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扬起脸大笑。程皓松了手,"这次我们要分头走。"
何平收住笑,不出声凝视他。
周围断绝了一切声响和气息。
程皓耗费很大的劲才挪动双腿转身。他取黑路走。长期夜行的习惯。每走一步都像是前无去路,像是准备着理所当然逆来顺受地去死。海的潮声就在耳边。不见其他人。脚下踩过湿软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圆形卵石,感觉腿部肌肉越发痛不可忍,旧伤膨胀复发。他暂停脚步,整具身体负担着他前半生孤立无援境地里的羞耻,他不得不用手指着力抵挡作虚弱的较量。
"喂。"一双手用力分担起他的重量,不容他有半分迟疑。
何平的眼睛不看他,不过从他嘴角往上扬的弧度,可以看出他好像在微笑。
他们纷纷不肯由对方任性赴死。人对死人的记忆最可怕,走掉了,下落不明,至少知道他尚在人间,若不再相见,就从此心安理得的忘记,仅仅如此。死了,这个人的地位便忽而被提升至最高,无法腐败,强行挤塞进五脏六腑变作化石,永永远远地老天荒。
十三
昼夜温差巨大。沿途的树木发出浑厚迫人的寒气。路径在树木之间曲折迂回。其实所谓的路仅仅是经前人踩踏过后分辨不清的一个个脚印,现在再由他们重叠地踩上去,仿佛一种更新。
仍然是这幢老旧式样的房子,中间镂空,一层一层在四周展开的分枝一般的走廊,灯光使一切如金色的琥珀。电视正播放国内新闻,新闻主播的声音一如既往不温不火。房东老太太坐在那张印灰色圆圈图案的手椅上看电视。
何平拿锁匙开门,旋了一旋,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已经打不开。走了这样久的路。程皓觉得两条腿像崩断线的木偶,失去支撑的极限。
老太太听见门的响声,腾地站起身,看着他们,脸呆着,一动不动。
"开门。"何平突然徒手敲碎旁边的窗玻璃,探手开窗,玻璃尖刺刺进皮肤,伤口很错落。他从打破的窗洞伸进手打开门插销。
老太太就那样瘫痪般地站着。何平慢慢走近,拍拍老人的面颊,然后把目光从那双带着乞求的茫然的眼睛上移开。科尔特手枪在他手上翻转,手枪的保险被打开,何平猛力将枪顶住老人额头的部位。灯的亮光反射到他双目里去,他的两只眼睛虎视眈眈。
老太太抿住嘴,眼睛半闭,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似乎重新闻到她传达的气味,越来越近。她停止生长的脸完整保全了轮廓和印记,她受人践踏的样子,他自身的耻辱,他仍然能够清晰地一一列数出他们所遭受的全部致命伤。他听到从自己胸腔最底处发出来的声音,"何平。"
何平打断他,"是她报的警。"他病态的激动在他脸上展现为一副笑容。
程皓看着他。他猛禽式地凶恶性使他看起来对很小的疼痛都会异样敏感的样子。
程皓用两只手去拉他的手。何平攥紧的手指逐渐有了松懈的表示。他重新回到他的距离之内。何平的手被他握着,活脱脱一个很不情愿地被拉去睡觉的孩童,甚至有一点点无足轻重的愤懑。
房间里没有开灯。何平不知道何时已经睡了过去,他的外套和袜子都未脱,在睡眠中怡然自得均匀呼吸。梦景总是野蛮而又美丽如画,它最容易繁殖,生殖出诸多怪胎和笨蛋。
警车的红色闪光正高亢的闪烁,一部分光线循着窗台照进房间中央,自成一个小宇宙。那些人一一守在外面,等待良机。某些时刻一再重覆。
程皓把嘴唇贴在何平的头发上。"告诉你一个故事,有一个禅师问他们的门徒,说,‘我曾经把一只鹅放进一个瓶子里,现在那只鹅已经长大了,瓶子的瓶口对它而言太小,所以那只鹅出不来。瓶子很珍贵,我不想把它打破,但是那只鹅如果再出不来,它就会死在里面。我不想打破瓶子,也不想任由那只鹅死掉。你们觉得该怎么做。'很多门徒试着回答,答案总是在瓶子和鹅之间作选择,打破瓶子或者让那只鹅死。
然后有一个门徒回答说,‘鹅就在外面。'
禅师听王这个答案立刻弯下身子向他行礼,说,‘你是对的,鹅就在外面,它从来不曾在里面过,所以它又怎么可能出来呢。'"
......
他没有尝试过对另一个人说这样长久的对白,姿态颇为腼腆。追溯最后库存的往日,避开自己的目光,早已遗忘的事情,无足轻重的琐碎,它们完整保留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秒钟,它们既模糊又新鲜。
谁说超出尘世的一切均属子虚乌有,它纯粹且永恒,它按照自己理解的精神进行设定,无法计时以待,所以圆满。
时间,不存在。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