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同赏————闲语
闲语  发于:2008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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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定主意后他开始脱外衫,谁知到了衣袖处却怎么都拽不下来,对着月光仔细一看,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原来青罗将他的外衫和里衣缝在了一处。
他正要用蛮力撕开,眼前忽然闪过青罗缝衣时全神贯注的模样,想着他缝得那么辛苦,一时有些不忍心下手破坏。低头看着这片粗劣的针脚,他渐有些动摇起来。青罗做这些,无非是希望自己能喜欢他。他那么认真地按照自己的教导学习着,尽心尽力。哪怕自己曾经欺骗过他无数次,他依旧试着给予信任。难道如今自己真的要再一次辜负他的信任么?
若是今天自己离开了这里,从今往后便不可能再指望得到青罗的信任——这点是勿庸置疑的。自己已欺骗了他太多次,如今他给自己的多半已是最后一丝残存的信任,一旦失去,便再无挽回的机会。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很有可能他自此都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人,所谓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尊重都会被他唾弃,只因着那是自己告诉他的。也许他会从此自我封闭起来不见任何人,也许他会变得更加凶狠暴虐。这么一来自己的离开毁去的将不仅仅是他对自己的信任,而是他整个人,难道自己真要做这样一个刽子手么?他毕竟才十七岁,一辈子还那么长。
越往深处想,顾明楼越觉得害怕,仿佛自己真成了杀人凶手。自小到大也许他没做过几件善事,可害人性命的事却也从没有干过。回想着这些日子青罗对他种种笨拙的讨好,思量着他对自己的一番深情,顾明楼心中越来越忐忑不安,心底某个角落甚至有些抽痛,怎么都无法下定决心跳进水里。
他站在那里任湖风呼呼吹着,高高低低的音节在耳边盘旋,似是有无数个声音在争吵。一个声音尖声道:“他从前那么对你,又何必管他?此时不逃,难道真要在山里过一辈子么?”又一个声音厉声反对道:“你唆使吴卓害他成为杀人凶手,难道就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么?是你将他带进了红尘里,是你给了他爱上你的机会,你却一次次欺骗他,如今甚至要粉碎他对人世最后的信任——你真的忍心么?”又有若干个声音一起叫喊起来,纷乱尖锐的声音化作钢针刺着他的头,痛得脑子里一阵阵抽搐,烦躁之下他对着黑夜大吼了一声。
当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山洞门口时,他恨得忍不住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毕竟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可同时他又安慰自己说来日方长,看青罗如今的态度,说不定很快自己就能说服他送自己离开月昭。这样既能得到自由,又能心安,岂非比眼下仓惶逃走要好上许多倍?
这么一想终于平静下来,走进山洞见深处漆黑一片,想来青罗还没有回来,不由得暗自庆幸。
摸索着走到桌边点燃了蜡烛,四下渐渐明亮起来后他伸了个懒腰,转身准备回床上躺一会儿。猛然间他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成冰,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
青罗闭目静静躺在床上,身旁一把染血的匕首。一只雪白光裸的手臂垂在床沿,鲜血顺着手腕汩汩往外淌,地上已湿了一大片。

25

顾明楼惨白着脸走到床边,颤声道:“青罗……别吓唬我……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说话间缓缓伸出手探向他的鼻间,若有若无间尚有一丝气息漂浮,好似随时便要停止。
他连忙抱住青罗开始帮他包扎腕处的伤口,两只手抖得不成样子,费了好些工夫才勉强包好。
过后他扶起青罗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来温暖他,隐约间感觉到怀中的身体越来越冷,惶急悔恨之下他几乎哭出声来。
“青罗,你快睁开眼看看,我没走,我真的没走!我……我只是出去走走,对了!我采了朵花给你,你一定喜欢……”他急忙将手伸到怀里摸出一朵已有些干瘪的野花,送到青罗眼前,“你看,绿色的……很特别罢……你快睁开眼看看……”说到最后已渐渐成了哽咽。
可是青罗依旧惨白着脸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洞壁上突出的尖石在他身上落下斑驳迷离的黑影,似是要随时钻进他的身子里,将他的最后一丝气息吸干。顾明楼忙抱紧了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些黑影,阵阵寒意从四下蔓延侵袭过来,拖着他陷入绝望的冰窟。亲眼目睹一个人的死亡竟是如此揪心恐怖,仿佛看着自己的心被人一寸寸挖出来,再一寸寸吞噬干净。
不能任由青罗这样死去!绝对不能!
仓惶之下他猛然低下头拼命亲吻着青罗冰凉的唇,希望能渡给他一些生命气息,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依旧察觉到对方的脸颊渐渐冰冷。他心头的绝望越来越扩大,胸口处仿佛破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有刺骨的寒风灌进来,里头立时结成了冰,然而却什么都感觉不到,恍惚间灵魂已经游离出窍,躯体也在渐渐衰亡,只等油尽灯枯。
蜡烛突然间熄灭了,山洞里立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顾明楼先是一呆,随即撕心裂肺大哭起来,摇晃着怀中的身子嘶叫道:“你别死!别死!只要你不死我就陪你一辈子!真的!真的!我不骗你!我发誓再也不骗你!否则你可以打死我!狠狠打死我!……”
“别……摇……”黑暗里忽然传来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顾明楼一怔,哭声嘎然而止,随即又听见那个声音有些不耐烦地道:“好……吵……”
顾明楼顿时大喜过望,连声喊叫道:“你醒了!太好了!醒了就好!”惊喜交加之下泪水反而流得更凶了,滴得青罗满面都是。青罗伸出舌尖舔了舔,那种咸涩的滋味叫他蹙起了眉头,哑着嗓子道:“水……”
顾明楼忙帮他躺好,然后疾步跑过去点蜡烛,仓促之下不小心被石凳绊得摔了一跤,他顾不得疼痛,一骨碌爬了起来。很快溶溶微光重新充盈在了山洞里,令他早已冰冻的心也开始觉出一丝暖意。他随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倒了杯水过去,扶起青罗细心地喂着他。
喝了几口水后青罗呼吸稍平缓了些,人也有了些精神,“你……没走?”
“我……我没走,我只是出去散步……真的!真的!”他连忙将那朵绿色的小花拿给他看,“你看这是我采的,我知道你喜欢绿色,特意采的送给你的……”
青罗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勉强“嗯”了一声,闭上眼睛虚弱地道:“我……我以为你又骗人,想追过去把你打死,可是……可是我说了不打你了……真的很矛盾……然后心口好痛……喘不过气来……割一下……就可以睡着,睡着了,就不用觉得矛盾了……”
“别说了!别说了!……”顾明楼心如刀绞,内疚自责悔恨痛楚一起涌上心头,翻江倒海。说什么割一下就能睡着,那么深的伤口,若是自己回来的晚一些,就没得救了。
思及在刚才那一瞬,青罗差点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等到了那个时候,什么爱啊恨啊的都成了虚空,再怎么执着下去也只是惘然。可是留下的自己却会因此痛悔内疚一生,连一丝弥补的机会也没有,比起那种情景,如今已该算作是万幸了。
青罗年轻体健,休养了两日便已康复,好像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般。可顾明楼却不这么觉得,这件意外令他有了新的认知:无论自己对青罗是怜悯是责任还是什么别的感情,都不可能再放任他不管。若是自己再继续忽视他的感情,他一定很快就会死去了罢?既然自己不愿意他死,那就只能和他纠缠下去——就算是放手,也要等到对方先放手。
这想法叫他有些绝望,却又隐隐安心,喧嚣红尘,潮起潮落,终日里随波逐流,今朝繁华盖过昨日,却又不由自主追逐新的一天,永不知尽头在何方,想要一个停下的契机又谈何容易?既然事已至此,姑且就这样下去罢。
一旦放下了算计与抵触,顾明楼开始觉得与青罗相处其实也颇有乐趣。对于人世半懂不懂的青罗有时迷糊,有时敏锐,虽令人有些难以捉摸,却常生出些意外之趣,叫他忍不住会心微笑,所以心情大体还算得上是愉悦。
当然他也有烦心的时候,有时半夜醒来,听着洞外呼啸的风声,想起并不遥远却恍如另一个世界的隐州,心底总是说不出的空虚茫然。自己才二十一岁,难道一辈子就要这么过下去么?而且这么久不归家,母亲兄长肯定急坏了罢?尤其是母亲,她可是把自己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有一夜他竟梦见了分别已久的李汝嘉,梦中的李汝嘉似乎才四五岁的样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放一只蝴蝶风筝。躺在病榻的他透过敞开的房门看着李汝嘉玩,真的好想出去和他一起,可是不行,因为母亲说不可以乱动。
听见李汝嘉边跑边朝他喊:“飞起来了飞起来了!看见了么?象真蝴蝶一样哦!”瘦小虚弱的他高声回答说看见了,虽然实际上根本不可能看见,可是不愿意叫小伙伴失望,所以撒了谎。
李汝嘉露出个满足的笑容,喊道:“还可以飞得更高哦!你等着啊!”于是跑得更远了,最后不仅是风筝,连李汝嘉的人影也看不见了,只能隐约听见他的笑声,似乎还有别的孩子掺杂在里头,一起欢快地叫喊着。
年幼的他悲从心来,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这时一只绿蝴蝶飞了进来,停在床柱上,轻轻拍打着双翼。夕阳的余晖照在上头,两片翅膀如是夹杂着金线的绿纱,熠熠生辉。惊异之下他停住了哭,对蝴蝶道:“你是来陪我玩的么?”
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停在了他的手心,他又惊又喜,急忙道:“你不会离开的对不对?”那蝴蝶继续拍打着翅膀,翅膀末梢轻扑着他的手心,象是小鸟在啄食,略带着些调皮。
他开心地用手指拨弄着蝴蝶的翅膀,忽然想到别人有蝴蝶风筝玩,自己却有真蝴蝶玩,得意之下不禁笑出声来。
“吵死了!”这时忽然传来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只觉身子往下重重一沉,随即便惊醒了。定睛一看,淡淡的月色飘荡在山洞里,角落里传来夜虫的“唧唧”鸣叫——原来是个梦!
“吵死了!半夜三更为什么笑?都被你吵醒了!”青罗揉着眼睛坐起身来,叽叽咕咕嘟囔道。
顾明楼连忙道:“没什么,只是做了个梦。”终于明白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声音的来由。
青罗“哦”了一声,很快又倒头睡了过去,他睡眠极浅,却又非常容易入睡,甚是奇特。
之后顾明楼一直呆坐在黑暗里,不明白为何会突然梦见小时候的事,难道是想念李汝嘉了么?如今正是春试的时候,他能如愿以偿金榜题名么?若是能入朝为官,以后想见他就难了罢?
良久他沉沉叹了口气,又重新躺了下去。
次日晚上青罗又去月昭宫看孩子,他对那孩子虽没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大体上也差不了多少。回来后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之后便瞧着茶杯怔怔微笑,完全忘了顾明楼的存在。顾明楼不禁酸溜溜道:“人家不知道还当宝宝是你生的呢!”
青罗白了他一眼,“他虽不是我生的,可是他是我儿子!”
顾明楼不屑地扯了扯嘴角,瞧他这一句:不是他的生的,却是他儿子——什么歪道理!
他脱口道:“这么喜欢就把他抢过来啊!”说完立即后悔,不会自己又成了教唆犯罢?
果然青罗顿时眼睛一亮,道:“怎么你肯让我这么做么?上次你特地来把宝宝还给他们,我还当你不乐意呢!”说到这里立即放下茶杯,跃跃欲试道:“不如我马上去把他抢来!”
顾明楼忙不迭摆手反对道:“千万别!宝宝应该和娘亲在一起!”
青罗很失望地瞪了他一眼,闷闷走到床边躺下,沉默了一阵,沮丧地道:“这么说以后宝宝都不能陪我了。”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顾明楼:“那天我昏迷时,好像听见你说只要我醒来你就会永远陪着我,你真的说过还是我做梦?”
顾明楼心头猛地一跳,当时情急之下说的话,没想到青罗竟听见了,若是承认,岂非成了相许一生的承诺?即便他现今已不打算离开青罗,可是主动许诺与被动接受却总还是不同,一时间不由得踌躇起来。
青罗见他不吭声,隔了半晌终于淡淡道:“那一定是我做梦了……”
这时忽听见洞外传来嘈杂的人声。青罗霍地坐起身:“你别动!我出去看看!”话音未落人已窜出了洞外。旋即顾明楼便听见外面传来几个声音高喊着“捉住他”,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察看,这时一个人冲进了山洞里。

26

“相公!我终于找到你了!”来人立即跑过来扑进他的怀里,竟是许久未见的红缎。
顾明楼也有些心潮起伏,平息了一下才道:“你怎么找到了这里?”
红缎忽然意识到已非从前,于是连忙退出了他的怀抱,面色一时红一时白,心头也是阵阵翻江倒海。
顾明楼轻咳了一声,又重问了一遍。红缎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然后道:“那夜你大哥曾来过,他告诉了我……告诉了我青罗的事,我猜想或许是他劫走了你。今夜察觉有人侵入孩子房间,之后似乎往月昭峰方向逃来,我试着带人来看看,果然发现了你们。”
顾明楼有些惊讶兄长竟能找到这里,再一想,应该是青罗带他来的罢。因想到青罗被看作月昭的祸患,如被抓住多半不会有命,便有些担忧地看向洞外。这时有侍卫跑进了洞里,报告说青罗逃走了,他这才暗里松了口气。
侍卫离开后两人默然相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顾明楼见气氛有些尴尬,没话找话道:“你的孩子很可爱。”
红缎闻言面色一白,低下头咬住嘴唇,簌簌落下泪来。顾明楼吃惊地道:“难道我说错什么了?”
红缎摇了摇头,随即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哽咽着道:“我以为你离开了,伤心孤独之下便跟了司韩,若是知道你被青罗抓走了,说什么我也不会嫁给他……”
顾明楼闻言心口不禁一痛,也许他没有真正爱过红缎,可对她的喜欢却是半点不假。起初娶她虽有负气加随遇而安的成分,到了后来确也曾想过要和她厮守终生,只叹造化弄人,自己终是与她分开了。
见她哭得伤心,顾明楼情不自禁上前搂住她的肩,轻叹着道:“红缎,是我对不起你,若是那时我肯多坚持一下……”然而假设向来无用,他有些难过地别过了脸,过了一阵才续道:“总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要好好珍惜现在。”
“你们在干什么?”这时山洞外突然传来一个阴沉愤怒的声音。顾明楼下意识松开红缎后退了一步,回头一看,原来是司韩。
司韩大步冲过来一把将红缎拖到了身后,对着顾明楼怒吼道:“如今她是我的妻子,我劝你别再妄想!”
红缎猛地甩开他的禁制,冲着他嘶声叫道:“谁是你的妻子?总之雅雅的事我不是不会原谅你的!”
司韩立时煞白了脸,伸手指着顾明楼瞪着她颤声道:“你的意思是……你要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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