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同赏————闲语
闲语  发于:2008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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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半晌,他开口问道:“那些月昭族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置?总不至于杀了他们所有罢。”
顾明祯道:“我还不至于公报私仇。由于无法判断究竟哪些真正杀过人,所以他们最多是终生监禁。”
顾明楼抬头看了他一眼,略带讥诮地道:“关他们一辈子和杀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顾明祯反问道:“那你觉得我该如何?放过他们么?你别忘了爹是怎么死的!还有那些无辜被杀的人,你认为不该为他们讨个公道么?”
顾明楼无话可说,也许在律法的角度上,大哥的确是有他的道理。可是在感情上,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
这时顾帆忽然插言道:“三弟,你为何替青罗挡箭?”问完他注目望着顾明楼,神情甚是复杂。
顾明楼望着头顶的纱帐默然良久,方悄声道:“不知道……也许是愧疚,也许是同情,也许是……”他忽然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头,烦躁地叫道:“总之别问了!”
顾帆怕他情绪激动之下牵动了伤口,忙伸手拍着他的肩柔声安慰道:“没事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别想这个了……”
顾明楼渐渐安静下来,抱着头不作声。顾明祯神色不定看了他片刻,终于咬牙道:“你不想知道青罗的情况么?”
顾明楼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面色异常地惨白,其实他一醒来就想问顾明祯这件事,却始终不敢问出口。
顾明祯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道:“也许你会恨我,可是……”他指着桌上的白色瓷坛道:“他在里面,或许你知道葬在哪里比较好。”说罢不看顾明楼一眼,立即转身出门去了。
顾明楼缓缓侧过头,直愣愣瞪向那小瓷坛。顾帆见他脸色灰败,嘴唇毫无血色,那情形竟是和死人无二,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忙唤道:“三弟你没事罢?”
顾明楼久久没有反应。顾帆踌躇了一下,试探着伸手碰了碰他。过后顾明楼异常缓慢地抬起头来,从喉咙间挤出了两个字:“没事……”随即便斜斜倒了下去。顾帆惊呼一声急忙去扶,却见他双目紧闭昏迷了过去,嘴角慢慢溢出一丝红线来。
这时窗外猛然间刮起了大风,呼啸着吹走了天边仅余的一丝亮光,须臾间房里便黑了个透。

28

这次受伤顾明楼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床,只是康复后消瘦得厉害,再怎么进补都无用。人也变得异常沉默,常常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可说他哪里出了问题也不象,问他什么总是有问必答,只是决不多言。顾夫人虽然着急,却也没有法子。
那只装着骨灰的白瓷坛一直静静摆在桌子上,丫鬟们每次进屋都是胆战心惊,顾帆便劝说顾明楼让青罗入土为安。顾明楼沉默了几日,这天终于起了个大早,带着骨灰去了月昭。
策马行到那片林子外,乌鸦停歇在粗黑的焦炭上“呱呱”叫着,头顶是墨灰色的天空,有一根弯曲的枝子往上伸去,如是一只细瘦的手臂,一团黑沉沉的乌云移过的时候,“啪”一声折断了,褐色的手掌软软垂了下来,风里隐约带着血腥气。
他仰起头茫然看着,阵阵凉意从脚下升起,阴寒刺骨。怀中包裹里的瓷坛迅速地冰冷,心头却是冷热交煎。若非当日自己误闯这片禁地,或许青罗就不会死,他会在山中再活上几十年,风一样来去自如,无所谓欢喜,无所谓悲伤,不论怎样,也总好过化作尘土。
路过月昭宫时他犹豫了许久,终还是将船泊在岛边上了岸。昔日还算热闹的月昭宫,而今竟是如此冷清寂寥,连个守门的都没有。挂在大门口的长明灯在门框上“啪啪”敲打着,门庭里麻雀百无聊赖地啄着草子。
进去沿着鹅卵石小道走了一阵,看见一个丫鬟端着托盘走了过来。那丫鬟拐过弯,冷不丁瞧见个男人站在前面,惊得“啊”了一声,手上的托盘也滑到了地上,一碗汤药泼了一地。
闻着那浓郁的药味,顾明楼不由得有些担忧起来:他认得那丫鬟是服侍红缎的,难道是红缎病了么?
大约是听见响声,有间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红缎从门里走了过来,没多少日的工夫,她却是瘦了一大圈,风一吹摇摇欲坠。
看见顾明楼她面色白了一白,默然了片刻,便过来请他去小厅里坐。坐定后顾明楼问她可是病了,她踌躇了一下,然后告诉他说病的人是她母亲——人年纪大了,难免经不起打击。
顾明楼甚是羞惭,想要说对不起,可是发生那样的事,一句对不起未免太过轻率。过后他提出要去探望,红缎摇头道:“她看了你只怕病得更重。”说完见顾明楼有些无地自容的模样,忙改口道:“她只是精神不济,所以不能见人。”可是顾明楼明白她心里怪自己,毕竟一切都是自己兄长所为。
之后两人便无话可说,偌大的地方,一旦少了人迹,便是格外萧条。明明是春天,窗外的树枝上却没有几片叶子,光秃秃的树枝上两只麻雀在打架,“唧唧唧唧”乱叫,令人心头直发慌。
枯坐了一阵,红缎忽然道:“也许今后我们不必再见了。”便等于是下了永久性的逐客令。
顾明楼黯然点头,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红缎又唤住了他,犹豫着道:“也许你愿意再见一次雅雅——就是我的儿子。”
顾明楼愣了一下,毕竟还是随着她去了。雅雅正躺在摇篮里熟睡着,比起之前长大了些,眉目越来越象青罗。顾明楼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睡梦中的雅雅裂开小嘴“呀呀”了一声,鲜红的唇角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意来。顾明楼情不自禁在他面颊上印下一个吻。
红缎解释道:“他总是喊‘呀呀’,所以小名就叫他雅雅。”看着孩子恬静的睡颜,憔悴的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怜爱之色。
顾明楼回想起青罗曾解释说“呀呀”就是爹爹的意思,不禁淡淡一笑,然而余味却是异常苦涩。又听见红缎道:“总觉得比起象我,他更象青罗。也许是因为雅雅一出生就被他带走了,由他养了好几个月的缘故。”
一出生就被带走了——竟那么早么?顾明楼回过头有些迷惑地看着她。红缎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有些事也许你还不知道……雅雅出生那夜,正逢我爹过世,当时宫里乱成了一团……司韩趁乱用个死婴换走了雅雅,然后叫手下将雅雅送人,结果在半途中被青罗劫走了。”
顾明楼心头不禁一阵绞痛:他本来一直误会雅雅是青罗抢走的——其实青罗从来没有撒过谎,是自己不愿意去信任他罢了。
忽然想到一点,不由得好生奇怪:司韩为何如此做?一个猜测猛然跳出他的心头,他霍然转过身来,有些惊愕地瞪着红缎。果然听见她道:“雅雅是你的儿子。”
顾明楼呆了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本该觉得欢喜,可是沉寂了太久的心竟然觉不出半点喜悦,胸腔里空荡荡的,一颗心在里头腾云驾雾,无处支撑。
红缎转过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他悄声道:“可是我不能把他给你,如今我只有他了,你应该不会反对罢……”
顾明楼当然说不出反对的话来。红缎继续道:“至于司韩,他送走雅雅固然不对,我却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我和他成了亲,却还留着你的画像,还经常对肚子里的雅雅提起你,难怪他会容不下雅雅……”
她自嘲一笑:“我真是傻,既然已经选择了他又怎能再回头?而且在这世上,也许只有他是真心对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分开了,才觉得人世无常,每一刻的相聚都该好好珍惜,因为也许那便是最后……所以我不想再恨他……”
顾明楼闻言大为震动,心头一直默念着那句:也许那便是最后——谁说不是?原以为自己要与青罗一直纠缠下去,甚至准备好了心平气和接受,可是就在那一天,突然嘎然而止,如是弹琴时酝酿好了情绪,正到高潮处,“嘣”一声弦断,那情绪便也悬在了半空中,只觉得异常地惘惘。
他低下头,怔怔望着装着瓷坛的小包裹。红缎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青罗。”
红缎“啊”了一声,随即沉默了。隔了一阵顾明楼轻声问道:“你可恨他?”
她摇了摇头,有些嘲弄地道:“我凭什么恨他?是恨他抓走了你,还是恨他将官兵引了进来?若是我们行得正,即便有官兵进来,也不用怕他们,月昭有今天的结果,或许是因为我们杀戮太多咎由自取……而至于你……”她苦苦一笑,“也许你从来就不是我的,否则即便他抓走了你,我们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分开……”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道:“就连我娘,也甚是后悔,当年她也是无可奈何,我爹他……”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稍后她转过身来,望着他欲言又止了片刻,终于道:“其实我也想问你……你那日替他挡箭,到底是何缘故?”
顾明楼面色陡然一变,抓着包袱的手也握得死紧——为何所有人都问自己这个问题?这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当时他根本连想都没想便冲了过去,哪还有工夫想理由?事后再追想,却也始终不着边际,是内疚?还是可怜他?又或者是……他的额头渐渐渗出一层细汗。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沙声道:“我走了,你……你保重!”随即仓惶出了房门。
他出去不久,红缎的母亲便疾步走了进来,一看见红缎她立即上前捉住她的手哽咽道:“还是没醒,大夫说,熬不过今夜了……我……我真的好悔……”便扑在女儿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红缎一边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安抚着她,一边望着门外暗自叹息道:若是你不这么快逃走,也许我会忍不住告诉你真相罢。然而再一想:既然结局都是一样,那么也不必再让他多失望一次了。
走进山洞,见里面落了厚厚一层灰,顾明楼呆站了半晌,才过去找了块布将桌子擦干净,然后将瓷坛放在了上头。
抬头望了望洞壁高处,那木盒还在。他将带来的梯子靠在了洞壁上,颇费了些力气才把那木盒子取了下来。
因青罗曾说过盒子里是他最喜欢的东西,故而打算将它们作为陪葬,用衣袖轻轻拭去木盒表面的灰尘,他小心翼翼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并排躺着两个玉人儿,左边的碧绿衣衫,青丝如瀑,雕刻得极为细致,只是脸上一片平滑,还没有雕刻五官,正是他亲手所刻。右边白玉的那个刻工稚嫩粗糙,看不出象谁,翻过身,背后歪歪扭扭刻着“相公”二字。顾明楼紧紧盯着那两个字,刹那间无法呼吸。
这时洞外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被风一吹,又成了呜呜咽咽,有片枯叶被风刮进洞里,粘在那碧绿人儿光滑的面部上,异常地衰败凋零。顾明楼猛然吃了一惊,急忙将那叶子拂去,失去树叶的遮盖,没有五官的脸更是阴翳悲凉,山洞里也瞬间暗了下来。
他突然惶急起来,焦躁地四处乱翻乱找,却始终找不到刻刀。无奈之下他急急将小人放进木盒里,冲出山洞冒着雨往山下狂奔,下雨路滑,一路上摔了好几跤,被石头磕得头破血流,可他依旧披着满脸的血水奔跑着,状若癫狂。
倾盆大雨中过了湖,骑着马一路往家飞奔,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冲进房间,找出了刻刀。他将木盒放在桌子上,手忙脚乱打开盖子,突然间他瞪大了眼睛,愣了愣,猛地撕心裂肺大叫了一声,随即捂着心口倒在了地上,拼命翻滚起来。
房里很快响起哭叫声喧哗声脚步声,尖锐而急促,一如窗外的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雨水顺着窗台打进来,湿了桌上的木盒,盒子里一绿一白两个玉人儿并排躺着,只是碧绿的那个已碎成了好几截。

29

大约是之前的箭伤尚未痊愈,再加上淋雨受了风寒,顾明楼心疾再次复发,药石罔效,每次发作都是命悬一线。顾夫人心急如焚,短短数日便老了有十多岁。她一方面四处寻药问医,烧香拜佛,另一方面逼着顾明祯饶过月昭族人,为弟弟积福。顾明祯只是沉着脸不作声。
在顾明楼的床铺里侧,放着只密闭的木盒子,潮过水的木料呈现黄黑色,摆在鹅黄色的缎被上,格外刺眼。清醒时顾明楼总是抱着那只木盒子发呆,因他不许人触碰,没人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顾帆见他终日神思恍惚,神色一时痛楚,一时迷茫,渐渐怀疑他是病由心生。
这一天顾帆向顾明祯道:“那日三弟去了趟月昭,回来后便成了这副模样。我虽不知他具体为了何事伤心至此,总不外乎与月昭有关。若是可能,请你对月昭从宽处理。”
顾明祯早被母亲的责骂威逼弄得心烦无比,听了这话立即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我爹的仇不用报了?
顾帆急声道:“难道杀父之仇竟比三弟的性命还重要么?何况你爹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也许你的仇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见顾明祯半天不答话。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顾帆心中憋闷,忍不住讥诮道:“别跟我说什么要维护律法公正,一来月昭的案子十分特殊,本来就可轻可重;二来五年前那座矿山我可是知道你用什么法子弄来的,此刻再谈公平未免可笑!只怕人家保庆楼到现在还恨着你呢!”
顾明祯稍稍变了颜色。在他十岁那年,顾家因官府无人以至于矿山被抢,顾父去找月昭峰,结果惨遭杀害,此事对他刺激很大。为避免再次受欺,他发誓长大一定要做官。十年寒窗,终于金榜题名,凭着心机与聪明,年纪轻轻便出任一州太守,可谓官运亨通。
他虽大致算得上是个好官,然而为了自家生意,多多少少曾利用过自己的职权谋取方便。比如说五年前顾家和同行保庆楼同时看上了一座矿山,在他的周旋下,最后顾家获得了开采权。没想到保庆楼的老当家一气之下中了风,很快撒手人寰。这令顾明祯联想到昔年父亲惨死的间接原因也是矿山被夺,所以内心一直有些不安,此刻听见顾帆旧事重提,脸色便不好看。
他忍不住辩解道:“我不想自诩正人君子,可是我做的事,全在律法允许的范围之内。”
顾帆反问道:“你的意思是,只要律法允许,即便有私心也没有关系?”
顾明祯沉声道:“我不明白最近你为何总是怀疑我针对我,也许我们应该开诚布公谈谈。”
顾帆喘了口气,道:“那么我洗耳恭听。”
顾明祯道:“首先我要声明我围剿月昭,与那矿山无关,即便那矿山根本不存在,我还是要这么做,所以不要总是把那矿山当作我围剿月昭的动机……如今之所以打算开采,一来是因为我爹当年是为了寻找它才遭杀害,也算是告慰他在天之灵;二来那里玉矿均是上品,我没有放弃的理由——总之你别胡乱颠倒因果!”
“……可是世事的因果本无那么明晰的界限,就算我肯信你,别人也未必肯信。”
顾明祯哼了一声,道:“我并不在乎那些。”又道:“至于曲青罗,他杀人虽是为了自卫,毕竟是凶手,就算死罪可免,活罪却是难逃。而他中箭的事,只是个意外,当时若是我在场,定不会任由此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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