿......而这点睿仿佛并不在乎。捏着他耳垂上那对玉坠,看他情不自禁闭上眼睛打盹的模样......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上个深秋里发生了什么,一直都没有。美食,宠物,睡眠,再加上安静起来的我。这些就足够他在我身边像个孩子一样停留,一切都......宛若无瑕,希望不是我一厢情愿。
我并不知该怎么思考这一切。拥抱他的时候并不会心存顾虑,只是凝视着睡脸会疑心方才的吻是否带有阴郁气息。我不习惯束手束脚的生活。以往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不曾错过。换句话说我也无需介意什么。值得的不会因为我的所作所为离开,不值得的何必介怀。归根结底从前的我不会失去什么,因原本拥有的也不大值得担心失去。而此时我会不安。一切都太不确定。我开始思索一些从未介入生活的理念和可能......譬如说,我该对在妻子妊娠期内同美貌的男孩做爱这种事做出何种解释--虽然这根本无法解释。
值得厚颜无耻庆幸的是,睿对此全无自觉。我说过我不会对他提起家事。一切似乎都可以保持从前的姿态,只除了瑞越长越大,终于不再被允许爬到床上同睡--我当然不会容忍被它取代位置。到初晴降生之前,睿来过两次。后一次他走时正值春寒,冻雨滴零。我好说歹说逼他裹了那件银狐,送他去机场。睿嫌拖沓,一路抱怨。我放一颗甜橙果汁糖到他嘴里,按按鼓鼓脸蛋,这才成功制止他絮叨。
他走后不久,我得到了一个女儿。
那并不是可以诉诸言语的感觉。当我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女儿。襁褓中的婴儿简直晶莹透明。我的心跳得像一群拳击对决的袋鼠。那么柔软那么细小的一团。像雪,像丝绸和象牙,绝对是精灵的手指才能捏制出的脸型和五官。这是我的女儿。散着潮湿细软的薄薄头发,安静地嘬着小小的嘴唇沉睡的模样。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母亲抱着孙女笑逐颜开,守在爱丝蕾身边。作为我妻子的那个女子,笑得那么疲惫而温柔,却是我生平仅见的光彩夺目。披衫自她肩上滑下一点,我轻轻为她拉好。爱丝蕾对我微笑。我没有放开她。沿着光滑肩头和手臂,我握住她的手,把脸埋进去,吻,反复地用力地,近乎膜拜与感恩的心情。我不敢抬头。爱丝蕾轻轻哎呀一声,"哉?"
她勉强俯身过来,用另一只手抚摸我的头。我抬起脸,孩子气地凝视她。母亲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来。堂叔堂婶恰好进来,一眼看到也禁不住笑。卿堂叔说,"这孩子傻了。"
堂婶白他一眼,"哉懂得心疼女人。"
爱丝蕾微微脸红示意我,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许多年后这成了家里打趣我的永恒命题。初晴常拿这个气她弟弟说你可知你姐姐我出生时老爸哭得昏天黑地不知东西南北那叫一个壮观,轮到你小子时他老人家可是安然自得稳若泰山打了电话给拍卖行定了几桩买卖且不说连下午茶都没耽误。
三十二
我并不知那年春天第一片樱花几时飘落,但无疑有天使乘花而落,落在我家族之中。
那是我的女儿,萧初晴。她这一代均以初字排行。名字是父亲赐下。他疼爱这孙女极甚,由此似乎与母亲构筑出某种多年来罕有的默契与温馨。这无疑是一大突破。而他对我,似乎也不再苛求。潜意识中萧璀辰或者谅解了给他带来这样美丽可爱孙女的男人。我不敢说这是父子间的温情,但却是我这些年来乏有的体验。他珍视我的女儿,爱屋及乌,及我。这样一点点,我也已足够满足。
初晴满百日时父亲做主大置贺宴,道贺的络绎不绝险些踩塌了门槛。我忍无可忍。老爷子爱玩请他自己去玩,我宁可缩在房里陪爱丝蕾逗弄女儿开心。夫复何求。绯打来电话恭喜我,不忘讽刺,拉长声音怪腔怪调问,"亲爱的堂哥,是否感觉从此人生一片光明灿烂前景辉煌充分满足你男性的虚荣心?"
我哼一声,"是。"丫头你妒忌我就直说。
绯料不到我不同她斗嘴,一时怔住,立刻反应过来,呼呼冷笑几声,叫伊特诺尔过来同我说话。我长出一口气,妹夫大人还较正常一点。
坦白说我答绯那句话纯出本心。我本就是个无理想无追求的人--这样说或者不符实际,修改成:我本就是个同现实主义的理想及追求背道相驰的家伙......这样说不知会不会教人想起中世纪的炼金术士。
但此时我有我的一切。如果我不能做到任何事满足取悦任何人,至少我还可以努力做个好父亲。
是的我是这样想的。
虽然照旧偶尔失眠,夜深时揽着臂弯中的妻子忍不住久久凝视,想点一根香又怕她惊醒,只好独自发呆。坦白说我对婚姻并无期待亦无需求,琉璃盒子里摸彩,我幸运中了头奖而已。或者对爱丝蕾而言这桩婚事也不啻于抛彩球撞天婚砸中了新科状元--是不是禽兽姑且不论,至少还够风光体面。
而且据目前情况看来,我们完全可以相聚甚欢地过上几十年。
怀中的女子微微叹息,发丝在我手臂上滑动。容颜沉睡时分外柔软美丽,迥异平日沉静。睡眠与梦境是剂魔药,吞服便现原形。我曾有个女伴是皇室旁支庶出,也算闺秀,教养甚好,一张脸柔顺天真,双目清透甜美如蓝莓,金发直留到膝弯似圣母下凡。那模样害得我初上手时心里发憷,暗骂罪过可惜,只睡着时眉目纠结,像换了个人,偶尔还咬牙切齿不知絮语什么,看着惊心,好聚好散迅速分手。后来才明白那女孩才是条老狐狸,听说有损友在她手里很吃了一点亏。我全身而退,故此有资格打趣,"所以说是不是天使不看翅膀,有没有性别才是真的。"
后来他也来了。
我想要相信这是绯的主意,事实上也只可能是她的主意......把那个孩子带到我面前的是她,再次送到我面前的还是她。初晴的百日,代表希腊埃斯特尔氏--紫菀家族送来贺礼的人,是他,睿。
听到那消息我踌躇,晚上照例酒会,不得已同爱丝蕾抱了初晴出去,又博了满场赞羡。我四下略扫一眼便看到他--这孩子一脸兴奋,随着一群人凑过来,探头探脑地看,嘴巴张大。我当真有点头晕起来。虽只百日,也看得出婴儿轮廓。初晴生得极似爱丝蕾,人人都赞说长大必是个美人。我心头得意,至少预期圆满一半,倒并不在乎这孩子是否会成为小恶魔。
只是睿那副天真模样,完完全全的惊叹,几乎让我不安。发觉我注视,他抬头带点害羞地笑,揉揉鼻子,仿佛无意间违背了某些戒律的小孩子,虽然不值一提,却因良好教养不由自主惭愧。那种奇特的脸红,他让我开心之余又有些无奈。
晚饭开在房间里,之后初晴小小地打着呵欠,表示困意。爱丝蕾哄她睡。我思量半晌,"我去父亲大人那边看一下。"
关上房门,突然想要一支烟。走到天井向下望,一眼竟看到他。我的手在衣袋里毫无意义地翻找,一边走下楼梯。脚步令他警觉。他抬起头。自上而下地,我看进那双紫盈盈的眸子。他又张大嘴巴,略带惊异地笑了。
我的声音有一点沙哑,"有烟没有?"
睿吃惊地摇头,"我不吸烟啊......我......"
从未料到自己会有行先于言的时候。抓住他手臂带过来时却没来得及思索任何。这里离大厅并不很远。酒会仍在继续,音乐和笑语悠悠飘来,清晰入耳。睿呆呆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我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抓着他。两个人的身体被楼梯阴影覆盖,光线幽暗,便构筑出虚伪的安全。我在被楼梯和墙壁梳理出的一点点暗光里凝视他,收紧手指。睿小小地咧了一下嘴,没有出声。他依偎在我胸口仰着脸看我,眼神无所适从。
我说,"睿。"
三十三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一下。抢在任何回答之前我已吻住了他。意志清晰得像在燃烧,火焰中倒映出艳丽幻象。我想说什么。我要一支烟的麻醉,短暂而温醇。我想说我渴了。我病了。我累了。睿。你明白么。见到你这瞬间,我又渴了。理智教我睁大双眼,睿眯着眼睛,惊恐而温顺。他承接着,这一切。吻着他,能有多深就有多深。舌尖触及的一切是呼吸还是窒息。我没有任何技巧地纠缠着他。那个吻原始而直接,直到他不可自抑地推开我,捂着脸伏在我胸膛上拼命咳嗽起来,闷闷地不能作声。我抱紧他,指尖不由自主揉捏着他的肩头和后背,抓紧再放松。这不是我的。他不是我的。即将,或者已经不是。可是睿重新抬起头的刹那我依然不依不饶地埋下脸去捕捉他的嘴唇。再多一点,在危险边缘,除了这我还能做什么。他怕得直挣,抽泣般小口吸着气,想要躲避。远处似乎有脚步与人声。我俩同时打了个冷战,一瞬间偎得更紧,向阴影里深深藏过去。错觉消失之后,更真实的却是环在我肩上的手臂。睿紧张地侧头去看,又回头看我。眼圈和微张的嘴唇都泛着湿漉漉的粉红。我一口咬下去,他微弱地叫了半声,身体绷紧成僵硬。放开他的唇,细细啃咬着他的下颏和脖颈,我能感到自己潮湿的呼吸像渗雨的云团拂动在他柔滑的皮肤上,如此暧昧。他半开的领口之下有怎样的柔美与甜蜜,还有谁比我更清楚呢。那样想着时我察觉自己的冲动,不由得抬起头。有一点尴尬,更多的大概还是不知所措......更变本加厉的几乎在同一刻抵在我腿上的触感,浅浅的压力。我看着睿,他整张脸都红涨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能滴出水......似乎又要哭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要命的......我无法自控地硬了,而他也是。
这种冻结似的尴尬似乎只保持了一秒钟。我贪婪地含住他的耳垂,狠狠咬了一口。
他顿时又一个冷战,"我......我和别人一起来的......"
那句话让我完全清醒。z
我放开他。我尚且懵懂的猫咪。他喘息着向后退去,只一小步便忐忑地止住,仿佛怕我不悦。我几乎想要微笑,却做不出任何表情。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触不到他柔软脸颊。我疲惫地滑动了一下空气。只在那一瞬间我再次听到时间沙沙作响,如青色的流水穿越透明沙砾,不辨来路,不知所趋。
抬起头时,他已经离开。
后来我在伊特诺尔那里听到绯有孕的消息,妹夫大人淡淡道莫非睿没有告诉你。我无言以对。
但他确实没有。那一刻,那孩子与我一般失措。
隔了半个欧洲的电波终于沉静得令人不安。我听见伊特诺尔的声音,"长辈们在为他筹备婚事,不是九月,就是十月。"
我怔怔答,知道了。他于是挂断。
离开书房遇到父亲,老爷子负手而立冷冷看我,挺拔得令我想叫一声好,自然忍住没有。擦肩而过,出乎意料他握住我肩头,我怔住,乖顺止步。父亲大人看着我,神情高深莫测。我自嘲地笑。
他叫我名字,"旻。"
我点一点头。y
"你,比我优秀得多。"
我彻底呆住,险些瞠目结舌。含笑说出那一句的父亲大人已经转身而去。我瞪着他背影,几乎需要捧住脸孔揉一揉来确定自己的存在感。
这感觉分外危险。纵然我并不擅长疑神疑鬼。回到房间,爱丝蕾正同保姆一起为初晴洗澡。有了女儿后她几乎放弃全部个人时间,无论工作抑或应酬,坚持自己带孩子,甚至亲自哺乳--在这个美色甚于性命的时代恐怕大多数女子都难以做到。我走近,爱丝蕾抬头对我微笑,额上沾染薄薄汗水,一缕刘海柔软地滑落下来。我忍不住凑近,轻轻为她拂开,把手放在她单薄肩头。抬头见保姆注视我们微笑,笑得宠溺万分。老太太有这身份资本,绯就是她一手带大。定下心神,专注看她们伺候小孩子,在我眼里惊险万分。水温调得不高,若是男孩子保不准就用冷水。女儿只眯着眼,小鼻子一抽一抽,吓得我直吸气,担心是否要哭。爱丝蕾好气又好笑,"别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