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峥一时急急掩了苏慕仙的嘴,转首望向樊非言,展颜笑道:"一直未对樊公子讲,苏兄便是江湖中赫赫大名的‘仙人谷'谷主,我们那一劫,若不是巧遇了苏兄这般的神医,想必现下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樊非言心中却自冷笑,苏慕仙方才的话他听了一半,云峥身上的伤不是好了么,如今两人在自己面前遮遮掩掩,岂不是明显将自己当了外人。转思又想,自己不是外人却又是什么,云峥被这神医医了,想来伤势自也好了,自己又何必独自热情关切起来。
想着,便扯了嘴角勉强一笑,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那么我们便作别了,如若有缘,或许明载在柳州的‘慕仙楼'再聚。"云峥恭敬向苏慕仙一拱手,瞥了对方一眼,眼中却不知怎的含着凄切的歉然,苏慕仙一时只觉,无论何年,那"慕仙楼"的一聚怕只是一句说辞罢了。
"马匹已准备好了。"不由一叹,苏慕仙心知强留亦是留不住指间逝水。两匹良驹早几天前便重上了蹶子新置了马鞍,连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想留还是想送。
"多谢苏兄。"云峥也不拒绝,欣然又一拱手,向樊非言一笑,转首冷冷向谷外的方向兀自行去。
樊非言微微一顿,跟了过去,暗暗瞥向苏慕仙,忽然再不觉对方如自己第一次乍见时那般飘然若仙。眼中那一抹浓重的失意,茫茫的挣扎,只是凡人的心思。慕仙之人不是仙,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
默默骑了马出了幽谷,樊非言微拧着眉思了苏慕仙最后一句送别的话,他似是诀别的黯然对云峥呐呐道:"云兄,在下相劝之事你必是不遵,在下‘慕仙楼'那一坛‘仙琼'想必是无须留下去了。"
仿佛这一趟,似是一有去无回的征途,樊非言暗自觉得可笑,然而心中涌动的不安将讪笑全掩了住。云峥还有何事相瞒,他根本懒了去问。仿若两人之间并无那样的交情,让他将所有事和盘相告。好象只是孽缘的纠结,无关其他。
夏末的艳阳依然毒辣,他恍惚的一手遮了额头,只觉视线中有水波荡过,直仿佛他们初见的那一天,所有的感情瞬间都被热浪无情的蒸腾了起来,然而秋天都快到了。
马行并不急,然而毕竟是良驹,一直走下来没有停歇,过了午时两人便到了奔牛。奔牛只是一片小市镇,一眼望去,一片片灰灰白白的瓦房,却有着极淳朴的意境。有着江南灵秀之气的女子身着布裙手携竹篮轻巧的走过,篮中依稀可见几只干黄的薄饼与一只粗瓷的酒壶。许是送了田间耕作的丈夫的午餐,不甚丰美,却是一种平淡的幸福。
樊非言坐了马上俯首看去,只觉胸中瞬间窒息般的涩,如果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介平凡的乡野村夫,那样如水的一生,波澜都无由去惊起,是否,比现下幸福很多。
转首看向并骑而行的云峥,对方却只是敛目而行,没有丝毫表情。
他始终不明白他,他在他心中依然是世间最怪的怪人,他不知他是太多情还是太无情。恍惚的,忽然想见他醉一次,他猜不到云峥这样的人醉了会是什么样子,他会一脸清明还是一脸沉醉,或者,流下泪来。
兀自想着,抬头便见路尾招展着一只肮脏的酒旗,连名字都没有的酒肆,只独自擎着一个大大的"酒"字。
"在那里歇息片刻,小生便与公子暂且分道扬镳了。"云峥忽的柔柔一笑,两脚一夹马腹,将其催快了几许,向那落破的酒肆奔去。
樊非言怔了一怔,想起两人几面均是匆匆,以酒而别,心中不免一阵莫名的酸楚。再想起酒那滋味,却只觉得醇香中似总藏着离苦一般的涩涩之意。而云峥,仿佛并未在意这无聊的细微末节吧,将马催的快了,许只是想急急与他别了。
想着,暗骂自己一声酸腐书生,怎的行走江湖,久了却这样期期艾艾起来。便轻摇了摇头,一拉缰绳,从后赶了过去。
那酒肆着实的脏乱,只用油腻乌黑的麻布搭了棚子,零零落落几张朽木的桌椅,桌上还尚有污渍。樊非言翻身下马,瞥了一眼,不免皱了眉头,看向一旁的云峥,却见对方忽的怔了半晌,眸子间瞬间闪过的忧郁隐在了半阂的眼帘下。
撇了下嘴角,樊非言也懒得再去猜云峥的心思,反正他们风萍一场,匆忙相见别离,却要那心思做甚。有些厌倦,又有些烦躁,樊非言一下坐在了长凳之上,向小二吆喝着要了饭菜酒水。云峥这才恍然笑着坐在了他对面,见上了酒,眼睛又忽清亮了一些。
"樊公子确是知小生的喜好啊。"云峥展颜一笑,拿了酒壶嗅了嗅,却微微皱起眉头,然又自爽然的道:"乡野之地自是无甚好酒,这酒气辛辣微酸,不过只要是酒小生却也不忌的。"说着,那袖口胡乱擦了擦粗慈的酒碗,倾了满满两碗,递了樊非言,自己却兀自先喝了。
樊非言看着浑浊的一碗酒,这酒又何只是辛辣微酸而已,简直可比饮马的糟水。见云峥仿佛全未在乎的将整碗喝了下去,对这个人突然有了无比厌烦的感觉。
"樊公子嫌酒水不好?"云峥抬了眼,看了樊非言面前滴酒未少的碗,不明意义的一笑,又自为自己倾了一碗,依然仰首喝尽。拿袖口抹了抹嘴角才道:"公子不是嫌这酒不好,而是嫌在下不拘小节了吧?"
樊非言一愕,自己虽是瞬间厌了,倒也没真的就如云峥说的那样想,但对方一说仿佛自己又真的是那般想了,不禁有些尴尬的沉默下来,不知如何做答。云峥一问却好象并未在意,依旧笑了又喝了几碗糟酒。
樊非言似是有些窘,盯着面前的那碗酒半晌,突然伸手拿了,刚放至唇边,却被一双干枯的手挡了下来。
"小生说着玩的。"云峥"嘻嘻"一笑,似是证实自己话中玩笑的意味,将樊非言手中的酒碗轻轻放在桌子上,抬首又道:"小生行走江湖多年,什么样的酒便都喝过了,有好酒不免庆幸,没有的时候,什么也都可以入腹,不过是小生天生命贱,就好这一口而已。樊公子却不必在意小生的话......"
正自说着,却见路头浩浩荡荡行来一群马队,马行甚急,似是马上之人有要事在身。
云峥顿了话头,同樊非言一同望了过去,却不免皆是一怔,为首之人却正是他们要寻的何晓风。
樊非言再望去,见何晓风望向这边时也是微微一窒,随即催马奔了过来,不由转向一旁的云峥,却见其隐隐收了笑容,只是讽刺的依然似笑非笑。
"云峥?!"何晓风当先到了酒肆,坐在马上俯身看了云峥片刻,忽然微一皱眉,跃身下了马,怒道:"琼州那夜之后你在哪里?!你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何晓风突的语势凛然,冷冷望了云峥,云峥却只是悠然一笑,摇首道:"那夜我寻了那掠了嵘儿的覆面之人而去,却未寻到他们的踪迹,待回到溪边却也不见你们的踪影。这几日一直寻了那覆面之人的线索,却终不得丝毫的头绪。"
樊非言听了心中不禁一声冷哼,云峥明显的只是在欺谎,不为其他,却是为了包庇于他。欺骗所有人,是为了包庇他。忽然一阵莫名所以的得意然然,然后心中升腾起来的却是对那个曾经自己认为清清然然的云峥的厌恶。
他是一个世间最怪的怪人,如今已怪到了卑贱,怪到了可恶的地步。纵使,他以为他在维护着他。
"云嵘死了!"只听何晓风冷冷一哼,斜斜睇向云峥,眸子间晃过莫名的一闪,却不是疼痛。
云峥佯做大惊,然眼中闪现的悲切却是真真实实的破碎。颓然坐了下去,半晌怔愣。樊非言漠然看过去,却依稀觉得那确是那夜伏在云嵘尸身上悲痛欲绝的云峥。或者,也许,他还是在乎的。这样想着,樊非言越发觉得看不透云峥这个人。
何晓风却冷笑,眯着眼睛盯着云峥,从齿缝间一字字的道:"终于随了你的愿了不是?!"
云峥瞬间睁大了眼睛抬首望向何晓风,双唇翕动间,却自嘲的笑了。
樊非言不解何晓风话中何意,微皱了眉暗暗瞥过去,只见何晓风冷冷漠漠的看着云峥,眼中却似有着痛苦的失望之色。
"十几年了,你可是等到了今日!"何晓风狠狠的切齿,转首望向依然疑惑的樊非言,眸子瞬的收缩,嘴角不屑的一撇道:"你怎的又与这来历不明之人同行,不过他尚还未知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吧?!"
云峥苦涩一笑,却不答话,恍惚瞥了身旁的樊非言,又别过脸去摇了摇头。
"哼。"何晓风再冷冷一笑,无意识瞥见了肮脏桌子上粗陋的瓷碗所盛的浊黄色的酒水,盯了云峥半晌,忽闭了双眼叹气道:"十几年了,你终究改不了你身为乞儿的那条贱命!"
云峥微微一颤,漠漠的笑了。樊非言惊诧的望向他,至今也不明其话中到底为何意。
何晓风蔑视的瞥了樊非言,似是恨其恨的刻骨一般,冷冷又道:"樊公子并不知吧,你妄想借着云峥的力量在江湖中混得个名声却是算错了!云峥不过是个乞儿,不过是‘浮云谷'捡回去的一条狗而已。"说着,再看向云峥,眼光极是复杂,道:"你等了多少年,如今终于让你等到云嵘死了,你以为‘浮云谷'就真的落在你手中了么?!"
"妄加之罪,何患无辞。"云峥恹恹摇着头,瞥了樊非言,却皱眉笑起来:"樊公子却也不是那样的人,樊公子淡对江湖,岂是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声名之类的虚无东西。小生那夜受了重伤,遇了樊公子,这命都是樊公子一手救回来的,若是真的利用,小生也甘心如愿。"
樊非言一时怔愣在一旁,云峥那苦涩而恳切的话如厉剑一般切着他的心。很多事情终于忽然间都懂了,他在"浮云谷"的低微地位,他常常卑微的自嘲,他可以那样从容的喝着浑浊的糟酒。
可是面对云嵘的死他曾是那般真实的悲切,他落魄的做着他的"云公子",背负着盛名,存着一颗乞儿的卑贱的心。他忽然觉得一切的厌恶都是错了,他一时不敢去同情他什么,心却很痛,想那过往历历在目,他牵强的笑颜总是漠漠,便很疼痛。
"哼,人心叵测啊!"何晓风见云峥如是偏袒樊非言,而樊非言望着云峥的神情瞬间也柔软起来,本冷冷的笑意又寒了几分,却听身旁赶来的一位大汉躬身恭敬问道:"庄主,是否在这里歇息片刻?"
何晓风不奈转首,看了眼身后十几人的马对,沉思半晌,点了点头。又转向云峥,一敛神,正色道:"云峥,无论你是果真希望云嵘死去以让你顺理成章接手‘浮云谷',还是其他,至少你也要查出杀害云嵘的真凶杀其做个样子吧。那夜雷颂天与杀死云嵘之人必是同党,如今我已查出雷颂天逃亡的所在,一行人正赶去捉拿于他,你是去也不去?!"
"雷颂天?!"云峥、樊非言一听何晓风所言不禁叫出声来,互相望了一眼,云峥才急切道:"小生那夜听你唤出雷颂天的名字才知是他,这几日也在寻找他的踪迹,望问出杀死云嵘的凶手究竟为何人。如今已查到了他的行踪,岂有不去之理?!"
何晓风半眯着双眼看了云峥半晌,嘴角忽又泛起那意味嘲讽的笑,冷然道:"想必云嵘之死已传入令尊的耳中,令尊寻其回‘浮云谷'已寻了三载又余,如今人未见,却听到的是其的死讯,我想此时你必然不敢连杀人真凶都未有半点头绪就返回谷中吧。虽然雷颂天曾是我‘奈何山庄'门下之人,但你若不将雷颂天及那个蒙面之人寻到,我想为难的不会是我,而应想想你该如何向令尊给个交代了!"
云峥恍然笑着摇摇头,似有所思的凝住何晓风,两道又细又长的眉纠结着拧成了一团,才苦涩道:"我虽然不是云家的人,但云家收留了我这个命贱的乞儿,教我一身武功使我在江湖上也被大家抬爱称之为‘云公子',云家对我的恩德我云峥这一生都是无以为报。但我对云家又岂只抱着还恩的心,这十几年来身在云家,人皆有情,在下早已将义父认做了自己亲生的父亲,将嵘儿认做了自己同胞的兄弟。如今嵘儿不幸遭了毒手,我不仅要给云家一个交代,我还望对得起自己心中这一份情,誓死也要为嵘儿报得这一怨债。"
说着,云峥淡淡一笑,愁意却更甚,顿了片刻才终究又道:"小生又如何忘的了这十几年在云家的日日夜夜,我与嵘儿还有你,我们三人是如何嬉闹着长大的。如今嵘儿没了,小生伤心,亦不愿逃避这个责任。云家对我的惩罚无论是什么,都应是我该受的,但寻雷颂天及那蒙面人一事,小生自私,一半是为了云家,一半,是为了我自己的心。"
何晓风怔愣了一时,看向云峥的眸子瞬间收缩了起来。十几年的情,他们三个人纠纠缠缠原来都那样长的一段时间了。说有情么,他们之间却越发生疏了。说无情么,过往即便逝去了都是一片云烟萦绕。
说是为了心啊,说的这般真诚,都不知他是否怀有一颗心。
何晓风突然漠漠的笑起来,樊非言惊诧的看着他,他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笑,连眉毛与眼睛都在笑,甚至整张脸的颜色都洋溢了笑意。一直冷然高傲的何晓风竟然会这般笑,转头看向云峥,对方却轻轻闭上了双眼。
"云峥,若不是我认识了你十几年,你这番肺腑之言还当真打动了我的心呢!"何晓风瞬间一敛笑容,狠狠望向云峥,似是切齿道:"可惜,云峥,你却不是有心之人!"
似是早有所料,云峥对于何晓风的话只是一笑置之,含笑望着对方却喃喃问道:"晓风,嵘儿死了,你伤不伤心?"
何晓风一愕,云嵘死了,他伤不伤心?!想起那夜溪中的情景被云峥所见,如今才这般问出来,不禁心中又恨起来,终究恨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刹那间忽然恍悟,十几年的情,云嵘死了,他未曾真正伤心过。
伤心与有情不知可否等同,他们是有心还是无情,瞬间都迷惘。原来云峥只是在不动声色的嘲讽,他一如往昔的笑容,看不透在蔑视何人。
十几年了,他总一心以为他对他了若指掌,他总以为,他对他了解到可以肆意去嘲笑,去讥讽。可是他发现他的笑,却仿佛总是将他嘲讽回来,嘲讽他的自作聪明,嘲讽他,以为一切都如指掌分明。
云峥,其实比云嵘更应该成为云家的人吧。云嵘的任性太嚣张,他的欲望太张扬。他太简单,简单到在江湖这片领域无法生存下去。可是云峥却仿佛是为这样的繁复而生一样,淡淡笑着,藏了一切,甚至,对他这个在他身边十几年的人,同样蒙上面纱相望。
瞬间,何晓风心中涌现了无比的厌恶,对云峥这个人,对他那一脸僵持的笑。
"时间紧迫,要上路了。"再不想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缠下去,对云峥的问题也无从回答,何晓风转首向不远处等待着的门客们看过去,冷冷催促道。忽而又转回头去,盯了云峥身边的樊非言半晌,不奈道:"适才听说那夜你救了云峥,不过此事怕是与你无关,你又跟来做甚?!"
面对何晓风的不屑,樊非言微怒的瞪回去,心中自是道此事其中纷杂怕是世上再无人比他与云峥知晓的更多些了,他何晓风又何来的此话。然转念间,却明白,正因这其中的复杂,便难道出口去说与对方。想着,嘴角微微一撇,也自冷然道:"小生自是雷颂天的侄子,如今要大义灭亲,何公子都要管上一管么?!"
"哼,雷颂天的侄子!"何晓风又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笑起来,声音却干涩的嘲讽,道:"雷颂天的侄子?!你以为我何晓风是何等人,是那般好欺骗的?!雷颂天的侄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从一开始你们就串通起来欺骗于我?!"说着,突然斜睇樊非言,半晌冷冷从鼻间一哼道:"莫非你跟雷颂天那奸人本就是同党,接近‘奈何山庄'却是有何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