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大婚后政界作了早有计划的变动。原本该交由国王处理的事务基本由驸马全权代理--当然这只是皇宫内部的改动,对外仍是"国王陛下日理万机";父亲向国王告老,要求退下宰相之位。国王恩准,但相位改由我接替,虽然难免会有人说些闲话,但是满朝文武并没有一个敢表示不服。因为凭心而论,满朝上下的年轻一辈中,惟有我能当此重任。
宇文家一时间权倾朝野,声威赫然。而恰在此时,又传出公主怀孕的消息。孩子算来该在明年秋天出生,公主一旦诞下男孩,就等于更加确定了驸马继承王位的不二地位。
而这一切都只是权贵们所热衷的游戏。对百姓而言,他们最重要的是怎样解决明天的糊口,而不是他们连名字都叫不全的大官的一会得势一会失宠。
我是怀着奉皇命的无奈与理所当然继承相位的,一开始并未发觉这个众人艳羡的位置好在何处,然而时间一久,我便尝到了无与伦比的权力的奇美之味。我想那是一种,千军万马厮杀过后,西北的风经过戟折尸陈的斑红的草原,卷来的辛辣的血腥味,肮脏危险而易醉。它深入灵魂的嗜血的本能,引发人类最低浅的欲望和最高深的智慧。这种智慧,称作阴谋。
"南疆......"
"梓昱......"
"是。"
"你瘦多了,日夜操劳很辛苦吧?"
"多谢驸马关心,为国操劳是臣的职责。"
"梓昱,你......你一定听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句话,说得真对啊。"
"只要您吩咐一声,鱼与熊掌就会一同摆到您的桌上。"
"是......"
"南疆与异族冲突......"
"不用再说了,南疆的事,全权交予你去办。"
"是。今天就到此为止。"我收起一叠叠的公文,鞠躬,告退。
"等一下,梓昱!我想问一下,上官大人的事,是否是你......"
"上官大人的突然告老,臣也很讶异,其余的,臣实在不知。"上官柳文是个迂腐的老儒生,在朝多年,人情网遍及朝野,同父亲对抗了多年,现在又继续同我作对。他是我刚刚开刃的权力之刃的试刀者。
"臣告退。"我漠然地走出九宫,我一直维持着漠然与麻木,那是我情感洪水的堤坝。那个人,是当朝驸马,不是我的哥哥。不是。
次年初秋,公主顺利产下一子,我在王子满月的酒席上见到了图兰朵,那是自她成婚之夜我们在九宫相遇以来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她依然苍白而诡异,乌云般的黑发飘动着,额前的发似乎已经长长,搭在眉眼旁边。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似乎与以前不大相同,但仔细观察,也并未觉得她有什么改变,只是知觉地认为她比以前略多了些人气,不似幽灵般的悚然了。也许这只是我的错觉,也许只是因为她现在是个母亲,而对"母亲"的想当然的好感篡改了我的感觉;或者,是因为宴请宾客的关系,让平日里死一般寂静的九宫里响起了一些人的声音,折射出了我蜃气楼一样的错觉。
我听见哥哥对她说:"身体不要紧吗?要不要到后面去休息?"她说:"没关系。当初我的母后是生我时死的,我还以为我也会死呢。"她从奶娘手里接过孩子抱着,凝视着那包裹在绫罗里的婴孩,那眼神相当的认真和投入。只是,有些怪异,不像是母亲,反倒像个孩子。她默默地认真地看着,然后猛地抬头,看到我,对我喃喃地说:"我还以为,他会像我。"
我心里一惊,瞬间没有意识到她在同我说话,而事实上她只是在对着某一个对象说着什么话,也许连她自己也未意识到自己在说着什么。
在这里的客人都满意地看着他们的公主,认为她会成为一国之典范的贤妻良母。他们都错了,他们根本不了解图兰朵。
为什么我会认为他们错了?他们不了解图兰朵,难道我了解她吗?我恨她,认为她是个疯子,我就有资格怀疑现在的她吗?怀疑现在的身为母亲的她吗?我没有资格怀疑。因为我不会是个母亲。
但是这种怀疑如此真实强烈而肯定,以致于让我对她的怀疑,几乎成为了否定。
她将孩子交到奶娘怀里。我走过去,微微鞠躬向王子行礼,然后走上去观察王子的容貌,赞叹一番--这也是"礼"。我并不善于观察孩子,特别是新生的婴儿,那简直是刚破壳的,令人恐惧不安的生命。但是他应该像我的哥哥。那么他便像我的哥哥。我不由自主的在那旁若无人地熟睡着的新鲜刺鼻的年青的生命的脸上让目光停留了一个延长的时间。
当我移开目光,正要走开,突然间一个有着小丑般嘴脸的想法抓住了我,让我面向王子的奶娘,道:"要好好照顾王子。"她没料到我会和她说话,不知所措地一个劲点头。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张了张嘴,没有声音,摇着头。
果然如此。虽然早有预料,还是禁不住心里一沉:公主依然是从前那个公主。没有改变。小王子的奶娘是个哑巴,和其他的宫女一样。她们未必是先天聋哑。只要进了九宫,就不能说话。
哥哥的每一天就是在这样的寂静中度过的吗?四周没有人的声音,静得连掉落一片叶子所发出的声响都像鬼魅夜行。但是,这里有权力。
小王子被国王取名为延,意为延续皇族血脉吗?驸马的地位应当是更加巩固了,同时我也在不断地被给予权力。我不拒绝权力,可是并不喜欢权力的泛滥,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他只有权力可以给我。
但是在一个月后,秋风残喘着的某一天,我被意外地请入九宫,被派来的仆人有些急匆匆,带着我绕了好几个弯,从角门进入皇宫,从偏门进到九宫。
驸马端坐在书房里,见了我急忙迎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按在椅子上。我看见公主坐在一边,想起我还未来得及行礼。驸马已先开口:"明日议事,在太真殿南书房!"
"陛下重掌朝政吗?"我问。同时也奇怪,公主成婚后国王就完全放手朝政,为什么在诞下王子两个月后,反而要重新掌权呢?
"清妃怀孕了。"
"怀孕?"
"可笑吧?"一直静默着坐着的图兰朵冷笑着开口,"国王苦于没有子嗣,才会招赘驸马继承王位,如今驸马的儿子都出世了,他的妃子却怀孕了。"
"清妃......不是秦将军的妹妹吗?"我说。
"对!如果清妃生下男孩,那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王位继承人。一旦如此,对你我都极为不利。"
"不是这样吧,"我说,"好像不是这样吧。清妃生下太子,于驸马的确十分不利。到时,驸马手中不会留下什么权力。但是于我,好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就算秦将军因此得势,也不会轻易威胁到我。"我在有意识地将他逼迫到了一个窘迫的境地,我想他就快开口向我求助了。
"梓昱,我需要你的帮助。"他说。但不是困窘的求救,而是眼神坚毅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把自己的意识从那样的途径传输至我的脑中,将我同化。那种同化,扼住我的思想,不让它有任何反抗。虽然有无法挣脱的危险,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在他的目光里多停留了,几乎是自投罗网地。或许不管我是否挣扎,最终都无法逃脱。因为我没有地方可以逃走。
"驸马是要夺权篡位了?"我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图兰朵,她的丈夫正在打她的父亲的王位的主意,她会是什么立场?
这时传来了因距离而微弱的婴儿的哭声,一直静坐着的公主立即起身,走出书房。
当那抹白色的最后一缕消失在书房的门边,驸马从书桌后的椅子上迅速站起,奔到我身边,一把抓起我的手腕。
他的手握得太紧,我的血脉受到了大的冲击,顺着血流延续,对我的心产生了撞击。一种哽咽涌上我的喉咙,像随着尸骨沉入江底的泥土的冤情,在数年后某个雷鸣的夜晚,被骇浪重新卷上岸边的沙地。
"哥哥......"
他将我抱在怀中,紧紧地搂着,他的怀里有阔别已久的温暖,让我贪恋地埋身其中,像渴望着一个温暖的坟墓。
哥哥的声音随着温热的呼吸响起,在我耳边:"梓昱,你一定会帮我,只有你能帮我!"
我心里一凉,像瞬间被泛着银光的匕首直刺入胸膛,我猛地把他推开。
"你......想利用我?"
"梓昱!"哥哥重又抓紧我的手臂,"这不是利用!你我之间根本不存在‘利用'。"
"你我之间,早就不是从前了。"
"我已经失去了你,如果我再失去现在的权力和地位,我就一无所有了。"
"你就只要权力和地位。"他这么坦白,坦白得让我绝望。
"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没有路可以回头了。但是,梓昱,"他握住我的肩膀,注视着我的双眼,"如果,你可以回来的话,我就等于拥有一切了。"他不等我说什么,就楼住我,疯狂地吻我。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吻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这么深情的,热烈的,绝望的疯狂。
"如果清妃生下的是公主呢?"我问。我好像屈服在刚才那个吻里,话语已经不由自主地柔和。
"如果是这样就最好,"哥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月,"上天能够原谅我的话。"
"我要走了。如果有事再找我吧。"
"好吧,还请小心。"
我离开书房,眼角的余光看见墙边的一片白色,幽灵一般。我面向她,她不声不响地看着我,额前的发轻扫着眉眼。我在那时醒悟到,她刚才根本没有离开,她一直站在那里,注意着书房内的一举一动。
我移开我的目光,留给她我离开的背影。图兰朵,她是藉恨意而妖娆的毒花,她在别人的痛苦与仇恨而恣意地绽放她的力量。我不愿再受她的操控。她要我的仇恨,所以我不会再给她。我也无法再给她,我没有办法再恨我的哥哥,如果我再让这恨延续下去,我的整个身心都会葬送在这里;我也无法不恨他,这仇恨的根紧紧抓住脚下的土地,如果硬要将它拔去,就会连同我的精神一起分崩离析。所以哥哥,鱼与熊掌你可以同时拥有,但是我和权力,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能二者兼得。因为没有人可以拥有一切。
暗中下毒是不可能的。国王已经对我们有了戒心,清妃也如众星捧月般的被娇宠着,外来之物很难进入寝宫,此时万不可轻举妄动。秦将军的势力渐渐大起来,但还不足以与我抗衡。并且对我而言,这也是一个机会让我从那些誓要效忠于我的下属们之中剔除或见风转舵或静观其变的无用小人。各机要部门都被我暗暗安插了心腹,这一点我做得相当小心,沉浸在晚年得子的喜悦中的国王虽已对我有所戒备,却仍未察觉。
次年的盛夏,一声婴儿的啼哭将整座皇城里的人的心提到最高。"恭喜,是太子"的喜讯让所有的心都放下。我的心在回归原位的同时又迅速地下沉。相信哥哥也是这样吧。
这个尊贵的早产儿迫不及待地提早来到了这个世界,却又很可惜的将要更早地离去。
"婴儿满月时,父王将在万仙宫设酒宴,请的都是一些亲戚内臣。到时将宫内的守卫换掉,关上宫门,一把火就了解了。"
"将守卫换掉很简单,但是想必火一旦烧起,我们也得与他们同归于尽吧。"我说这话没有一丝的戏谑之意,说不定图兰朵真的想将自己的父亲、丈夫,以及她自己,也包括我,一并烧死在宫里。
"万仙宫是国王寝宫,在那里给自己的儿子过满月没什么奇怪的。不知你听说过没有......万仙宫密道的事。"公主从红木椅上站起,慢慢走到窗边。
"我们只有对这条密道孤注一掷。否则就要命葬火海了,"哥哥的脸在背光处现出平静而狰狞的轮廓,"所以我们一定会成功。"
"钥匙是国王随身带的,片刻不离,"公主转过身,周身镀着一层夕阳的光影,"到时火起,父王必定要从暗道逃走。你们只需要称乱杀了那个孩子,然后以护驾之名和国王一起逃出去。到那时国王的命留不留就由你们决定了。反正那时他是否活着对你们也没影响了吧。"
她说的对,计划也似乎很完满,谋杀自己弟弟的生命,篡夺自己父亲王位的计划。
"我们总是难以看到时间的流逝。"
当我踏入万仙宫,我听到图兰朵对清妃这样说。水晶制的沙漏放在黄金的龙案上,似乎是公主所赠的礼物。清妃怀抱着刚满月的太子坐在龙椅边,俨然一副国母的模样。
"是啊,总觉得宫里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清妃的声音绝无一丝亲热,只是维持着距离支撑着高贵伪装着熟悉的客套之辞。
"时间没什么快慢之分。"公主淡淡地说出这句话,伸手将静止的沙漏倒过来,金色的沙子开始流动。
我看见哥哥,朝他点了点头,我的头似乎很重,因为我感到点头的艰难。这个动作是表示:宫内外,一切均已部署完毕,今晚万仙宫的守卫几乎都是我的手下。当月尾勾住宫墙边松树的尖端,万仙宫就会付之一炬。
延在奶娘的怀里闹得很厉害,好像是困了,奶娘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他安静睡去。
"怎么把王子也带来了?"我问哥哥。在这种时候把王子带到这个地方实在是太不明智了。
"是陛下的意思,公主也愿意带他来。"哥哥说,极力压制住焦躁不安。看来我们在谋杀太子及逃出火海的时候,还得保护小王子的安全。
我想极力伪装着镇定,但是镇定根本不用伪装,它几乎成了政客的本能,从身体的底处溜上来,覆盖住我的全身,滴水不漏。
国王走进来,踩着依然康健但已显老迈的脚步。为数不多的宾客跪拜过后,各自就座。
我无心品尝玉液琼浆,尽管那是令人飘飘欲仙的极品佳酿。阴谋才是今晚的主题,火光与谋杀是究极的美味。
酒过三巡,国王举杯道:"各位,今日所请的都是寡人的亲戚、心腹,都是寡人真心信任的人。但是身居高位,这龙椅可是很难坐得稳呐。特别是,太子出生之后,你们之中,恐怕还有人想杀寡人吧?是不是呀,驸马?"
宾客们先是举着杯的手僵在半空,听了他的最后一句,都惊得放下玉杯,离座欲跪。
"好了,你们都起来,"国王摆摆手示意我们回到坐席,"寡人今天只是高兴,说那么两句真心话。儿子、外孙都在这里,寡人这个老头子有点高兴昏头了。"
"不过你们心里也都明白,朝廷中,盼着寡人死的,不在少数。还不都是为了,这个龙座吗?"
国王所说的话,分明是针对着哥哥和我,他也暗指着秦将军。一个老人,时刻受着别人的窥伺,也真是可怜。哥哥所梦想的,也就是像他一样吗?
"我来告诉您吧,父王。"图兰朵从哥哥身旁站了起来。黑色的发随白色的衣裙缓缓向国王靠近。
"驸马所希望的,是太子根本就不要出生,等父王老了,死了,王位自然就是他的了;秦将军所期望的,是父王不用太长寿,让太子幼年登基,年幼不知事,好由他背后操控。而他们,最多也只能算是等着你死罢了。不到生死关头,他们犯不着害您。"
"父王您自我小时侯就很疼爱我 。因为我是独女。我从未见过母亲的面,只知道父亲,只认识父亲,父亲是一国之主,父亲什么都舍得给我。您总是毫不吝惜地给我一切,就连丈夫也让我自己挑选。父王您已经把我惯坏了。可是这时您的爱却要转向了,转向您盼了几十年的唯一的儿子。一转眼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就连过去所得到的也一瞬间黯淡成灰烬,肮脏而陈旧。我又不能看到别人得到,且还是那么崭新的,如朝晖一般。如果,我杀了他,杀了夺走我的东西的人,本属于我的,就能回来吗?不,不能,那只会,让您所有的爱,都只向着那小小的坟茔默哀。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掐断了这爱的源头。这样,就谁也得不到了。所以,父王,最想杀你的人,其实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