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的手指移动,青罗丝衣上隆起的一点绿色很快湿润,渐渐蔓延开来,成了一个模糊的湿晕。细细的呻吟也他从口中溢出,可他还是舔着镜子上的手指,眼角渐渐染上红丝。
顾明楼猛地掀起他绿色的丝衣下摆,将他压在了梳妆台上。上面的镜子被撞倒了,倾斜着躺在台子的一角,屋顶斜斜的梁木,房里幽幽的烛光,墙上纠缠的影子一起栽了进去,圆圆的,冷黄色的世界,仿佛曾在上头留下过的影子一起重叠了起来,嘶吼着交战。
中间顾明楼茫然望着镜子上凌乱的影子,心里头突然说不出的绝望焦躁,象是掉进一个魔咒里,无论他怎么挣扎,只要下咒的人不放开他,就只能永远陷入其中,越是挣扎,反而被捆缚得越紧。这样下去,也许终有一日他会放弃挣扎的罢。
又过了几日,有一天午膳时顾明祯与顾帆都不在,桌上只有顾明楼、青罗以及顾夫人。吃了一半顾夫人突然道:“楼儿你和青罗成亲已有日子了罢?不知什么时候我能抱上孙子呢?”
青罗闻言轻轻蹙了蹙眉,随即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顾明楼。顾明楼悄悄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讪笑着道:“我们还年轻,总会有的,迟早的事。”
顾夫人白了他一眼,“什么年轻?你爹象你这么大时都有你大哥了。”
“那是娘比较厉害。”顾明楼笑嘻嘻道。
顾夫人见和他说不通,于是又转向青罗道:“青罗啊,娘不是对你不满意,而是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是你们成亲后一直都没孩子,楼儿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
青罗静静道:“孩子,我们不会生。你想怎样?”
顾夫人温和地笑了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为难的。一般人家的做法要么是休妻要么是娶妾。可楼儿这么喜欢你,又怎么舍得休了你——何况就算他肯我也不答应啊!呵呵,所以我打算给他娶个妾室,给他随便生个一男半女也就是了,你觉得如何?”
16
青罗闻言目光转向顾明楼:“你说。”
顾明楼干笑一声,道:“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他站起身推开碗,说了声“我吃饱了”便忙不迭地逃走了。
青罗正也想要离开,顾夫人连忙拉住他,又叽叽咕咕向他说了一通假如顾明楼没儿女,他以后会有多么悲惨,会被人如何耻笑云云。青罗不动声色听着,从头至尾都没有说一个字。一旁的丫鬟暗地里捏了把汗,生恐青罗忽然发作,一拳将顾夫人打倒在地。还好青罗虽然凶悍,对年长的人却还算尊敬,至少对顾夫人从未出过手,甚至也很少还口。
之后顾夫人每天都要向青罗唠叨一阵子,向他诉说自己少年守寡拉扯三个儿子的艰辛,以及她想要抱孙子的迫切,时不时还会声泪俱下。青罗虽然屡屡蹙眉,但看在她和碧姨差不多年纪的份上,到底没有向她发作。
虽说青罗没有表态,顾夫人帮儿子选妾的事却还是如火如荼进行了,到了最后,甚至连娶妾的良辰吉日都已定下。顾明楼期间也曾多次反对,可顾夫人根本就是铁了心,等到了娶亲那日,他已是骑虎难下。
因只是娶妾,顾夫人并未请客,花轿也是从后门抬进来的,直接送到另外布置的新房。一切妥当后顾夫人频频派人过来催促顾明楼去洞房,顾明楼虽然对娶妾的事并无兴趣,却也不敢公然反对。然而看着窗边青罗毫无表情的脸,犹豫再三,还是不敢过去。后来实在被催得急了,只好过去对青罗道:“这个,我也是没法子。你看这件事……当然我也不是一定要……”
“你去罢。”青罗打断了他,望着窗外的树叶静静道,“放心,我不会打你。”
见他如此爽快,顾明楼反倒吃了一惊,虽觉得这事透着些古怪,可他知道青罗虽然性子乖戾,还不至于出尔反尔。既然他都主动叫自己去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罢。为了预防万一,之后顾明楼又说了不少好话,才朝房门外走去。
谁知刚跨出门槛,青罗又叫住了他。顾明楼以为他反悔,心里“咯噔”一声,只得顿住脚步,回头道:“怎么了?”
“你帮我雕的像呢?”
顾明楼愣了一下,随即走到隔壁书房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尊像过来给他,道:“你看除了脸别的地方都好了,等明天我就能把脸雕好。”
青罗接过来看了看,约一尺高的玉人儿,绿色衣袂如是在风中飞扬,连衣衫上的皱褶纹路都清清楚楚,极为精致细巧。他面色稍稍一缓,道:“你去罢。”
顾明楼松了口气,道:“小心放在外面摔碎了,我拿去放好。”
青罗有些依依不舍地将未完成的玉像还给了他。顾明楼接过后到了书房将玉像重新放回了柜子里,又仔细锁好了柜门才去了新房。
到了新房后他总觉得心里忐忑,惟恐青罗突然闯进来把自己拖下床一顿暴打。他那名叫若眉的小妾见他不时地看看门口,便猜出家中一定有母老虎,为了自己将来的地位加倍努力地讨好着他。在她的温柔攻势下顾明楼渐渐动心,脱了衣衫正有些进入状况,这时忽听见一声门响,他惊得一把推开若眉,还没来得及回头已被人拽住手臂拖到了地上。
吃痛之下顾明楼忍不住喊叫起来,若眉也吓得缩在床上大声惊叫。下人们听见声音纷纷跑了过来,看见只着一条亵裤的三少爷被人顺着地拖到了院子里,惊骇之下立即过来制止,却被青罗一拳打飞无数。直到顾夫人气喘吁吁赶来哀求他时,他才勉强把顾明楼摔在了地上。
顾夫人见儿子赤着上身躺在地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夜空,怎么喊他都不理,只当他出了什么事,绝望之下坐在他身旁捶胸顿足哀嚎起来:“天啊,这做的什么孽啊!我活不下去了啊!我白操心了啊!……”
在她的哭喊声中顾明楼突然间一跃而起,伸手狠狠给了青罗两耳光,赤目怒吼道:“曲青罗!要么立即杀了我,要么给我滚!我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 他实在是受够了!受够了!他可以忍受打,忍受骂,却不能忍受这样的出尔反尔!既然不愿意为何还要叫他去洞房,难道存心是要他出丑难堪么?——何其阴毒!
匆匆赶过来的顾帆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按照青罗一贯的脾气,不把顾明楼打个半死才怪,可此刻会些拳脚功夫的大哥偏偏不在家。担忧之下他急忙看向青罗,见他捂着被打的面颊瞪大眼睛望着顾明楼,似是根本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眼中一派惶然,不知为何顾帆心下竟有些揪痛。
顾明楼见青罗迟迟没有动静,又疯了一般继续嘶叫道:“杀了我啊!反正你杀人如同踩蚂蚁!我宁可死也不想再被你这个贱人折磨,我恨你!恨透了你!”
青罗还是呆呆望着他,不知不觉间泪水顺着眼角哗哗流了出来,淌得满脸都是。
见他流泪,顾明楼心口突然一阵绞痛,胸腔里熊熊燃烧的怒火也在一瞬间熄灭,余烟化作丝丝缕缕的细线,缠绕着他的心——可是还是恨!无法不恨!
顾帆鼓足勇气正打算过去调解,忽听见青罗哑声道:“好,我走。”话音未落,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幽幽飘上了房顶,很快没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顾帆暗叹了一声,见顾明楼赤身怔怔站在那里,便脱下外衣过去给他披上,又安慰他道:“三弟别担心,等大哥回来让他拨些官兵过来保护你。这青罗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打得过那么多人。”
“不用了,这是我自己的事。”顾明楼哑着嗓子道,说完立即转身出了院子,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顾帆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过去伸手扶住顾夫人道:“娘你也别担心了,三弟他不会有事。”
顾夫人有些冷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只要我一天没抱上孙儿,就别想我会答应你们。”说完挣脱开他的手,一阵风似地走了。留下顾帆孤单地站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顾明楼独自回到卧房,他挥手遣退点灯的丫鬟,缓步走到床边坐下。紫色的绸缎被面,不知几时被人撕成了一条条的,床上地上到处都是布条碎屑。并排的两只绣着牡丹的枕面,其中有一只也被人扯破了,露出里面白色的内套。
这些应该都是青罗做的罢,他沉沉叹了口气,走到床边坐下。
这样呆坐了一阵,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潮湿的冷风刮进来,吹灭了蜡烛。他隔着重重的黑暗,望着窗檐下落下来的雨帘,恍惚间仿佛过去几个月只不过是场梦。
“呵呵呵……”他在黑暗里突然笑了起来,为什么不笑?梦终于醒了,今后他再也不用为了一点风吹草动就惊惶失措,也不用每日里战战兢兢,生怕一句不慎惹毛了青罗。那样活着,哪里象个男人?连狗可能都更加自在些。
忽听见隔壁书房传来“啪”一声巨响,似是什么重物被风刮到了地上。想起窗户没关,他点起一支蜡烛,走到了隔壁。昏暗潮湿的房间里,纸张飞得一地都是,一座烛台在地上滚来滚去,正是适才那一声巨响的源头。
忽然留意到墙边的柜子门大开着,锁被人扭断了扔在一旁,他心头一跳,连忙疾步走过去察看。打开柜门,横架上四个碧绿的玉人儿并排站着,一样的衣袂飞扬,一样的长发如瀑,配着清秀儒雅的眉眼,烛光摇曳下显得熟悉却又陌生——那是穿着青罗衣衫的李汝嘉。
一样东西都没少,只有那个还没来得及雕刻面部的玉人儿不翼而飞了。
17
那玉人儿应该是被青罗拿走了罢。他是因为发觉自己骗他,才将自己从床上揪起来质问的么?顾明楼茫茫然想着,心头说不出的混乱疲惫。
“三弟你没事罢?”这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顾明楼缓缓回过头去,见大哥顾明祯站在身后有些担忧地瞧着自己,于是站起身来,道:“没事。”
“那就好。”顾明祯点点头,又道,“我刚从衙门回来,所有的事你二哥已经告诉我了。他走得倒是及时,我正准备对付他呢!”
留意到顾明楼有些神游天外,他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想太多了,早些歇着罢。”便出了门。
顾明楼默然站在窗前,看见他出了门走到青石小道上。细雨中一个人举着伞疾步过来,伞下一张清清爽爽的脸,正是顾帆。
顾帆用伞遮在顾明祯的头顶,有些埋怨地道:“出来也不打把伞,小心着了凉。”
夜色里顾明祯似乎笑了笑,之后两人合撑一把伞,并肩顺着青石路往前走着,外面虽是凄风苦雨,伞下却是明媚和谐的空气。
顾明楼怔怔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窗户的雨丝珠玉般飞溅而入,打湿了他的头发衣衫,他却毫无所觉。
这时听见“吱嘎”一声。顾明楼霍然转过身去,紧紧盯着房门口。密密的雨帘挡住了外面的世界,除了穿过雨帘的风,再无一物。
怔忡良久,他站起身来,正要过去关门,忽有黑影一闪到了他跟前。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是司韩。
“……你来做什么?”面对着这个抢走自己妻子的男人,他发觉自己心头竟是如此的平静。
司韩咬牙道:“原来你果然逃回来了!你这个负心薄幸之徒!”因为前阵子红缎的父亲突然得了重症,所以他直到今天才有时间出来查探,发现顾明楼果然回了家,想到他竟真的抛弃了红缎,真恨不得立即杀了他。
顾明楼也不想辩解什么,有些讥诮地道:“我负心薄幸不是正合你意么?”
司韩愣了一愣,心虚之下窘迫地咳嗽了一声。顾明楼静静道:“你来找我总不会是请我回去和红缎复合的罢。”
司韩连忙冷声警告他道:“红缎如今已是我的妻子,你休想再打她的主意!”
“……那恭喜了。”一切早在意料之中,所以心头只有淡淡的怅惘。当初自己之所以答应娶红缎,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以为李汝嘉会娶弄玉,若非自己一时负气的插足,也许红缎终究还是会嫁给青梅竹马的司韩,是自己令她走了弯路,为她平添了许多痛苦。司韩一心一意爱着她,应该能真正给她幸福的罢。
司韩见他神色淡漠,心里头更是恨透了他,红缎是他自小就一直呵护喜欢的女子,可眼前这人却弃之如弊帚,怎不叫他愤怒?强自按捺了半天才终于没有出手。咽下一口气,他沉声道:“月昭的事你可告诉了别人?”
“没有。”虽然和大哥提过之前的经历,可是关于月昭种种却一字未提。
“那就好。如果你胆敢提一个字,我就要你人头落地!”
顾明楼苦笑一声,道:“我本来还当你要杀我灭口的呢!”
司韩咬牙恨声道:“你以为我不想杀你么?可是我答应过红缎,就算发现你回来了,也要饶你一命。哼!假如这次出来调查的人不是我,你早死了一百次!”
他一甩衣袖,愤愤道:“总之你好自为之,要是让我发现你泄漏了什么有关月昭的秘密,我把你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喂月昭湖里的鱼!”说完冷哼一声,转身大步出了房门。
顾明楼站在黑暗里,茫然望着司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门外连绵的雨幕,风吹得房门前后晃动着,发出细微的声音。他的心口也随着那声音一阵阵紧缩,渐至麻木。
这事过后,他突然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每日都呆在房里雕刻玉石,很少出门,店里由他雕刻出来的饰物摆设也越来越多,生意十分红火。浪子回头,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件好事,惟独顾夫人对此有几分不安,常暗示他去妓院玩玩。顾明楼为此颇有些哭笑不得,一般父母不是最恨儿子寻花问柳的么?直到有一天顾夫人试探着问起他是否已经忘记了青罗,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母亲生怕他喜欢上男人。
他觉得有些好笑:就算自己喜欢男人,那也不应该是青罗罢。蓦然回首间,才发现青罗已经离开了有大半年。到了这一刻,他才终于相信青罗是真正放过了自己。本该为此庆幸,可是每次回想起那夜青罗的泪眼,心头一处总是惘惘的,仿佛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滴在上头——那或许是青罗的眼泪。
他从没想到过青罗也会流泪,这次是因为伤了心么?然而对于青罗伤心的原因,他却是不愿意去追究了。
有时夜里他会听见有人在黑暗中喊“相公,相公”,朦胧间模糊纤瘦的影子飘荡在雾气弥漫的湖面上,似真似幻,似近似远。想要过去查看,却总是会在这时从梦中惊醒过来。之后他拥着被子坐在漆黑的房间里,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一阵阵的寒意侵袭而来,令他忍不住蜷缩起身子——越是蜷缩得紧,越是觉得孤寂。
偶尔他也会追想过去,然而无论是月昭宫里的红缎,京中苦读的李汝嘉,抑或是月昭峰山洞里的青罗,都已经过去了。可是对于未来,却似乎什么都还看不清——这令他越发觉得寒冷。
他的小妾若眉一直没有怀孕,这令顾夫人很不高兴,拿了笔银子将若眉赶回家后又去替他物色了几个。顾明楼见母亲想孙子想疯了,便劝说她多花点心思在大哥二哥的婚事上,不料顾夫人听了这话后竟号啕大哭起来,说自己对不起他死去的爹,也对不起顾家列祖列宗,弄得顾明楼觉得自己简直十恶不赦,无奈之下只得对她说自己比较喜欢凤栖楼的弄玉。顾夫人一听立即破涕为笑,亲自去花重金将弄玉赎了回来让他收了房,这事才姑且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