恹恹落了眼,本欲屏了杂思静静而卧,然樊非言却猛的僵住了。
一袭沉夜般的黑,一裹乍晨似的白,一抹染了血色般的嫣红,一纸枯灯昏然了样的鹅黄。陡然低头瞥了眼身上单单薄薄的一件中衣,窗下小几上的四件物品岂不皆是那杀戮的一晚自己身上的东西?!
黑色的夜行衣,白绫裹就的父亲唯留的一柄漆黑长剑,丢了剑身只残存下来的血红剑鞘,还有,那一部"乱云迷绪"。就这样在自己昏迷时将将摆在了阁内的小几上,云峥,看到了?!那么他怎会不知那夜突袭欲杀他的人就是自己,怎会不晓,云嵘正是死在自己的手下?!他怎会还佯作问着自己,他们是怎般巧遇的?!
他,怎么却什么都没有说。
颓然的顺着床沿滑落在柔软的锦被间,他什么都知道了,竟还只是感恩的对自己笑谢。虚着一张容颜,似笑非笑,原来,其实,已恨了他。
苏慕仙告诉樊非言,他是太久的郁郁压了心,那一口血泻了不少躁气,只要好生修养,练武的身子,不过十日便恢复如初了。
他也没问,他心中终究是怎般的郁郁,定是见过了樊非言身上的衣剑,必定觉得蹊跷,然还是闲闲的聊了,不提只字其他。
樊非言也没去探究的细问,这里是苏慕仙的宅子,却是哪里的宅子,他到底是什么人。但是仿佛担心活下来追过来的无论是雷颂天还是何晓风却都没了音信,只是不知是对方果真没有寻查到自己身上,还是,这个地方将一切隐蔽了。
实在是极度的疲惫,无根无由无知无觉竟病了一场,自那一夜后,从噩梦中混沌的醒来,怕了云峥又反过来恨了他,心中不免将一切淡了下去。还记得曾经稚嫩的幻想,说是大仇得报便隐了江湖过清幽的日子,现在想来,纵是果真风平浪静了,即便如愿般的清幽了,心也都麻木了。
有些世事不堪想,越切切的怀抱着莫名所以的希冀,到头去,便越是凄凄的失望。况且,还是在这多变的无常江湖漂泊,原来当初爱恨,不过孩子般的虚灭遐思。
披了长衫步出阁子,伤势仿已无了大碍。从那一天起还没吹过夜风,那忽然清爽的意境透了薄衫钻进袖拢,才蓦然惊现,原来,夏天都近了尾声。怎会这般不随人愿的恍逝,蝉们还兀自不妥协的叫,虫儿却已将将走到了短短一生的终结。再不过一些时日,如若一场不期的风雨来袭,天气乍凉,连繁叶都会落了大半吧。
樊非言讪笑着,觉得自己许是突的老了,只病了一场,却学会了怀夏悲秋的心思。掩了门,翘首而立,浮云遮月,染了近旁寥落的绯色的红晕,总道夏雨将至,却怎么也没有如期待般的等到,怕是要转而去盼秋雨了。
这江南难得的诡异的干涸的一夏。
闲闲踱出几步,绕上回转的青石铺就的蜿蜒小径,茫茫感觉到薄底丝履下有着石角断续的粗糙的触感,却猛的嗅到有一丝似浓又淡的清冽酒香。抬首望去,阡陌的尽头一座朱红的小亭下,有人独自饮着孤酒。
月光只惨淡的在亭的八角形穹顶下留了浅灰的阴影,恍惚勾勒出一抹持尊仰首的苍凉剪影。可是樊非言又怎的会认不出那样一个寥落的身影,即使只是远远的看过去,不必凝目,都辨的清,那人不是云峥又是何人。
自从那日醒来见他柔软的欺哄的忍着恨意的笑,至今还未再见过他。如今见了,遥遥看上一眼,却不敢如往常一般走过去,唤上一声"云公子"。他们到底谁该恨谁,谁怕谁恨着谁,他都一时理不清了。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敧,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听他一手敲了身前石桌,和了拍子兀自的低吟浅唱。那一声"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如夹着血般呕出来,凄凄切切的飘过去,似是有意却似无情,乍听那借欺酒醉后的尤为清醒的缓缓拖着空廖的长音,丝丝缕缕,冷冽的近似透明。
"云......"樊非言无意识的本想唤了他的名字,滑到嘴边,声线却难堪。他恨着他,他又重新恨着他,只道出一声漠然的姓氏,那其后的缀语,竟不知该如何称呼。
一双清冷的眼闻声望过去,持着酒尊的手依然稳定,却似僵硬在了唇边。一瞬间四目胶着着纠缠了一刹,却如野蝶花间匆逝一般扇着翅错了开去。
"樊公子。"云峥淡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樊非言踌躇着住了半晌的足,微微垂了眼,却向对方所在的亭间走去。
"云公子。"草草拱了手,择了与云峥隔了一方石凳的位置坐了下去。向石桌上望去,除了好象刚刚开了大红泥封的一坛香酒,唯一的一只酒盅却擒在对方的手中。
"打搅了公子独饮的雅兴。"樊非言漠漠的扯着嘴角,坐定了,起身却又想走。
云峥只是默默摇头,忽然抬眼"嘻嘻"一笑,竟打趣似的道:"小生却不是学那独孤求醉的姿态,小生最不愿独自买醉。"那一笑过后,将手中酒杯递到樊非言面前,却又无言了。
樊非言犹豫着接过空荡荡的酒杯,微为一顿,自又倾上了满满一盅,仰首喝尽,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兄宅子里确是好酒成坛,早知如此,便早就寻了酒气来了。"云峥浅笑着又接过酒杯,再次满上,兀自喝了。本放在石桌上敲了拍子的手却收回了袖口,似是再无唱词的心思。
樊非言忽然很想干干脆脆的问,你是否知道了我就是那黑衣人,是否猜到了就是我杀了云嵘,你现在是否记恨于我,然而口中的酒香似把一切都遮了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为甚便这般欺瞒,各自仇恨都近疯癫了,如今相对,却皆佯装着什么都不晓,什么也未发生的兀自一杯杯的喝着酒。
"樊公子身体可康复了?"云峥笑的无意的又递上一杯酒,见樊非言点了头,才轻轻放在了对方的掌心。
樊非言怔怔开了展开的掌心擎着的那盅酒,干干枯枯的掌,爬着细碎的纹路,延伸至杯身下,也不知那是怎样的一番纷乱的预示,却看不真切,猜不透。只道今宵握着酒杯次次的灌着辛辣的沉酿,庶不知是否隔日便将谁人的血浸在那如命理一般难懂的盘桓纠结的乱纹中。
怎是突然这般的老了,连命都明白不该去追究了。
"看那轮月,是早应降雨的光景,却怎的盼也盼不来了。"云峥瞥了眼浮着绯色的月,叹息道:"不会终究等到的是一场寒似一场的秋雨罢。"
然而说着,却觉亭外果真蓦然飘落几缕晶莹的雨丝来,碎在青石砖小路上,残下了一滩泥晕。
云峥瞬间似是惊欢的展颜笑起来,然转瞬却望了樊非言郁郁言道:"老天少有的这般随了人愿,不知是否求一次雨,便将一辈子的求愿都用的尽了。"
"公子如何这样悲观。"樊非言也转首望了越发急起来的雨势,连连摇头,"怎么会,怎么会。"然这安抚的话,说出来也不知是为了感慰谁人惶恐的心思。
"也是,小生又哪里有那么多的愿。"云峥似是了然的笑,"做何奢求。"
樊非言垂首不言,望着雨势,忽然抬首翕动了双唇,依然欲言又止。说什么,怎么说,说了过后便反目成仇,终究有一天真相大白于两人面前,无论谁恨了谁多些。然而且先过了今夜这场雨罢,奢至的一场难得的夏雨。
云峥抿了口酒,望着簌簌雨帘,一眼烟水。这一场积了久了的雨一发不可收拾,势渐滂沱,打着院内芭蕉,击落瓣瓣嫣粉,似是谁的泪,竟怎泣的这般癫狂的蹉跎,疯了似的落。一丝风都没有,气息渐渐窒息样的压下来,热闷异常。
他低低的叹,持了酒盏起身倚了亭缘的朱红阑干,一眼望不穿氤氲满眸的水色。
酒未到,先成泪。谁人未醉竟泣,谁人纵醉了,都没有泪。
"樊公子......"云峥没有回身,背了樊非言,言语缈声缈气,听不出嗔喜。"樊公子,你说这突来的雨,是否似极了谁人在哭泣?"
"怎会有人哭的这般的悲切?"
依然倚在阑上,连发丝都没有颤上一颤,云峥的声音突然变的恹恹的冷,淡淡问:"樊公子,你说,这雨正是随了我的意求来的,还是,有人在为嵘儿哭?"
樊非言大惊,蓦的起身,只道云峥鬼声鬼气的声音萦绕在耳际,混着沓乱的雨声,冰冰冷冷的落在他的心里。他果真知道了,玲珑心思轻巧一转他就应该早知道了,那个黑衣人就是自己,是自己欲杀他,是自己杀了云嵘!
"樊公子这是怎么了?"云峥漠然的转首,凝着樊非言惊诧的眼,"嵘儿怎么了,谁人为他哭,樊公子知道?"
樊非言一时无言,他知道,他却还戏弄于他。他还佯装不知,他要他亲口说出来。
当初不该救他!脑中瞬间闪过的一念,他果真不该救他!原来他从未了解了他。蓦然想起母亲生前无意的话:言儿,将来入了江湖,倘若遇到什么人,要先辨清他是敌是友,再思是杀还是爱。如果真的要杀,也要知道那人的脾气禀性再动手杀之。
是敌。
是杀。
他却没懂过他!
"樊公子。"云峥冷冷望了他,忽的向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樊非言惊愕的猛退,无意识的抚上腰间,他没有配剑。可是他瞬间欲砍下这只手,如果他有剑,他会毫无犹豫的将其砍下来。
可是云峥只是轻轻牵了樊非言的手坐了下去,没有笑,却依然似笑非笑。
"樊公子,小生该不该恨你?"
樊非言猛的抬眼,望近那一潭似是极深的秋水般的眼,无波,而且冷。
"云......公子......"樊非言皱眉,一时竟怕了云峥那双眼,连话语都打了结。可是他怕的是什么,他是他杀父仇人之子,云嵘亦然,父之债子来偿,他杀他,似是天经地义,他怕什么,那双眼中晕开来的一潭深不见地的冷,他却是怕的什么。
"樊公子,小生只问你其中缘故,问完之后,小生自会告别。"云峥淡淡错开了目光,"下次再见之时,只作不曾相识,刀剑相对了便罢。"
樊非言怔然回望,不曾相识,刀剑相向。是了,正是他心所向,欲不相识,只道仇怼。纯纯粹粹的彼此恨了,倒无牵无挂,一切落的干净。
想至此,目光便也冷下去,定定望了云峥,忽然漠然道:"云公子所猜不错,那夜那个欲杀你的黑衣人确是在下,云嵘,也确是死于在下之手!"
"好。"云峥冷冷的笑,斜着眼看过去,一双眼却只是恹恹。"公子是痛快的人,既然亲手所为,也无须遮遮掩掩。"说着,伸了一只细细长长的枯指,漠然的问:"公子却为何要杀了云嵘?!"
樊非言微为一顿,话已至此,又有什么不可说?!
"因为,他是云天龙之子,你也是!"
"此话怎讲?!"云峥微颦起眉,却见樊非言瞬间赤红了双眼。
"因为家父十年前正是惨死在云天龙的手下!"樊非言嘶了嗓子低吼,"难道杀父之仇在下报不得?!"
云峥乍听淡吸一口冷气,怎知当初柳州城外巧遇的男子正是父亲十年前手下血魂来报之人。
"你,你怎知,却是父亲杀了令尊?!"
"不只是云天龙,连同其他风风光光的武林四大家都是同谋!"樊非言猛的起身怒吼出声,"全是一群虚情假意之人,原来不过是江湖的败类!"
"住口!"云峥冷冷扣了樊非言的手,顿了一顿,却甩开了。"是何人信口胡言?!公子这般说,可有凭据在手?!"
凭据?!樊非言一怔,蓦然失了言语。哪里来的什么凭据,当初雷颂天一言,自己怒火中烧,哪里想到什么凭据?!只道了这四大家正是杀父的仇家,哪里还问上一句什么凭据?!
可是父亲惨死却是不争的事实,天下除了四大家连手,又还有谁人能将父亲杀死?!不是他们,又是何人?!雷颂天凭什么骗他?!雷颂天是谁?!
"雷,雷颂天!"樊非言盯着云峥狠狠自语,一闪惊雷晃过他惨白的脸。他信谁,他可以信了谁?!难道他错了,他恨的乱了错了,竟不问所以的白白含了怨,都不知终究该恨谁?!
"雷颂天是谁?!"猛的抓住云峥的袍袖,惊恐的瞪了眼。乱了,全乱了。终究,难道,从始乱到了尾?!
云峥晃着那惊雷也兀自缩紧了瞳孔,雷颂天,难道是雷颂天告知樊非言那一场仇怨?!可是,雷颂天是谁?!那夜竟对何晓风出手,他又是谁?!他可信?!他凭什么可信?!他是心留仇念,还是计较着一场偌大的阴谋?!谁知道?!他却信了?!
"你!你不是他的侄子?!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瞳孔缩就了漆黑的一点,他们被卷入了怎样的一番乱局?!
樊非言颤抖的连退数步,他怎的始终没想到去问,雷颂天究竟是谁?!
"他!可是他给了我‘乱云迷绪',又将其弟的真气转到我的体内,他怎会心怀叵测,他是什么恶意,却为什么助我的武功大进!?"撞上朱红的阑干,他真的不懂,他为什么不可信?!他,又凭什么又信他?!
"雷颂天?!雷颂天!?"云峥愕然僵立当场,终于知道为什么樊非言竟然会"乱云迷绪"中的武功招式了,原来雷颂天竟是十年前盗得自己手中剑谱之人么?!他又为何给了樊非言,竟将真气一齐给了他?!
他是好意?!怎般的好意?!怎般的计较?!
蓦然仰首大笑,云峥似疯了似的抓了樊非言的衣襟,一敛残笑,嘲弄着冷冷道:"你可知‘乱云迷绪'是我们云家的东西?!你可知为什么‘浮云谷'中为什么父亲对我用了家法?!正是因为我十年前被人从手中夺了那剑谱!而夺了剑谱的人却正是雷颂天!"
樊非言怔怔的任云峥扯了自己的衣衫,他不知道,他怎么知道?!那"乱云迷绪"不是偶得么,又怎是从云峥手中强抢的云家之物?!那么他说的一切都可信么,难道他根本是信口而言,欺了自己?!信谁?!他该信谁?!
又一闪雷光,青紫的晃过两人错愕的脸。几般狰狞呼啸着爬上曾何时清淡无波的两张容颜,席卷过后,涟漪乍转怒潮,翻滚着压过来,几近窒息的蒙茫无措。
大雨滂沱,泛着浓白的水雾。
娇花不堪,落了满地凌乱颜色。
还走的了么,还能静静的装做不识么,还能淡然只道为了纯粹的恨刀剑相向么,谁杀了谁,谁恨了谁,谁念了谁,究竟,都是为了什么缘故兀自纠缠不清。
尚不晓。
什么情,都怎么报?!
"谁人晓?!"云峥仿若哭泣般的诉,抬眼茫茫望向同样茫惑的樊非言,没有人眼中含着泪。乱的,都不知可以为哪一番纠缠落泪。
樊非言怔愣的摇头,他不知道,他替着他人恨,不追其中缘故的恨,终究是乱如麻结的纠缠,理不清了。
"为什么?!为什么?!"失了神智的癫狂,云峥扯着樊非言的衣襟似要将对方撕的碎去,"为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你负着仇怨却不知道仇人究竟是谁?!为什么杀了嵘儿?!你却为什么杀了他?!"
樊非言粗暴的抓了云峥紧握的泛着惨白的手,他又为什么杀云嵘?!脑中瞬间闪过其在月下与何晓风纠缠于溪中的淫乱的赤裸裸的身体,云峥眼中碎了一片片的比月光更冷的残片,他才蓦然明白,杀了云嵘,不是因为他是杀父仇人之子,只是为了云峥,是为了云峥瞬间他以为的碎去了的心。
"我不知道......"慌乱的拥了怀中冰冷的身躯,空空洞洞望了那一帘似是谁人有意泼就的一空狂雨,他不知道啊,他的仇,他的恨,他将将说做是爱的情,他都不知道,怎样走到了如今难以回头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