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11点59分————豆豆的挑豆
豆豆的挑豆  发于:2008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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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极短促地敲门声,程皓一惊,起身靠紧木门。"是我,何平。"
他打开门,何平的身手似魅影般。他对他手里的糖果盒子视而不见。他紧盯着他的眼睛,低声说,"我们现在就走。"
真稀奇,他尚不知这个人是忠是奸,竟由他摆布,无半点异样感。
何平取出一具手电筒。两个人摸黑往前路走。走不久,就看见一辆小小不亮灯的黑色轿车。车开到一处码头,他们再换走水路,自有接载的大船。所有细节衔接得天衣无缝。

何平先困倦了,蜷缩在船舱的空地睡熟。船舱里透着各种气味,行李,垃圾,海鱼。程皓将仅有的一件外套盖住何平的胸口,走出船舱,在船甲板上仰面躺下来。

他们来到一个傍山沿海的小镇子。房东是位寡居的老太太。满头银发,端正的脸庞上,绽出动人而得体的笑容,这个焕发青春的笑容把她脸部的每根线条暂时放到了适当的位置上,显得协调和谐。她看他们的眼神充满怜悯。
她走在前面。走廊潮湿异常,墙壁裂缝累累,仿佛通往海底的岩洞。门打开来,房间却一尘不染,地板被擦过又擦,油漆剥落,露出质料的原色。淡薄的月光细细碎碎地沁进室内,在地板上摊出意味深长的灰白的阴影。


在小镇的第一个早上。

醒过来时天色还不稳。何平躺在他旁边,本该盖在身上的毛毯全蹬到了脚底,睡得很香很死。程皓侧身帮他把毛毯拉到胸口的位置。外面起了点风,空气里容有纯净,天蓝色,带盐味的香泽。大敞四开的窗口可以望见肥皂沫般的云朵。正对窗的一面墙排放着玻璃门衣柜,明晃晃地折射着天然的海岸光景,就像是墙上糊了一层海青色的壁纸,只可惜被柜子桃心木的门框分割而无法完整。刚刚腾起的太阳光化为一个个银灰色蛛网式的钝点在地板上盘旋,随之幸福沉静地栖息在那里。整个房间像陷于回光返照后呈现出来的斑斓奇景。彻底不真实的图样。一种病态的圆满。
他又觉得眼皮胶着,他的生活从来坎坷不平,艰难险阻,跌倒和爬起来循环往复无休无止。真的筋疲力尽。他再睡了一觉,一个梦也没有,静寂之极。
一直睡到中午。他张开眼睛,房间里只留他一个人。窗子外面的烈日白光令他猝不及防地一阵盲目。他下床走进卫生间。洗澡,对着镜子剃须。他很长时间没有这样仔细地刮胡子了。他认真地将自己清洁干净,然后换一套干净的衣服,穿过阴暗的走廊下楼。
一楼是房东老太太的客厅和厨房。电视机正播放着连续剧,大段响亮的对白。何平陪着房东老太太坐在圆桌上聊天,两个人仿佛熟识许久,其乐融融。

老太太看见他,立刻起身去厨房端食物。
何平笑笑地看着他,轻声说,"这里暂时很安全。"
丰盛的饭菜。红烧带鱼,蛤蜊炖蛋和笋丝汤。他缓慢放松地吃完饭。

因到达时天黑,并未看清楚这座小镇的模样。它其实很普通,人烟稀少,房屋简陋,但是它有蓝天白云和海。一切变得完美无缺。
房子后面的庭院摆满了盆栽植物,统统只长绿叶而不开花。带有海潮味的湿润的南风吹过来,摇晃着它们。两个人整个下午都坐在庭院。

"喂,讲讲你的故事。" 何平漫不经心地伸手拨弄着身前的植物叶片。
程皓一怔,沉默不说话。他的故事,只有穷困愁苦,没什么可讲的。他吃了苦中苦,却永不能做人上人。那种苦极其肮脏龌龊,他说不出,相信也没人愿意听。
他记得那天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家,撞上从她床上下来的男人,他闻到那个人身上馊臭的气味。他们生活的全部来源便是依靠着她跟一个个不同的男人睡出来。

"那个女人是你姐姐吧。"何平突然看向他。
程皓顷刻醒觉,腾地站起来,一只脚撞到两盆植物,发出巨响。他急促地转身走出庭院。


黄昏的最后一点阳光依旧照得他眼睛发花。他迅速地胡乱朝前走,何平没有叫住他,紧跟在他后头,不离不弃,坚持到底。他们走遍小镇的每一条石头巷道,一步一步直走到夜深。他终于在一座小教堂前停下脚步。他走不动了,两条腿流脓溃烂般的疼。
这里的人们信天主教。惟一的一座教堂,潮湿陈旧的墙壁散发出清凉的霉味。他把背贴着墙壁慢慢坐到地上。
何平趋近他,蹲下身。
"刚念大一的时候,她去学校看我。她坐的那趟火车晚点。那天天气很热,我等了近三个小时。后来看见她拎着一大包行李从出站口走出来,我转身就朝车站外面走,我故意走得很快,她跟不上,在后面跌跌撞撞的。她陪我吃完一顿饭又急着要赶回去,走之前她本来想抱我一下,结果被我嫌恶地避开了。我一直觉得她身上很脏,生怕她碰我。我读到大学毕业都没回去过。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呵,现在想想,其实让她抱一下也没什么。"
何平靠过来伸手揽住他的头,狠狠箍在胸前。他不断发泄,滔滔不绝。

楼下电视机在播放戏曲,咿咿呀呀不卑不亢地做着表达。何平躺在旁边,暗中的侧影轮廓昏晕暧昧。程皓下床找烟,点燃吸两口。何平突然从背后揪紧他的头发,把他拽倒回床上,身体压制在他上方,黑色的瞳孔神经质的湛亮。未熄灭的烟头灼伤皮肉,留下一块圆形的残迹。他一僵,反手扣住他的手腕,两个人如同被困的贱氓的族类凶狠地扭打在一起,何平掐紧他的脖颈,低头咬住他的嘴唇,舌头捅穿他的牙齿,呼吸被堵滞,口腔里充盈着血的味道如炙烈的春药强悍地捣搅着他脑腹深处的快感,他死死吮住何平的舌头,贪婪纠结,唇齿盲目的碰撞。何平把自己的欲望贴合上来一并厮磨,极致的快感集成狂焰五内焚烧,狰狞着欲破肤而出,令他皮肉绷紧,钝浊涨痛,闭合的毛孔一个个翕张开来,欲望如黑暗中被堵塞出路的水流,失控汹涌地回返反扑。

他摸到他背上那道疮疤,不知觉放轻手的力道。何平突然笑出声,眼睛紧盯着他,"喂,摸起来什么感觉。"
程皓收起手。何平越发觉得好笑似地盯住他不放。他的脸贴着他的额头,胁迫他与他亲密无间。两个人挣扎喘息,高热的皮肤危突肿胀,带着恨之入骨的重量,彼此作践,妄图扒开对方的血肉。


何平用胳膊支起身,拧亮搁置在床头的台灯,程皓侧过脸看他动作。何平返身粗鲁地将身体压到他身上,十分重力。程皓下意识伸手揽紧他,另一只手扯过毛巾毯,盖住两个人的身体。
房间里空气凉沁沁的。一切人造的声音通通消停了,庭院的植物被风挑弄得哗啦啦的波动,产生细弱的回响,仿佛是海潮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蠢蠢欲动。
两个人肢体相缠。太密切了,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一目了然。这样情意绵绵的姿势。何平从烟盒里拨出一根烟,点燃,眯细眼睛吸一口,放进他的唇间,又给自己点了一根。
程皓抽完烟,闭起眼睛,似睡非睡地恍惚着。意识无边无际,像纷乱的投影无法不连贯畅通。何平在他耳边低低地呓语了几句。他睁开眼睛。何平睡熟了,手指间的烟已经燃成长长的一截烟灰。程皓从他指间取出烟头摁熄,关掉台灯。手臂环抱住他,手掌轻轻摩挲着他背上的旧伤口。他觉得有困意,却始终睡不着。

他头一次替人送烟。当然,总不会是普通的香烟,所以报酬丰厚。交易很龌龊,不过他比自己想像中要镇定得多。他必须不择手段,好交足学费重新回去念书。刚刚下过雨,路不好走,他走得格外小心。他看到那个满身血污的小男孩子,后背肌肉连皮翻卷起来的刀伤,匍匐在泥泞的地上冷静地轻声恳求他,手指抠住他的手腕。

"你好像记起它了。"何平突然说话。程皓错觉他在梦呓。
他记起了。本来以为截止的记忆,奇迹般嵌刻进头脑,包括所有一切的细节。
何平嗤一声笑出来。"你那时的样子真可笑,居然掏出三颗糖给我。那是你仅有的三颗糖吧,居然全部给了我。"
程皓默不作声。他根本救不了他,他身无分文,口袋里仅仅有三颗水果糖。他把他放到医院急诊室的门口,任他听天由命。他记得抽出手时,手掌上都是血,鲜红色像刚染上去的颜料一般。他走出去一段又回头,看到他拿着一块糖直往嘴巴里塞,腮帮鼓鼓,心满意足的样子。他知道没问题,他们是同一类人,肯定能想方设法地活下来。他一度做出巨大的努力,以便克制记忆,根除对滚热的血腥味道的恐惧。
何平的手反转抠住他的手腕,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程皓在暗中看着他,但是视线未能习惯,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谁砍伤你的。"
"就是你杀的那个人。"何平轰然大笑,"你信吗。"
程皓不作声,看住他。
"他是我妈嫁的第三个男人。喜欢玩虐待。周围的人知道他是警察,所以都不敢帮我们。我妈后来自杀了。她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敢告他,真是个蠢女人。"


很长久的时间,两个人脸脸相对,都沉默是金。何平仍然落力地牵制着他的手腕,像一副镣铐,铐在他的手腕上。又过去一段时间,何平凑近他的嘴唇,两个人懵懵懂懂地接吻。坦白且无关欲望的设定,唇舌一味纠缠不清,仿佛身在异端,只有两个人,分别以彼此为伴,所以务必紧紧勾系对方的一点神魂,也好分别继续自说自话地萌生某种超现实的强壮的美满,哪怕是时日无多前瞻无望苟且偷生横跨阴阳两界。

天色一点一点发蓝变亮。这样一个天亮接着一个天亮,几乎分不清到底今日是昨日还是明日。
起床的时候只听得楼下电视机正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换,翻来覆去,新闻,戏曲,陈旧的连续剧,经由空气揉合成古怪的声音图样。细腻润滑的晨雾贯透房间,带着浓烈的海腥味。
他们一起下楼吃早餐。小米粥的火候很好,送粥的小菜是加入少量盐和酱汁煮成的芦笋。
吃完饭,何平找房东太太借梳子和剪子。"喂,帮你剪头发。"
何平站在他身后用一块宽大的白毛巾围裹住他的脖颈。宛若情人的动作。他犹豫不决地坐下。房间里肃静,只听见运剪的声音,像凝固空气中的一块空白。他习惯自己修剪头发,这样一种私秘的行为不该轻易与他人共享。一种由于感情的承担无力而控制过度的残疾。何平似识别了他并不自知的向往。他一次又一次对他造成诱惑。
程皓站起来,转身,使两个人面对着面,势均力敌。他亲吻他下巴附近的那一小段旧伤疤。何平伸手揽住他的头,两具身体贴合形成无懈可击的完美弧度。缠绵的做爱如同经历小死亡,深抵内脏的器官,舒缓的进展联结,不被任何目标所挥霍,一场华丽的自慰,魂魄迷离,心神涣散,令人耽溺于彼此,意图醉生梦死。

时间或许在倒转。

下午他们出去闲逛。白天的街道如此热络。林林总总的店铺招牌竖立在街边,店面是临时支起的帐篷,窄小但紧凑玲珑,阳光投射下的阴影妙不可言。店铺里兜售的物品都很基本,手工缝制的布鞋,颜色素净的布匹,以及二手的电器。
为数不多的旅行者来回游走,漫无目的。他们看起来与这些游客并无不同。
他们停在一间杂货店买冰冻汽水。店主是一位老人,一面从冰箱取汽水,一面向他们絮絮地诉说。
"那群疯子每个人都带着枪上岸,什么话都不说就朝我们开火,还抢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当时,那些人把尸体全部堆积在这条街上,血喷溅了满满一地。几十年了,这条街道的血迹都褪不干净。"
老人兀自独白,陷入单向的情绪表达。这桩侵略史显然诉说过千万遍,感情寡淡而麻木,颓倒衰塌,缓缓没掉,充满隔世的老味。
他们喝完汽水,留下空的汽水瓶。
何平点了一根烟,"很多人来这里旅行都是为了看这条血道。其实它很普通。只有一个充满噱头的故事。"

十一
背后的老人又开始面对新的旅行者讲述刚才的故事。他的世界一切都遭索回,仅剩这张干涸后的沙床,无法泛滥,行将死亡。他逼不得已造就幻象。这个无血无骨的形象将含在千百个人嘴里,循环成为一项功利事业。
与死亡的相关的东西总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时间使一切神圣化了。

阳光逐渐地不那么热烈,完美的甜意和慈祥。
何平侧过头来,朝程皓伸出手,说,"喂,陪我去看看那座教堂。"
程皓前抓住他的手,握紧。两个人十指交扣,非常自然而然的姿势。
程皓看着他,笑,"你也信教。"
何平懒洋洋地眯起眼睛,笑,"如果真有上帝的话,我倒不介意信教。看过《圣经》吗。该隐因为上帝只接受他弟弟的羡祭,他就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上帝却很轻易地原谅他,怕他遭人报复还体贴地为他作上记号,‘凡杀该隐的,必遭报七倍'。呵,上帝的一句话,一个人的所有过失统统一笔勾销。"
程皓停顿了一下,笑出来,"那你该羡慕拉麦,‘杀拉麦,必遭报七十七倍'。"
何平定定地看他良久,表情一片困惑,好像刚刚睡醒过来的模糊不清。程皓有些不受控,情欲疯长。

路走到一半,人已经很稀疏。他们拐进一条小巷道。
何平突然背靠墙压制住他。"等等,有警察。"
两个人都不再讲话,相依为命般的默契。
一种轻轻地拖足踩在碎石上的声音。但不像他所猜测的那样在他们后面,而是在前面,或许因为路道交叉,声音的折射引起了听觉的差错,声音的距离和方位全部混淆了。

理想化的子虚乌有的庇佑到底不是永恒的事实,它纯属故事。上帝是不存在的天体。
他们走了这样长途,前面明明是那么鲜明的路径,始终以为有希望,让人轻信可以走近,但即使不停地永永远远地走下去,那个距离始终不变,就像在附近某处,大地与天空相接的地平线,无论选择哪条岔口,无论走哪个方向,都没有什么不同,永远到不了。结果始终无望,因为它根本无边无际。

何平点了烟递给他,又给自己点了一根。两个人靠在墙壁上一边抽烟一边等。巷道的阳光一点点的封闭,最后似不见天日。十分的不祥。

十二
曾经有过一次或者很多次,一切如现时一样分布精确,每个敌人,每段谬误,每根草茎,每缕阳光,它们,永恒轮回。

灰尘在残喘的一条线状的阳光中无声无息地旋转着。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正急遽地飞转,突刺的叫声好像把天空给划破了,最后裂成破布一样,刚好跟被风吹到空中的升腾的树叶声气相投,仿佛自行消长的恶性循环,充满因缘,不识时务的伸展。
一阵不大不小的骚乱。几名便衣直接经过他们,警车停在半途,后面来了更多的人。对讲机冷漠机械的声音摆出天罗地网的阵势。

他们站定在那里至天黑。白天自然适意的疆界如同魔术师变出来的奇迹,轻易在瞬间全部退隐,仿佛是一种了不得的奢侈,并未与他们真正接近过。
程皓回过头,何平掏出最后的一根烟想用打火机点上。打火机明明灭灭,兜转挣扎,他仍然不厌其烦。
程皓看着他。何平维持着目不转睛的守望,姿态野心勃勃,昭然若揭临近撒野。
两个人间隔咫尺,如同各自出场的一瞬间,间隔一步之遥,彼此交出底线。那种近,失散之后再次辨认亦不会有差错。他生命中惟一的一次奇遇。结局近在眼前,他又将面临损失。他突然企图霸占着他,占为私有。他忍不住伸手握住他蜷曲的手指,另一只手环抱住他。内里隐晦的柔软和依赖。
这个世间,能够彼此遇见,如果不是缘那便是孽。
何平一动未动,足足过了十来秒钟。他突然笑,贴着他的耳朵,轻声同他耳语,"喂,你不是爱上我了吧。"
程皓可以闻到他身体类似橙花的气味,更是增加了诱惑。他抬起头来,望向别处,"我不知道。"他顿了一下,"人的记忆真奇怪,我以为根本不记得你,其实一直都记得,呵,你的样子跟小时候没多少区别。"他的记忆力惊人,无法自控自发,非常伤身,十分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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