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兰朵
她额前的刘海垂到眼睛,黑色的长发云雾般漂浮。她是所有男人的向往,她是王朝的公主。君王唯一的女儿,谁娶了她,就是王位的继承人。
她一袭纯白长裙,白到逼人,白裙拖过青白大理石地面。她面前垂下一道珠帘,她在珠帘后就坐,流泛着光的粒粒珠白摇动,撞击了几下,渐渐趋于平止。殿旁青铜香炉内袅袅漫出冷冽的异香。
我和哥哥跪倒在殿前,哥哥连头也不敢抬。仿佛害怕自己的目光亵渎了面前无瑕的珍宝。而就我暗暗的观察看来,这个女人竟算不得什么天姿国色,仅仅是藉着青春与美丽擦边。然而,她浑身萦绕的鬼魅般的气质,竟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吸力。这鬼魅的祟影,很容易被误认为王族风范而使人深陷其中。这贵为公主的女人,周身未沾丝毫珠光宝气,只是那白到诡异的长裙和雪白的肌肤衬着一头黑发--不,是那云雾般的乌发衬出她的雪肤和白裙,白得令人难以逼视,仿佛等待着炽热的鲜血溅上艳丽的花瓣一般。
"不必多礼,宇文瀚,宇文梓昱。"是纯甜干净的少女音色,从那珠帘后传出。
我与哥哥起身,恭候着她的再次发话。
"国王年事已高,没有子嗣,只有由我,招赘夫婿,以延血脉。"
"虽然号称全天下的男人都可来谋求这王位继承人的位置,但是人选其实早已内定。王位继承人,就从你们二人中决出。宰相的儿子。"
"我兄弟二人不能承此厚爱,公主!"哥哥连忙说。这是程序式的语言。
"不要太过谦了,宇文瀚。你们兄弟可是公认的万里挑一呀。逐一评来,只怕我还不够格能配得上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呢。"
"不对吧,"我说,"禁城外的那些男人不是已为了公主打得头破血流了?现在每天都有尸体横陈在禁城之外呢。"
"哦?"她仿佛事不关己,"这是他们的比试方法吧?真是野蛮呀。不过,你不觉得这些低贱的男人们更能凸显你们二位的高贵吗?"
我不喜欢这个女人,完全的不喜欢,从看到她第一眼开始。而就是这个女人,将要从我和哥哥中挑选一人作为夫婿,用这种方式将我们分离。对我来说,分离即为背叛。如果我们中必定要有一人背叛另一人的话,我宁愿我背叛他。也不愿他背叛我。
我寻找着珠帘后她的眼睛。我需要正视她的眼睛。我说:"如果公主对我没有不满的话,我愿意娶公主为妻,入赘皇家。"
"哦?"疑问的话语,却没有半点询问的口气,"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能如实回答吗?
"公主想听真话吗?"我说。
我感到珠帘微微颤了一下,接着公主伸手撩起数根珠串,露出她的眼睛。她漆黑的双瞳在我们身上游移了片刻,接着将手收回,珠串跌撞几下,发出短促的低音。她招手唤过侍女,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就只见几名侍女撤下珠帘,行礼之后悉数退下。
我看见哥哥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却又移不开他投在公主身上的目光。
公主站起身,迈下玉阶,愈来愈清晰地,走到我们面前。
"虽说外人看见我是要剜去双眼的,但是你们怎么也算不得是外人。将来都是亲戚。"她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到哥哥身上,最后对着哥哥嫣然一笑。哥哥受宠若惊地低下头去。
哥哥中了公主的妖术了。我想着怎样夺回哥哥,而途径竟是与哥哥争夺公主。
公主在这一刻突然看着我,目光直视入我的眼睛,达很深处。我不由得全身一颤。
公主依然看着我,她的目光固定在我身上,我的双目,而对哥哥说:"宇文瀚,你可以先走了。"
哥哥看了我们一眼,又急忙行礼,退出殿外。
殿内只剩下我和公主两人。四周寂静得发冷。我不说话,等着她开口。
她也并没有让我说话的意思,她微笑,突然间说:"你不想把你哥哥给我。"
我控制着,但还是打了冷战。这个女人,竟能在瞬间洞悉我的心?我正混乱着不知何以应对的时候,她突然笑了。那笑容,分明是个孩子。分明是个孩子抱着他破旧却最心爱的玩具。天真得蛊惑。
我走出殿外时哥哥在等我。他一看到我,就赶上来问我:"公主对你说了什么?"我不回答,一直向前走。他追上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她到底说了什么?"我甩开他的手,说:"她什么都没说!"
哥哥便不说话了,我们一起回到家。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
此后我们经常被召入宫中。我不想看到哥哥对公主谄媚,但我确实地看到他在公主面前强烈的欲望越来越膨胀,强烈的想要得到的欲望。而公主总是笑着,她笑着看我们时眼眸内映出兴奋的光。我知道,她看到的,是遍地的血泊。
"你爱上公主了。"我对哥哥说。
"你别瞎猜,"哥哥看了我一眼,"这和爱不爱没关系。在这国土内,只有公主配得上宇文家的子弟。"
"那你爱的是谁呢?"
"我当然爱你了,梓昱。"哥哥的声音无比温柔,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接着说下去:"如果我继承了王位,我就会让你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是你继承王位,你也会这样做,对吧?"他越来越靠近我,在我耳边低语后,轻轻地吻上我的唇。
我闭上眼睛。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在几近绝望中体会到一线生机;在黑暗中沐浴仅有的一缕光明。
像单手攀在绝壁,庆幸着求生的幸运,却失去了决绝的勇气。
一日,公主将我们召入九宫。我们看到殿上的一个巨大华丽的鸟笼:全部用金丝打造而成,四棱处金柱上巧夺天工的花纹。以它的大小,竟可容纳十数人。
"这是雪鸟白绢,据说是在冰天雪地中吟唱的贵族,是雪之国的公主啊。"公主说。自从她撤下珠帘后,她接见我们就再没置过帘子。
我看到那只神奇的鸟:通身雪白,纤长的尾和微颤着的翎毛泛着莹光。它形态幽雅地在那金色的华丽宫殿里漫步--相对于它的身体,那鸟笼确可称得上是"宫殿"了。突然间它停下,用它蓝宝石色得冰一般的眼睛盯着我,一直看着,到最深处。那目光,那寒冷的锐利的眼神,让我想起......想起什么呢?
"这是父王送给我的礼物,开始时我真的很喜欢她。只是现在我已经厌了。所以想将她放生。在此之前,想请你们听听她的歌声。最后的歌声。来,唱吧,图兰朵。"
这个女人!她竟然给鸟起自己的名字!而那只雪鸟竟然真的就唱起来了。那种音色,是彻人心骨的凉。它一定是在歌唱它的家乡,那晶莹的北国。与自己羽色相同的家乡的颜色;与自己清音相同的冷彻的水;与自己双目相同的寒透的冰。
我完全为它所慑服,直到歌声停止,我还不能回转过神。
"如何呢?二位?"静默了许久,公主问。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我没办法用语言形容它的声音。没有任何言语可以等同于它声音的美。
"这只鸟的声音真是很美,公主。放了它,太可惜了。"哥哥说。
公主不语地看着我二人,她漆黑的双目如一团迷雾,渐渐地将我们笼罩,进入我们的体内流动,窥探我们一切的真实。
她突然"噗"地笑了出来,像是压制着体内欲喷薄而出的神经质的大笑。然后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笑容还未褪去。
"哎,看来只有宇文梓昱听懂了她的歌呢,不是吗"
"不,我没有。"我否认,我讨厌她的笑她的叹气她的说话。
"那么把她放了吧。"她不理会我的否认,说道。
"如果你在这里放了它,"我说,"它一定会死。它生长在北国,只能适应寒冷。您的笼内放置冰块就是为了让它得以生存。如果现在您将它放了,它必定因为笼外的温暖而死去。"
公主不说话,她看着我,然后挑起一根眉:"是吗?会死的啊。那我就更要看看,她如何在自由中死去。来人,打开笼门。"
金丝的笼门敞开。雪鸟在它金色的宫殿里跳跃飞翔,却没有向它的自由踏近一步。
公主定是愤怒了,因自己的旨意被一只鸟违背而愤怒,她不语着,她的乌云般的发微微地颤抖着,她额前的刘海垂下,遮住了她的双眼。
"是吗?仍要,活着吗?"公主说这句话时我陡然心惊,只觉得此时的公主和我所认识的,不一样。或者说,其实我从未认识过她。"把我的猫抱来。"似乎她的恍惚犹豫悲伤痛苦与愤怒,只持续了一秒,我已在她接下来的那句话中,闻得杀意。
一只猫撕裂一只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赤裸裸的争夺。一黑一白的猫,合作着又争斗着将雪鸟撕咬干净,留下的只有飘飞的白羽和被践踏的血迹。真像是,用猫演绎着人类一般。
血溅上猫的身体,在雪地上撒落片片红梅,在暗夜中辟出层层黑洞。它们似乎仍在回味着口中的鲜美,在原地的血腥味中打着转。
我嗅到雪鸟血的味道,我厌恶血的味道却又觉得如此熟悉,是血脉深处天然的亲近。我有些微微的眩晕,眼前仿佛酒精带来的模糊,又有些陶醉般的浸淫其中。
"宇文瀚,回去准备吧。公主成婚的庆典,不日举行。"
公主冷冷地抛出这句话,虽是对哥哥所说,但更像是掷向我,锋利而寒冷地直刺入我的心脏。
"不可以!"我脱口而出,说完之后连自己都愣在那里。
"这件事关系到国家,是作为子民的义务和责任啊。不是依个人意愿而行的。"公主没有问为什么,她什么都知道。她的话轻飘却又义正词严,我无法赢她,甚至不够资格与她抗衡。
"梓昱!"哥哥压低声音叫我的名字。我没有理会,我脑中完全空白,完全没有任何思想。我失去了控制。
"义务吗?责任吗?"我说,"不,你没有资格。一个喜欢男人的人怎么有资格成为公主的夫婿呢?"
"梓昱你胡说什么!"哥哥低声地呵斥。他愤怒地盯着我,好像那样做就会令我即刻消失。
"你不承认吗?你没有抱过我吗?没有吻过我吗?你敢否认吗?"我看着哥哥,看着他双眼中的虚伪和犹豫。我什么都不顾了,什么都不管了,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我只知道我恨殿上的这个女人,我也开始恨自己的哥哥,是究极的爱才能产生的痛彻心骨的恨。
哥哥的脸色铁青,惊讶而恐惧地立在原地。殿内的空气沉重地压在我身上,周围一片死寂。
打破这死亡的寂静的,又是公主那轻飘的声音:"这没关系。我倒是觉得,有送上门的佳肴美味摆在面前,还忍着不动筷子的人,才是愚蠢呢。"
"当然,这毕竟关系到我未来丈夫的声誉。我宫里的宫女,都是哑巴。若是你们愿意,今天听到这话的宫女,明天都不会活着。所以,我这里是不会出问题的,还请放心吧。"她说得那么轻松和诚恳,完全置身事外般的轻松和诚恳。根本想象不出,她正在讨论自己未婚夫的丑闻。
"那么就这样吧,我也累了。二位请回府吧。"她起身走开,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站住,微笑着看着我说:"宇文梓昱,你气色不大好,要好好休养,我派人送几样补药到府上。或者叫个御医看看吧?"然后嘴角挂着孩童般的笑轻盈走出殿外。
她无形中将我当成了假象的敌手,和我玩着必胜的游戏。这游戏对她来说很有趣,可以带来她所喜欢的东西:被完全摧残毁坏的心。而她看上去,并没有就此满足。
她能将我内心的防线一步步瓦解,然后瞬间将它摧毁。这个女人是个魔物,她那双能看穿一切的眼泛着嗜血的红色。图兰朵,她疯了。这些,为什么只有我看到,为什么只有我知道?
"梓昱,别哭。"我听到哥哥轻声唤着。
我哭了吗?为何我没感到伤悲呢?
公主成婚那天,举国欢庆。远望禁城,一片灯火辉煌。自然是喜庆非凡。我本该参加哥哥的喜宴的。我本该,在正殿,参加国王亲自主持的婚宴。我从未想过我会脆弱到这地步,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连哥哥的婚宴都不敢面对。我想我是厌恶,他那种一步登天的得意神气,和他躁动不安的跃跃着的权欲;以及惧怕,惧怕他一直追逐着那高处耀目的光,就撒手把我远远抛在身后,连头也不回。我只能呆在原地,待我回过神来想要追赶,想要高呼他的名字,却看见他越来越渺茫的身影,背后是万仞的绝壁,霎然间距离那么远,那么不可攀缘。我看见,在崖顶上,某处的角落里,飘摇着一袭白裙,像摇摇欲坠的云。是她,是图兰朵。她从崖顶俯视,我们是她手中的玩具,是她闲来的消遣。这天,这崖,全是她的,是她早已设好的牢笼,我们是笼中的猫鼠,任她摆布。
我无法再在这窒闷的空间中待下去,我走出房门,走出宰相府,像着了魔般一步步走向禁城。我原本厌恶着抗拒着那里的头脑现在一片空白,只剩下莫名的脚步,一步步地接近那里。待我恢复神志时,我已身处九宫。
公主的九宫。我为什么会来这里?这里空无一人,也没有一线光。今晚所有的光辉都集中在国王的正殿,庆祝公主婚礼的国宴上。但是九宫却寂静到近乎荒凉,未免也太过诡异了。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每次来这里,我都会感到有一种诡异的寒冷,在慢慢地浸入骨髓。我是嫌恶这里甚至是惧怕这里的。但为什么我此刻站在这里?为什么我自己的双脚把我带到了这里?
我面前漆黑的殿内,有什么东西正映着隐约的月光,流动出金色的光辉,又渐渐地融在夜里,如同乌木洒金。我曾见过这金色,它曾围容着雪国的高贵王族。而此刻那巨大华美的宫殿般的鸟笼,就在宫殿的正中。
我慢慢地走向它,它是这世界上唯一令我震撼,唯一令我钟情的公主的遗物--雪鸟白娟,她那么惊艳地出现又在转瞬消亡,只留下漫逸着寒气的宫殿--禁锢的牢笼。我好像看见了鲜艳的红色,一如雪鸟的身体飞溅出的血。愈走近,那红色就愈是清晰。鲜红的袍裙,倾泻的黑发,笼底散乱着红色的稠绳,看得出它们曾被精心地扎在头上。
公主本应静守在新房,或是满面春风地在父亲身边。怎么也不该在九宫殿上的金丝笼里。她偏过头,与我四目相对。奇怪的是我们都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我们根本不应在这里看到彼此。
静默在殿中漫逸,在黑暗中渲出仿佛层层微漾着的晕。我便在这微漾着的静默中等着她开口,像在等待着自己未知的命运。
她以手扶住笼壁的金栏,缓缓地站起,曳地的红裙拖过笼底。那血泊般的红骤然流动起来,仿佛还是活的,鲜热的,正从身体中汩汩地流出。她抬起她漆黑的眼睛,看着我,以及那明明无风却自飘在肩头的发,鲜血般的曳地的红,所有的一切,都在对我无比地迎合。对,是迎合,不是召唤,不是引诱,而是迎合,就好像我们之间,存在着什么天然的心照不宣。
她隔着一根根的黄金栏杆,终于对我说道:"你不是,恨你哥哥吗?"
她说对了,我那破土而出的,尚未被确定的恨,终于求得了充足的养料,深深地扎根,开始茁壮成长起来。我走向那金色的宫殿,伸手拉开了笼门。
回到府里后我仔细地回忆刚才在九宫中发生的事,确定自己很清醒,但仍有种被操控着的感觉。是被自己心中的恨操纵着罢,当那鲜艳的红拂去,显露出其下的雪白,我心中瞬间充溢着复仇的快意与恶毒的愉悦。那愉悦至现在还未消褪,供我用舌尖品尝着它的余味。蓦地我浑身一震,袭来发冷的颤抖。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也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