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秋庭骑兵照例过来寻衅。谢百同听到下属回报时,苏清雪正在一旁,笑道:“该我出去了罢?”谢百同点头,知他之前从未上过沙场,心中颇有些不舍,却只是命人替苏清雪牵马来。那白马立在帐前,极温顺的望着苏清雪,在他颈边嗅个不住。苏清雪想起它便是自己在上林苑时骑过的浮云,轻轻梳理它长长的雪白鬃毛,微笑道:“难得你还记得我。”
谢百同送他出帐,将一柄利剑递给他,道:“万事小心。”苏清雪微笑点头,跃上马去。彭宏早已在一旁候着了,见谢百同再无别话,便下令出阵迎敌,率领手下兵士驰出军营,一边抽出了剑来,在苏清雪身旁驱驰护卫。
远远看见大队秋庭人马自荒原上驰骋过来,彭宏迎风勒住了马,抬手止住身后兵士,细细观察敌军情状,忽道:“苏侯爷,您看,此次出战的秋庭兵将与往常不同,兵器铠甲都比从前所见的精良许多。中间那将领…看那衣甲…是重塞鸿!”苏清雪微微笑道:“是么?好极了,看来这计策今日多半用得上。”彭宏道:“是!”他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握着马缰的手微微汗出。
彭宏看得果然不错,中间那鲜衣亮甲之人正是重塞鸿,他瞒了凤霜歌偷偷亲自出阵,便是想要将苏清雪杀之而后快。重塞鸿远远看到苏清雪身着的参军服色,也不管尚未看清脸面,便催马疾驰过来。他部下的兵将急忙催马追赶,却始终是差着一段距离。
重塞鸿驰到近前,死死盯住了苏清雪,咬牙道:“果然是你!”当头便是一剑。苏清雪抬剑架开,反手刺他胁下,笑道:“陛下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重塞鸿冷笑道:“你想让我消气,今日死在这里便是。”说罢又是几剑。两人手下的兵士都各自得了命令,只是虚张声势的挡挡架架。有时四目相对,竟不约而同的面露笑容。这般打法,自开天辟地以来,只怕是破题第一遭。
重塞鸿对苏清雪却没这般手下留情,剑剑都是要取他性命。苏清雪本就不擅剑术,勉强招架了几招,终于被重塞鸿将剑打落了。重塞鸿咬着牙笑道:“苏清雪,你乖乖就死,我留你一个全尸!”一剑径取他咽喉。彭宏一直在一旁紧盯着两人打斗,此时急忙纵马上前将这一剑架开,叫道:“侯爷快走!”苏清雪调转马头往大营疾驰而去。重塞鸿几剑逼退了彭宏,叫道:“苏清雪,你跑不了!”催马紧追。
秋庭将领知道重塞鸿的心思,指挥手下兵士连连堵截。苏清雪的骑术可比剑术好得多,在两军之中灵巧之极的左右闪避,秋庭骑兵围困不住他,苏清雪却也逃不回营中去。重塞鸿在后面紧追不舍,有时见苏清雪举袖擦拭额上汗水,心中痛快之极。
彭宏在一旁看着,见戏已做了七八分,便赶上去与苏清雪并骑而驰,低声道:“侯爷,差不多了,走罢!”苏清雪一直留意着身周情状,见多数敌军都已被牵扯到东南来,便微微点了点头,随即猛地调转马头,从西北方的薄弱处冲了出去,一路纵马疾驰,彭宏在他马后紧跟。结绿兵士大多跟随两人逃走,另有小股仗着秋庭兵士不敢当真砍杀,从包围中硬冲出去,匆匆忙忙的向大营逃去,也无人追赶他们。
重塞鸿不知这是事先设计好的圈套,见结绿兵将全然是一副四散奔逃的狼狈模样,便率众直追了下去。追了半晌,道路渐渐变得崎岖难行,一名将领驰到重塞鸿身旁,道:“陛下,不可再追了,前方…”重塞鸿一个字也没听在耳中,一鞭抽在马臀上,道:“他慌不择路,竟然向我秋庭的属地逃窜,怕他什么!”那将领自然知道前方是秋庭属地,但那处地势狭小怪异,骑兵的长处施展不开,于排兵布阵毫无用处,因此虽在边境不远处,结绿却从未抢夺过此处,秋庭也从来未派人看守,安全与否,此时便难说得很。那将领清楚陛下脾气,心知定然劝止不住,只得命手下将士紧紧跟随护卫。
又追了一些时候,前方的道路一下子窄了许多,蜿蜿蜒蜒的似是通向一处林木茂密的谷地。重塞鸿不待部下劝说,自行勒住了马观察周围地形。那谷地四周由高高的峭壁围起来,便是猿猴也极难攀爬,决不会有伏兵自谷地之上射箭或投石;谷地中空间极小,难以酣战,素来也不是设伏之处。重塞鸿正犹豫间,忽然遥遥看见一名结绿兵士拼命鞭马逃窜,一不留神,竟将马鞭掉在了地上。重塞鸿冷冷一笑,道:“追!”那将领急道:“陛下不可!”他话未说完,重塞鸿早已驰出十几丈远去。那将领叹了一声,下令道:“速速跟上,保护陛下!”当先催马追赶重塞鸿。
那谷地内中居然颇为宽阔,重塞鸿控马四处搜寻,谷深林密,一时也不知苏清雪逃去了哪里,他所带的三千余人也渐渐的全都进了谷来。那将领此时才赶到重塞鸿身旁,郑重道:“陛下,此地可疑,还是尽早回营为是!”重塞鸿此时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便点头道:“也好。”他正要下令退兵时,忽听来路上传来怪异的“轰隆”巨声,一时怔住了。
重塞鸿随即便回过神来,知道又被苏清雪算计了,心中又惊又怒,他调转马头,匆匆顺着来路疾驰回去,却见那极狭窄的入口已被许多滚木大石封死,一排排的结绿兵士立在木石上,正拉满了弓箭对准谷中众人。重塞鸿一时怒极,若不是碍于凤霜歌所立之誓,他定要不顾性命的率领手下将士拼杀出去。
重塞鸿正满心怒火间,忽见苏清雪骑了马缓缓踏上木石堆来来,笑问道:“国主可好?我早说肝火是动不得的。”重塞鸿亲眼见他进了谷去,又未见他冲出,不知他此时怎会出现,一时愣住了。苏清雪笑道:“重国主可是想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这谷原本便有两条道路与外界相通。”重塞鸿心中刚一动,随即便听得另一侧又传来封闭道路的巨声,一时指甲都刺进了手心里。
苏清雪也不敢当真惹怒了他,笑吟吟的纵马跃了下去。彭宏同一名将领装束的人略略言谈了几句,便与苏清雪率了原部回营。封闭道路的原来是另一支军队。当时定下的计划,便是由苏清雪将重塞鸿诱进谷中,再从另一条道路中出来;谢百同另外遣人早早埋伏在谷地外,一见苏清雪等人出来,便立即将道路封死。
回营时所走的道路自然便是来路,苏清雪控马不疾不徐的轻驰,走到一条三岔路上时,马蹄刚刚踏上了归路,苏清雪忽向另一条道路上望了一眼,道:“彭将军,那边的烟尘…”彭宏微微一怔,顺着苏清雪的眼光看去,果然见远处烟尘滚滚,中间夹着无数飞沙。脸上变色道:“不好,怕是秋庭的后援部队。”苏清雪微微吃惊,道:“快走,莫让他们发现了。”彭宏想了一想,道:“迟将军他们仍留在谷中,若被两面夹击,只怕支持不住。我们这便回去相助如何?”他虽是询问,语气中却没几分商量的意思。苏清雪阻拦道:“不可。敌军如今尚且不知重塞鸿被困在何处,我们若是现在便折回去,定会被他们察觉,岂不是替他们引路了么。”彭宏道:“道上蹄痕甚多,敌军自可循迹过去。如今还是及早前去增援为是。”
苏清雪心道通往山谷中的道路极是隐蔽,满道都是山石,哪里来的蹄迹,却也不同彭宏争辩,点头道:“就依彭将军的主意。”彭宏松了口气,掉转了马头,刚要下令回谷时,忽觉后脑一痛,竟然就此晕了过去。苏清雪道了一句“得罪”,将剑鞘系回腰间,又将彭宏提到自己马上。
孙衡就在不远处,他自知道了苏清雪便是那云阳侯,心中别扭得很,一直未再同他言谈,此时见苏清雪击昏了彭宏,不由惊道:“你…你做什么!”苏清雪道:“若不如此,今日便前功尽弃了!”看看岔路上那大队秋庭骑兵已不远了,扬声道:“听我号令,回营!”众人不知所以,但后有敌兵,苏参军又下令回营,自然个个纵马狂奔。
那秋庭骑兵不久便到了岔路口处,见另一条道路上有数千名结绿兵士向南奔逃,自然追了上来。秋庭马匹素来健壮精良,敌军不久便渐渐追近了,已时时有箭矢破空之声传来。苏清雪回望了一眼,沉声道:“箭法好的,随我到队尾断后!孙大哥,你带几个人,将其余人的箭袋搜集起来。”说罢一扯马缰,回身向后疾驰过去,一边摘弓搭箭。约百余名结绿兵士跟着他过去。
苏清雪一手扣了四支羽箭搭在弦上,稳稳的拉满了弓,吩咐道:“只射马匹,小心莫要伤了人!”口中说着,四支箭已追星赶月般四散疾飞了出去,追兵中当下便有四匹马跌倒在地,马上骑兵也远远的摔了出去。那百余人惊讶赞叹之余,也各自发箭,秋庭马匹又陆续倒下一些。
孙衡在一旁看着,见马上颠簸得厉害,苏清雪手不控缰,居然仍能稳稳的坐住;这倒也罢了,于马上同射四支箭支支不落空,这手绝技自己便从未见过,想起自己从前轻视鄙薄于他,心中颇觉有些惭愧。
苏清雪的箭袋不久便空了,孙衡看见,急忙递了一袋箭给他,靠近时忽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不由惊道:“苏兄弟,你受伤了么?”苏清雪道:“不碍事,额上被流箭擦伤了。”仍旧抽了羽箭射出。孙衡听他声音,却似带了些微微的颤抖。
过了半晌,结绿大营渐渐近了,秋庭追兵也少了小半,那些人畏惧苏清雪箭法厉害,又怕结绿援军赶到,己方兵士又越来越少,不由渐渐怯了。秋庭士兵都早已得了若敢阵亡、满门抄斩的命令,知道结绿兵将此番手下留情,不久便不再追赶,拨马离去了。
孙衡见秋庭追兵退了,心中宽慰了许多。不多时驰进了大营,他回头去看苏清雪时,竟见苏清雪身子一晃,软软的从马背上滑了下来,不由心中一凉,人已愣住了。其余兵士一时也都乱了。浮云抖身将彭宏甩了下来,焦急的俯颈去嗅苏清雪的脸颊。孙衡回过神来,急忙跳下马去查看苏清雪伤势,这才看见苏清雪左半脸上尽是鲜血,眼睛已被凝血糊住了。
孙衡只道他伤得厉害,一时手都哆嗦了,叫道:“苏兄弟,苏兄弟!”一面掐他人中,苏清雪却只是不醒。乱了半晌,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快找大夫”,孙衡这才抱起苏清雪往军医那处飞跑。谢百同在大帐中听了下属回报,也急急往军医的营帐赶去。
那大夫已替苏清雪擦净了脸上血迹,见他额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却只是划破了皮肉,当是流箭所伤。谢百同听许多人仍吵吵嚷嚷围在帐外,便出帐道:“苏参军伤势不重,此时已醒了,你们各自回去歇息罢,莫吵到了他。”诸人见大将军发话,这才渐渐散了。谢百同进帐看着那大夫给苏清雪医治,一边向孙衡询问战况,孙衡便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谢百同微叹道:“多亏了清雪,若重塞鸿被人救出,怎肯善罢甘休。”
那军医将苏清雪的伤处包扎妥当了,便向谢百同道:“大将军,苏参军伤势颇轻,小人已给他涂了伤药,将养几日便好了。只不知他怎会昏迷过去。”谢百同含糊道:“清雪自小身子便弱些。有劳大夫。”那军医忙道:“岂敢,岂敢。”行礼退下了。孙衡道:“大将军,苏兄弟果真无碍?”谢百同点头道:“大夫不是说过了么。你也去歇息罢。”孙衡也行礼退下。谢百同知道苏清雪不愿别人知晓他见不得血,因此便是对孙衡也不说破。孙衡等人自然怎样也想不到苏清雪竟有这般娇贵的毛病。
苏清雪直到晚间才醒转过来。谢百同一直在旁守着,虽知他无甚大碍,见他醒了,也禁不住松了一口气,道:“清雪,觉得好些了么?”苏清雪微微一笑,道:“本来便没什么。事情没什么变化罢?”谢百同道:“都好好的,这次若不是你,定然是不可收拾了。”苏清雪道:“无事便好。”一边坐了起来,道:“有没有什么吃的?我饿得很。”谢百同忙道:“有。”亲去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肉汤来。
苏清雪接过来喝了几口,又问道:“派人过去了么?”谢百同扭头看了看天色,笑道:“时辰还早,我晚间再派人过去。现下教凤霜歌多着急一会儿罢。”当初谢百同与苏清雪定下此计,选定那处极隐蔽的山谷时,本就知道瞒不了凤霜歌长久,不过是想多拖延一些时候,再派人前去请和,同时告知重塞鸿被困的所在。如此一来显出议和的诚意,二来凤霜歌既得知此事,若前去营救,便与偷袭无异,想来他也厚不起这个脸皮。
谢百同在一旁看着他喝完汤,见他脸色比初来时更暗淡了几分,不由担忧道:“清雪,你身子不好,怎么也不寻大夫看看。”苏清雪淡淡笑道:“我这是积年累月的虚证,军中大夫擅治刀兵金创,这病他们未必治得了。想来不久便要班师回朝,到时再说罢。”谢百同想起一事,道:“到那时候,你也一同回京么?”苏清雪摇头道:“还回去做什么,我回竞州。”他说得虽轻淡,却带着半分伤心无奈之意。
谢百同心下暗自替他难过,一边点了点头,道:“那也好。这次回去,我便要成亲了。”苏清雪笑道:“怎么我没听说过,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谢百同道:“三年前阵亡的夏将军,你还记得罢,便是他留下的孤女。小时你也见过的。”苏清雪想了一想,笑道:“记不得了。日后你若有了女儿,便嫁给我的儿子罢。”谢百同笑道:“果真?一言为定!”苏清雪微微摇头,微笑道:“说笑罢了。你难道不知我不喜女子。”谢百同却知道这原因尚在其次。自己自小便识得他,他心里既喜欢了南轩,那便再不会有别人了。
谢百同又同苏清雪随意言谈了一会儿,便嘱咐他早些睡下,自己出了帐去,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吩咐属下带上自己早已写好的书信,送往秋庭大营中。
六,浮云离雁(四) 衡阳犹有雁传书
天气正值暑热时候,今日傍晚却阴森得可怕。四名宫女在清凉殿前悄悄的拂扫落花,凉风时时吹来,总也扫不干净。南轩懒散的躺在画石床上,将谢百同的战报、韩肖的密信反反复复看了十余遍,一并一点点撕得粉碎,随手丢了满地。几点碎屑乘着风落在了刚刚进殿的韩窈脚旁。
韩窈早已升做了昭仪,带了一名抱着小皇子的奶娘、四名宫女,花枝招展的款款近前,娇笑道:“陛下,您午睡才起来么。看看皇儿,愈来愈乖了。”一边回身将小皇子抱起来给南轩看,她极少亲自抱孩子,此时将那小皇子抱得极不舒服,立时便大声哭了起来。
南轩早厌烦了她日日献宝一般抱着小皇子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微着皱眉随意在那小婴儿的脸上抚摸了几下,不知怎地想起南来,眼前这张大了嘴的小肉团全没南那般乖巧可爱。冷冷淡淡的道:“你过来做什么?”韩窈察言观色,这才知道自己本不该过来,小心翼翼的道:“听说陛下心绪不好,臣妾特意抱了皇儿来给陛下解闷,”南轩冷道:“吵得很,带他回去。”韩窈碰了个硬钉子,不敢多言,委委屈屈的道:“臣妾告退。”带着犹自哭泣不止的小皇子退了下去。
南轩重又躺回床上,胸中却更加烦闷。他辗转多时,又起身到御案前坐下,弹了弹那绿石砚,对着它笑道:“你喜欢在军前是不是?过得很开心是不是?再也不想回来了是不是?”又将手边那柄“清雪”剑拿了起来,指尖一笔一划的描摹剑柄上的“清雪”二字,忽然冷冷一笑,道:“来人,传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