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仇云绪————相留醉[下]
相留醉[下]  发于:2008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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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峥挣扎着推开他,双手却无力的拥住他。身不由己,他是否该恨他,他都失了一双纯粹的眼,他早知道,堕进来的人,不会永远拥有一双透彻的眼。可是他没有意识的回手拥住了他,不知是否只是妄图抑制自身难控的颤抖。
沉浮中唯一抓住的人,是彼此深恨的人。
樊非言颓败的顺着朱红阑干滑落于地,云峥随着伏跌于地,却始终埋首他的身前默默的抖。
"云......峥!我们可以问谁,谁人可以解答?!"樊非言搬起他的头,恍惚的望过去,所有爱恨,十年存怨,几眼流情,一网疑思,他人的计,心中的谋,不知怎的,被乱雨的躁声打了一地零碎。
云峥空蒙的找不到樊非言的视线,近在咫尺,心各天涯。谁也不信,凝着他都不信他,还妄信了何人呢,仿是十年前的旧事了,死了的尸都化了尘烟了,信谁,不是一纸空说。
云峥推了樊非言默默摇头,转身便要向狂肆的雨中走去。樊非言怔怔看着他隐隐便要没入如烟的水色中,心中猛的一紧,也不知为什么便飞扑过去揽住了他纤薄的肩。他不能就这样让他独自的走,他怕他乱了后竟散了。如水云掠眼,只是晨时一瞬的浮目。
他也乱了,可是彼此散去,便真的各自难以寻回了。现已难道所谓仇恨在孰了,要问清楚,要问清楚,却问向谁,能信谁?!他们是一网扑获的两条挣扎着窒息的鱼,问桑田谁人辱没了曾经沧海,谁人答,谁人理。
"云峥,云峥。"雨幕当头浇下来,他在他耳边似说予自己听,"云峥,不可乱,你来恨我,我去恨谁?!不可乱,不可乱。"
云峥犹豫着覆上他揽在肩头的一双颤抖的手,原来他也在颤,原来只是恨的怕了。他只望问声缘故,彻底的恨了,忘记了那一眼当初的清明,然后弃了情丝的以剑相对。可是这几言竟乱了他的心,原来仇恨本身便不是一种想象中纯粹的东西,他曾淡道人心叵测,原来终究没有懂,自己会乱在他人的手中。
"雷颂天......"云峥淡淡握紧对方的手,蓦然想起与雷颂天交手的何晓风,一双手却又怔然的松了去。
雷颂天不能死,他死了谁来背负那疑云的债。然而何晓风也不能死,他不能死,不然,他所有的过往寄在谁人的身上凭吊。
原来还是自私以极,蓦然这般慌乱的想,竟也抛不却心中的情仇爱恨。
"雷颂天!"他淡淡的叹,无论怎样要寻得他问个究竟。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当年夺了剑谱尚不甘,竟牵连了十年的怨,将他们都拖进来,狠狠的堕。口中欺谎着制造偌大的战场,武林四在家竟被言做那般的不堪。父亲那齐根断去的双腿,"断肠崖"中纠结的腐尸,云家的"乱云迷绪"。是怎样一番当初,仿佛背了三生的缘孽,诸多的疑,也许只有他能够解。
可是要如何去解,即使寻到了他,逼问了他,又怎么解。父亲曾说,他丢了剑谱白白枉费了多少人的性命,如今,即便知道了十年的真相,而他们彼此的纠缠难道不是一场徒劳的痛楚。
怎样卷进来的?他漠漠的想,如果如十几年前一样一直穷困潦倒至今,不会这般的疼痛。他真的只是个凡人,却怎的妄自尊大的以为所谓不凡只是堂皇,却原来,终究才懂,堂皇下有它自己的颓败。
可是,还回的去么?!他,是云峥。
淡漠的重又握紧了樊非言的手,云峥嘲冷的笑,又似倦了的恹恹。雨点狠狠的抽上脸颊,没曾想,最后留在身边的是杀了云嵘的仇人。是错身的浮萍一抹。
"你可信他?"觉的对方的手背同自己的掌心一般冰冷,不得不问,只是一次无端的确定,他可还信他。一句话,恨都烧起来,也不问究竟的杀了人,斩了自己的心,也不知他是真的恨到无了心还是只是纯粹的稚嫩的相信。总之,雷颂天至少让他信过,仿佛都没有想过怀疑的便自投奔了天真的信,如今,他到底懂不懂是被其欺了,还是被自己欺了。
"你可还信他?"
"我连自己都不信了。"樊非言呐呐的将眼睛藏在云峥的颈间这样答,当初好象很愚蠢的信任,因为根本没想过原来信任反面就是怀疑一般的就那样恨起来。现在想起来,却也不明白终究是怎样的情绪蒙蔽了本来巧思的一颗心。结果如今连自己都不敢信了,怕又是怎样的冲出胸口的什么感情竟将笑颜变了白眼,将狡黠作了讨喜。自己必定是世间最蠢的人了,赔了命,还有心,尚且知,都找不到来路回不去头。
"我要找他问个明白!"有些委屈的哭腔,可是冷冷。樊非言咬着牙切齿,他一定寻了他,问个明白!为什么骗他,他拖了十年的债终究为了什么,寻得这许多人为他陪葬。他到底,却是为了什么?!
"然后,我们之间也有债......"云峥淡然叹息的仰首饮着雨,旧事惹新伤,他们之间,怕还是有了真真切切的仇怨了罢。
嵘儿......
妄死的一条命,死的难以暝了目。让他怎么面对何晓风,让他怎么对得起盼他归家等了三载的父亲,怎么对得起,彼此兄弟一场。
讨不清还不完的债,又让他如何憎了樊非言,一个也只是陷入迷惘兀自逃不脱的人,救过自己两次的人,叫他恨他,还是感恩于他。
叫他们应该恨,却又如何去恨。
第十一章--漠念来去 千里烟波
那场夏末迟迟降临的骤雨仿佛一开始落便如何也停不下来,直将聒噪凄郁的蝉声浇了个七零八落,人心都慌躁莫名起来才将将收了声势,又茫茫如烟般氲了整个天地,细细织了另一重纤薄纱锦,却是如何天也不放晴。
云峥似是极倦的靠在窗前的软榻上半阂着眼,身上已难得换了件半新的灰色长衫,可是穿在他的身上,却依然讽刺的有着几分寥落的意境。樊非言在一旁看过去,翕动双唇,忽然想起两人初见时自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哼,我当是何方神圣,原来还不过是借着老虎发威的一只狐狸而已",现在晃过耳际竟然不真切起来。如果不说那句话,是否他不会望过来,是否自己便不会堕进去,是否,一切都走不到今日这一步。
涩着唇,于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本来想问如何去寻那雷颂天,可是想起是自己愚笨的被他人欺了一场又茫茫欺了对方一场,便也僵僵的问不出来。如今自己心中的仇续似又归到初时的茫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说过,自再追究了便罢。然而死在他手中的云峥的胞弟云嵘,自己又当如何解释。管他恨了谁,为何恨,那一条妄死的命终究为何亡,他却如何面对云峥。
"云公子,那本‘乱云迷绪'既是云家的东西,小生便交还公子手中了。"呐呐的不知如何开口,樊非言递了那本薄薄的又似千斤重的剑谱予云峥,也不懂他们之间重重的拖欠,到底应是怎样一个偿还的办法。
云峥半眯着眼却没有接,半晌转过头去看着樊非言,凄然一叹,却又冷冷道:"公子这次却怎的又轻信了云某了?"
樊非言一怔,知他终究还是恨了他,一双手颤托着剑谱,尴尬的却收不回去。
云峥再一叹兀自望了窗外,柔声道:"小生不是责怪公子的意思,小生只是兀自难堪。想公子初涉江湖,哪里看的懂人心的回转叵测,又身怀着大仇未报,雷颂天狡诈算计,那其中缘故谁都未曾瞰破,又哪里是公子的错。小生只是怪罪自己罢了,小生只是恨了自己罢了。"
"云公子却又哪里有错?!"樊非言急急而劝,话一出,却觉自己慌张的过分了。
云峥淡然一笑,苦涩摇了摇头:"是小生未将嵘儿保护好,是小生的过错,叫我如何面对父亲,如何......如何面对何......何兄。"
樊非言猛的抬了眼,那夜溪中的情景不由的晃入他的脑海,怎曾想,那两人的关系又是那般龌龊难堪。然而,然而他却又清晰辨得了云峥瞬间眼中闪过的破碎,不是对其胞弟云嵘的失望的震惊的破碎,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心而碎。
所以不知怀着怎样的缘故杀了云嵘,不知只是因为是杀父仇人之子的恨,还是,成全着毁灭。
他是为了云峥。
不是为父,不是为己,他,是为了云峥。
樊非言垂头难语,知道这样的话如今说出口便是尴尬。溪中短暂的一刹,他窥得了他半掩的心思,心中有着难言何究的成全之意,又有着对那破碎的恼,也许,还含着自己也道不明白的气馁之情。
溪中纠缠的那两人直让他有种做呕的糜乱,而云峥眼中闪过的震惊的嫉恨却只显得渺小的悲切。而他自己呢,这般乱了伦理天地不容的情,在自己心中,除了龌龊,除了悲切,是否,却是隐隐的有所期待。
被这样突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樊非言有些忙乱的看向云峥,然而对方只是兀自看着窗外如何也无法停歇的雨势怔着神。
"这雨似是不会停了?"云峥半晌才呐呐,缓缓转首看了眼樊非言,无奈道:"不过即使这样也还是要走,雷颂天定是要寻得,之前,小生却必将归‘浮云谷'一番,......嵘儿之事......父亲想是已经知道了......"
樊非言回过神来,淡淡一窒,不禁心中觉得荒诞的可笑。本是该恨着的两个人,借了这雨势却同处一室商量了今后大计,云峥伤心,却仿佛也不曾真正怪过他,而他从始至终打着为父报仇的幌子随了对方,那一剑却是如何也无法做到从云峥的脖子上刺下去。
"怨怨相报何时了。"似是度出了樊非言的心思,云峥漠然一笑,该说的都已经说出口,他们无须互相解释。也许伤心只是因为对不起,对不起望死者长存的人们。然而,恨,真恨,是需要感情的,他与他,其实都无心去付出这样深重的东西。
平淡的一句"怨怨相报何时了",几多无情,谁都不懂。
"我......"樊非言不知怎的,对了云峥莫名的平静微有惧意,顿了半晌,才道:"那么我便先行打探雷颂天的行踪,待公子从‘浮云谷'归来,再会。"
云峥听了一瞬间笑的似是极冷,望了眼窗外之雨,又转过头去看定了樊非言,双颊不自然的抽动了几许,恹恹道:"樊公子那夜杀了云嵘,问世间除了你我,又还有谁人知晓?"说着嘲讽一笑,又道:"小生无心从樊公子身上讨回那血债,死者长逝,我不知我手上若染了你的血便又如何宽了自己的心。然而公子又何必怕‘浮云谷'?"这般说着,显是将方才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惧意看了个了然,却又误会了去。
樊非言乍听忽的微有薄怒,他何必怕了什么"浮云谷",怕了云天龙?!人确是他杀,然而是错非错,现在疑绪繁纠,尚不可断说是非,他凭什么以为他是怕了他云家的势力?!然心中想了,却又倦倦的不望解释什么,他无法说,他是惧了云峥眼中那从未出现过的遥遥难及的冷。
"我们现在是为苏兄所助,寄居他人宅下已有些时日了,相救之恩尚不知如何报之,却不方便再做打扰。"云峥见樊非言面色不好,思了片刻,话峰一转,道:"明日清晨,我们便与苏兄告别了吧,此地为常州之郊,小生须向北先赴扬州,不知樊公子心中可有雷颂天行踪的一些猜想?"
樊非言摇头,他虽与雷颂天当初一同计较复仇大计,然却是对对方丝毫不知。对方原是在"奈何山庄"中,如今与何晓风动了手又被其认出了身份,自是不会在回柳州的"奈何山庄"了。想着,缓缓道:"那夜雷颂天与何晓风动了手,如今尚生死未卜,现下却是应先寻到何公子,问清那夜缘由,对方纵是逃脱了,何公子也应正在追寻当中,想是对其的行踪比我们来的清楚些。"
云峥默默点头,沉默了一时,起身走动了几步,突然转过头去,向樊非言问道:"公子可记得那夜林中一声惨呼?小生听得真切,恐是李若谷李大侠已遭了雷颂天的毒手?!"
樊非言一惊,回想起那夜一声令人惊怵的仿若垂死前挣扎的一吼,转念便明白了云峥的意思,垂了头,嗫嚅着宽慰道:"公子却不必为此担忧,雷颂天武功纵是高强,但李大侠却绝不会这般轻易败了他的手下,更何况是何公子。"
被人道出了对何晓风的担忧,云峥不禁面上微微一红,转了头,面了窗外,樊非言便也瞧不见他的脸色如何了。
两人沉默了下来,寂寥随着红烛噼啪的燃烧声升腾着袅袅扩散至整间清阁,疲累与倦意随即而至,樊非言淡淡望了云峥枯瘦的侧影,恍惚的不知再应说些什么。有一点疼痛,他对他的担忧让他的心一瞬间有一种惘然若失不明所以的钝伤般的疼痛,他知如今不该一心想着这些无关痛痒的闲事,然而,即便那种情被他判了龌龊,还是不免又自郁郁。
恍然间,还是兀自以为,云峥便那般死了岂不更好,就那样死了,便再无如此更多的计较,即使自己错杀,错恨,岂不也罢了。
"歇了吧。"然而所有的错失的念头都缈缈打散了,樊非言望着云峥,却只道:"还是歇息了吧。"
云峥恍惚着眸子晃过樊非言的眼,一闪而过。当初那干干净净的一双眼,如今也似蒙了层不甚真切的薄纱,有着炽烈,有着郁郁,有着满满的爱恨,有着迷茫的阴缪。曾经,他妄图对着那一双纯粹的眼诉说自己少年时的种种,凭吊流失在时光中点滴的欢愉。现下,他却不得不承认,融着那样多感情的眼让他怕,让他倦,他已经什么也不想说。
寒霜都还未打上他的鬓角,就已经觉得心似垂垂暮老。被这江湖磨去了所有少年该有的稚气,从十几年前第一次入了"浮云谷"他仿佛就有所觉悟,他这一生其实在那时就终结了。所以拼命的找寻自己丢掉了的一双清明的眼,然后,看着他们在自己身边也同自己一般慢慢的老去。
他是太无情,还是太多情,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了。
"樊公子好生休息吧。"也自厌倦的觉得可笑,云峥半开了门,回头只道:"明日起程向北赴了奔牛,过了奔牛,小生一直往扬州,公子向东,不过一日便可先至柳州了。"
说完,轻轻掩了门,樊非言听到隔间木制门扇开关的"吱呀"声,知云峥已回了一墙之隔的阁子。他看着那堵墙暗自发怔,忽然极度的恍惚着嘲笑,自己走的却终究是怎样的一条路了。
一夜难眠,翻来覆去,脑中混混沌沌,亦不知自己到底要想什么,只是纷乱至极,理不出个头绪。直到曙光初现,双眼疲累的似是要迸出血来,才将将闭了眼,却听屋外已隐隐响起了人走动的声音。
樊非言一骨碌爬起身来,听得隔壁有敲门的声响,接着便仿佛是苏慕仙与云峥的几句低语,随即又没了声息,过了半晌,才听到自己阁子的门被敲响的声音。
本是和衣而卧,听了声音便起身的樊非言犹豫了片刻开了门,果见云峥与苏慕仙立与门外。云峥依然面上挂着浅笑,然而眼底缕缕的血丝却暴露他同樊非言相仿的纷乱的心境,昨夜也必是整夜未眠。
"苏公子。"樊非言拱了拱手,将两人让进屋中,却见苏慕仙摇了摇头,只站定了身子,向他拱手问道:"樊公子,你和云兄今日便离开了?"
想是方才云峥已想苏慕仙说了,樊非言自也是点点头,又不知对方知道了多少,一时也不知再说点什么。
苏慕仙看了眼樊非言,又转首瞥了眼笑容依然的云峥,忽叹息道:"云兄果真还是要走么?虽然不知云兄是为何事烦扰,然云兄身上的伤......"
"苏兄不必为小生担忧。"云峥笑着打断了苏慕仙的话,淡然道:"我常道与苏兄不过萍水,如今苏兄相救于在下,在下已是无颜,又怎可多做打扰。"
"可是,云兄你若留在我这‘仙人谷'好生多做调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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