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轩将“清雪”剑放回原处时,不慎将那绿石砚从御案上推落下来,一声脆响过后,已是滚了满地浅碧莹润的碎片。一旁的宫人忙拿了扫帚等物过来收拾。南轩愣了半晌,忽然莫名其妙的怒道:“来人,传少府那群东西来,粘不好这块砚石,满门抄斩!”
夜已深了,秋庭大营中却处处灯火通明,人人全副披挂,行动之间绝无言语,气氛极是紧张。凤霜歌穿了一身轻飘流长的白衣在大帐中的灯下坐着,他知道重塞鸿偷偷带了兵将出阵,本准备等重塞鸿回来便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谏。谁想重塞鸿竟会中了苏清雪的诱敌之计,到如今也不知被困在了何处。
凤霜歌正焦灼不安时,忽有一名卫兵进帐道:“禀将军,有一名结绿使者在外候见。”凤霜歌略略一怔,急命道:“快传!”那结绿使者不久便进了帐来,与凤霜歌相互见礼毕了,便将谢百同的书信送上。凤霜歌微颤着手指拆开信封,见内中是一封谢百同亲笔所写的言辞极为恳切的请和书。凤霜歌读过了便将信笺折起来放在一旁,道:“谢大将军困我国主,又遣贵使送这信来,不知是请和还是要挟。恕难从命。”
那使者躬身道:“大将军为天下苍生计,请和之意自然甚诚。末将来时,大将军曾吩咐末将上禀将军,重国主如今身在西北一处山谷中,当地称做‘棒槌洼’。将军自可派人致送日常饮食。大将军怎敢久对重国主无礼,只重国主生秉风雷之性,将军若前去救援,两国之间只怕难绝战事,想来将军亦深知。还请将军三思。”
凤霜歌一时沉吟不决,命人传令下去,派五百兵士运送饮食到重塞鸿处,又转向那使者道:“此事重大,不能不思虑周全。还请贵使容我几日。”那信使躬身道:“自然由将军作主。我为两国黎民百姓向将军乞命。”当下便有人带他下去歇息。
到了第三日午后时,那使者却仍未归来。彭宏在谢百同身侧侍立,头一个忍不住道:“大将军,朱校尉如今仍未归来,会不会是…”苏清雪笑道:“无妨,他若早早回来,反倒不好,定是凤霜歌想也不想便将他赶回来。如今迟迟不归,正是摆明凤霜歌已有六分动心了。凤霜歌若要杀他,昨晚便杀了送回来。”谢百同也笑道:“清雪说得是。”
三人正在谈论,忽听帐外卫兵道:“韩大人到!”谢百同习惯的皱眉,道:“请!”他话音刚落,韩肖便进了帐来,满面的得意扬扬,道:“陛下有赏赐给苏侯爷。”身后的侍从捧出“清雪”剑来。苏清雪跪下去双手接过,一时不知南轩送自己这剑是何用意。又听韩肖道:“陛下有旨,苏清雪性爱刀兵,自投于军前,其心可嘉,着其驻守边疆,永不得归!”又冷笑了两声,道:“便是死了,也得葬在这里!”说完得意之极的转身去了。苏清雪虽知南轩狠心,却想不到他绝情至此,一时愣在了当地。
谢百同忙将他扶了起来,道:“清雪…”苏清雪摆手止住了他,淡淡笑道:“不让我回去,我便回不去么?白头,这件事要你相助,待和议定下,你便说我死了,上报阵亡便是。”谢百同道:“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的…”苏清雪冷笑道:“无妨,没听说过么,一咒十年运!
又过了一日,到了第二日正午时,那朱校尉朱典居然回营来,喜气洋洋向谢百同回禀说凤霜歌答允和谈,时候定在一日后的辰时二刻,是一个极好的吉时。谢百同和苏清雪听了,自然都很是欢喜。彭宏在一旁凑趣道:“前几日我娘来信,说我小妹子便要嫁人了,恰巧就是那凤霜歌定下的时辰,果然是好日子。”
苏清雪本不在意,听了彭宏的话,忽然怔了一下,道:“彭校尉,你适才说什么?”彭宏不知所以的将适才的言语复述了一遍。谢百同奇道:“清雪,有什么不对么?”苏清雪不语,半晌忽道:“等我一下。”说罢匆匆出了帐去。谢百同听得帐外马蹄声起,苏清雪竟不知骑马到哪里去了。
不过片刻,苏清雪又匆匆进了帐来,将一卷书册递到谢百同手中。谢百同接过来看,居然是一本时日卷。他一怔之下,刚要笑苏清雪怎地信起这个来,忽然间便明白了苏清雪的意思,几下翻到凤霜歌约定的时辰,却见不过是个极寻常的日子,沉声道:“这是秋庭那边的时日卷罢?”苏清雪道:“不错,凤霜歌果真要拣什么良辰吉日,却用我结绿的时日卷,岂不奇怪。”
谢百同随手将那时日卷放在一旁,来回踱了几步,一边道:“他行计使诈,定是为了拖延时候,想趁机救出重塞鸿。和谈定在后日,多半明日一早便要去救人——清雪,你守着大营,我今晚便赶去迟缨那里。”苏清雪道:“你是大将军,非有紧急军情,怎能擅离大营。我去便是了。”
谢百同断然道:“不行。两国交兵至今,从未有过一人死于刀剑之下,如今凤霜歌此举摆明了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你没上过几次战场,对手又是凤霜歌,能不能全身而退也难说得很,想打退他更是万万不能。再者这个若是算不得紧急军情,还有什么能算得上。”苏清雪思量道:“那谷地极是狭小,凤霜歌至多带数千人前去救援,你一走,他若是派了别人大举进攻牵制,那该如何是好?我同凤霜歌有过一面之缘,他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能说服他最好,若是不能,我一个人想逃出来也不是难事。”
谢百同一时决断不下,凤霜歌既有心救人,到了和谈的时辰,多半会派人前来进攻,牵制结绿兵力,自己自不能远离大营;但苏清雪经验极少,拦不下凤霜歌倒在其次,多半还要送了性命,自己怎能任他前去送死。谢百同思虑半晌,终于道:“你去罢。到时若无异状,我立即领兵过去。”苏清雪点头道:“好。今日往谷中送饮食的队伍还未出发,待会儿我随他们过去就是,也免得惹人疑心。”谢百同略带犹豫的点头。
不久那运送饮食的队伍便要出发,谢百同亲送苏清雪出去。苏清雪上了马,控马随着队伍缓缓行走,将要出大营时,忽又转了回来,低道:“白头,你那小外甥南,如今寄住在议曹刘齐府中,日后回朝,你多照顾他些。”谢百同想不到他会忽然说起这个,一怔道:“这个自然,你便是不嘱咐,我也要好生照看他。我回京之后,立即他接到身边。”苏清雪微微一笑,道:“多谢你。”说罢催马去了。谢百同看着苏清雪渐渐远了,想起他适才的话,竟有几分托孤之意。
第二日拂晓时分,凤霜歌果然带了千余轻骑往那山谷奔袭过来,将到谷口时,忽见不远处大队人马拦在当路,为首之人青衫白马,腰悬长剑,正是苏清雪。凤霜歌一惊不小,又兼颇有几分惭愧,在苏清雪马前几丈处缓缓勒住了马。他部下的兵将齐齐随着他停下了。
苏清雪在马上欠了欠身,含笑道:“凤将军别来无恙。”凤霜歌答礼道:“托苏侯爷的福,尚好。”苏清雪故作不解道:“听说凤将军约了谢大将军明日议和,我正为天下苍生额手相庆,却不知凤将军如今全副戎装、率领重兵,所为何来?”凤霜歌脸上微红,道:“苏侯爷不必如此含讥带讽。我思量多时,终究不敢背主做此不臣之事,还望苏侯爷体谅。苏侯爷若肯放行,我必劝说国主退兵;如若不成,凤霜歌情愿以死谢罪。”凤霜歌前几日反覆思虑此事,自己与结绿定下和约不难,但重塞鸿若得知此事,决不会善罢干休,势必大兴刀兵,那时战乱四起,不知何日才是尽头。如今自己救他出来,以一死谢无辜将士,那时重塞鸿便决不会再辜负自己的一片苦心。
苏清雪似是丝毫不知他的用意,笑道:“好,好!只是如若不成,凤将军生前未沾得一滴无辜之血,但身后生灵涂炭,血流漂杵,也不是因为别人。恕难从命!”凤霜歌脸色一沉,道:“既然如此,莫怪凤霜歌无礼!”便要下令交战。
苏清雪笑吟吟的道:“且慢!此地过于狭小,不是交兵的所在,不如凤将军同我比试一场——若凤将军胜了,我当即亲自去请重国主出谷;若是我侥幸赢了,凤将军这便请回。如何?”凤霜歌也不多话,道:“一言为定!”两人一齐跳下马来,各自抽出长剑。苏清雪低头看见剑柄上的“清雪”二字,心中忽然一动,他本已想好了对付凤霜歌的方法,此时忽然改了主意。凤霜歌见苏清雪穿的是寻常衣衫,便将战甲卸了。
两人交手不过数招,优劣之势便立时分了出来。苏清雪剑术本就不如何高明,又素无临敌经验,不过靠着“清雪”剑锋锐异常,勉力支撑。若不是凤霜歌无意伤他性命,此时多半早已亡于剑下了。结绿兵士个个看得心惊胆战,秋庭众人自然俱是欢喜。
两人又斗了片刻,凤霜歌横剑挡住苏清雪一击,反手将他的剑压住了,道:“你赢不了我,现下弃剑认输罢,我不伤你。”苏清雪微笑道:“凤将军太过托大了。”一撤剑,又往凤霜歌右肩攻来。凤霜歌侧身避开,趁势一剑向苏清雪心口刺去,苏清雪此时正转上一步攻他胁下,眼见是躲闪不开了。凤霜歌微微一怔,心想总不能就此杀死了他,剑锋右转,剑尖指在苏清雪右胸处不动。此时胜负已是定了。
苏清雪却似是看不见身前的长剑,硬生生上前一步,一剑刺入凤霜歌左胁。凤霜歌只觉胁下一凉,身子已连晃了几晃。他心中怒极,却只说了一个“你”字,便慢慢软倒在地。苏清雪早已带着凤霜歌的佩剑倒在了地上,他伤得极重,一身青衫已被鲜血浸透了。
双方兵将急忙抢上前去将各自的主将护住,一时之间,刀剑出鞘的“仓啷”之声不绝于耳,一时虽无人先行动手砍杀,一场混战却即在眼前。气氛正极紧张时,忽听得马蹄翻飞的清脆声响,谢百同带了数十骑驰到近前,看了一眼受伤倒地的两人,沉声道:“迟缨,还不快去请重国主出来。”迟缨急忙吩咐手下兵士将封住道路的木石全数移开。秋庭兵士这才慢慢平息下来。
那障碍拆了大半时,忽有一匹骏马从谷中一跃而出,马上之人自然便是重塞鸿,他一眼看见凤霜歌身上带血倒在地上,直如一道晴天霹雳当头打了下来,一时只想将眼前之人一概杀光,却只是扑在凤霜歌身前,颤声道:“霜歌,你…你怎样?我…杀了他们…给你报仇!”凤霜歌抓紧了他,用力道:“你…你要闹…闹到什么地步…才…才肯…罢…”凤霜歌给重塞鸿紧紧握住左手,忽然明白了苏清雪为何不顾性命也要刺自己一剑:重塞鸿脾气暴躁,纵是苏清雪好好的放了他,也定然不会罢兵;但他见了自己这般模样,却会将其余之事一概抛在脑后。
重塞鸿知他意思,垂泪道:“霜歌,我…你别生气,等你身子好了,我同他们订下和约便退兵,今后决不会再动刀兵。霜歌,你别有事…”凤霜歌颤声道:“我…没事…”他得了重塞鸿的允诺,出兵几月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竟然就此晕了过去。
重塞鸿魂魄立时吓散了一半,叫了几声“霜歌”,厉声道:“大夫!大夫!都死到哪里去了!”谢百同带了几名军医同来,本要去替苏清雪医治,被他一吼,当即便有两人来替凤霜歌查看伤势,其中一人道:“国主不必担忧,凤将军未伤在要害,好好将养些时日便能痊愈了。”重塞鸿狠狠“哼”了一声,似是想要说什么,却终于忍住了。
谢百同此时也早下了马去看苏清雪的伤势,见他右胸处鲜血不绝涌出,一时手都抖了,唤了几声不应,便想将他暂挪到一旁地势平坦处。刚刚将他身子半抬起来时,苏清雪忽然慢慢睁开了眼睛。谢百同一时喜极,颤声道:“清雪,清雪,你觉得怎样。”苏清雪似是没有听见,脸上淡淡的毫无表情,只是仰脸望着天,他的眼神如此固执,谢百同忍不住顺着他眼光抬头去看。
天上什么都没有,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七,旧栖新垅(一)谢百同篇 同来何事不同归
天还未亮,吉时却将要到了。夏氏梳洗打扮了,款款进了书房来,柔声道:“夫君,融儿这便要上轿了。”谢百同一早便起来在这里看书,却连半个字也没读进去,此时听见妻子说话,忙起身想去后院再嘱咐女儿几句。
正要出门时,夏氏忽然拉住了他袖子,含泪道:“夫君,融儿她…她嫁进宫里…”谢百同自然也知道宫中不是善地,柔和的抚了抚妻子肩膀,柔声道:“融儿自小便同玦儿极好,如今又是进宫做皇后,谁还敢欺侮她不成。纵是有,玦儿也第一个饶不过那人。你还担心什么。”夏氏抽泣道:“玦儿…他与往日大不相同了…”谢百同微笑道:“他对融儿的情分,不是还同从前一般无二的么。”夏氏不语,仍是轻轻啜泣。
谢百同又劝慰了夏氏几句,便往谢融的闺房去。他虽劝妻子莫要担忧,自己心中却也颇有几分沉重。融儿同玦儿虽说是青梅竹马,自小便两相情好,但南玦自十六岁被召回宫中封为太子,也不知在宫中听说了什么,同自己夫妇似是疏远了一些。他待融儿虽仍是极好,但在那等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之地,融儿又能受几日宠。
谢百同一路想着心事,不觉已到了谢融的住处。谢融见父亲来了,着了一身掐金嵌银的绣凤嫁衣出来,含泪跪拜道:“女儿不孝,不能再在爹爹膝下侍奉…”低了头再也说不出话来。谢百同心中也是沉重不舍,一样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叮嘱她进宫后小心谨慎些,遇事多忍让几分。谢融含泪答应着。
谢百同父女尚未说得几句话,便有丫鬟进房回禀说宫使已经到了,请大小姐到外厅听旨。谢百同便陪了女儿过去。那宫使宣读了册后诏书,新后照例别父母、上辇,按皇家礼,父母亲族不得远送。谢百同的小儿子谢承平躲在母亲身后,见素日要好的姊姊随着别人走了,不由得扁嘴要哭,但厅上鸦雀无声,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爆竹屑散了满地,喜乐也渐渐远去,只落了一地寂寞。
谢百同心中一时空了许多,同夏氏慢慢的步回书房去。夏氏取出小铜壶煮茶,一边注水,一边对谢百同嫣然一笑。谢百同还了一笑,心中忽觉愉快了些,搬了一只象牙圆凳在妻子身旁坐下。他心中思绪纷乱,不知怎地想起前些年凤霜歌随着秋庭使团来访的事情来。
那时南轩还在世。
那年凤霜歌朝见过南轩之后,便来拜访谢百同,两人在大将军府的后园把酒言欢。酒过三巡,凤霜歌开口问道:“苏侯爷近来还好么?”谢百同微微一愣,随即便笑,道:“凤将军说笑了。当年清雪伤得太重,一剑穿背,又伤了肺脏,十日之后便撒手去了,凤将军当时在场的罢?他如今就葬在关外,将军不是年年都陪着重国主前去祭奠么。清雪自小心善,在天上必定过得极好。”
凤霜歌不信,道:“那时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苏侯爷伤得虽重,却决不致命。谢将军这样说,我岂不是无地自容了。”谢百同淡淡一笑,道:“凤将军也不必太过歉疚。清雪身上素有积疾,又受了外伤,一时抵受不住也是有的。他之前便说过生死有命的话,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