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校大会上刘局长拍了胸口保证:刘健明别说是自己儿子,就算是王子犯法也要按罪论处,而且刘健明认罪态度恶劣,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很快就会由公安机关正式提交检察院、法院起诉,按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论处。
台上的刘健明可能是昨晚被老头子打坏了,整场下来都由父亲刘谋拖着,头耷拉在胸前,没有抬眼看过同学老师一眼。
江婷在台下痛心不已,无论怎么说刘健明是自己的学生,一个孩子犯了错应该教,应该劝他改,这样子开宣判大会进行处分,对孩子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把他推进无底的绝望深渊。
"你说这孩子可恶不可恶。"陈老师笑得开了花,大呼:"报应,报应。"
江婷忍无可忍,白了陈老师一眼,再不尊敬有经验的长者,差点冲上小型演讲台,还是被追求者某数学老师给拦住:"别去,去了你也救不下他。"
某数学老师的话逻辑性很强,江婷回复理智后,决心给这位其貌不扬的男老师一个相处并交往的机会。
人事间的事情就是这么玄妙,没想到出了一件大事,见真情,也分清了假义,父不父子不子,长不长幼不幼,朋友同学谁是真心的人?
最没想到的人是严力,看起来是个整天跷课的坏学生,真到事情上对朋友有情有义,如果人人都象他一样多好呀。
[自由自在]
江婷二十几年来顺风顺水,牺牲了最好的学生,学到了一段人生经验,长叹之后回头感激地看了数学老师一眼,和心上人同样身高的男教师顿时心花怒放,差点在校长宣布刘健明正式退学的时候笑出声来。
通过学校的保安,各位老师的勤奋传播,夜里回家说给爱人听,打电话说给朋友听,朋友再打电话说给朋友听,到了第二天早上,张华的事情已经是每个人早餐的送粥咸菜。
出事的消息正式于中午十二点二十一分,由张华住在县里的舅妈的妹妹打电话告诉家里。
张家所有直系亲属于下午六点三十分齐聚一堂,连住在县城里难回家一次的小叔也开着单位的旧吉普回来了,这时候张华还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颠。
7
"张华,你真的要回家吗?"
严力担心谣言的杀伤力,可是说话的是他,所以劝不了张华回头。
张华盯着手指头看指尖有几个箩,就是指纹是不是个圆圈圈,仔细研究了很久,有九个呢,听说九个十个都是做大官享大福的命。
"张华,你听我说,先别回去吧,不想呆在学校里住我家。"
"可以住你家吗?"张华的声音很冷,严力以为西伯利亚寒潮临时到访。
[自由自在]
"我--"
能说什么--严力不再是张华信得过的朋友,就算两个人家隔壁,张华也永远都不会去严力家过夜--这样的话要别人象砖头一样砸在身上吗?
回想起小的时候,反而是严力家比较穷,父亲整天因为割资本主义的尾巴被抓到村支部去关禁闭,严力没地方去,就被张妈妈叫回家,添一碗饭摆在面前,叫一声"吃",严力不说话,全扒进嘴里算数。
乡下人不善言词,对待严力绝不差过自己儿子,张华从小当自己多了个兄弟,两个人同吃一碗饭、同睡一张铺的日子加起来不下十几年。
[自由自在]
有时候张华犯了小错误或者闯了祸,就溜到严力家里去躲,和严力睡一个被窝曾经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因为张华身体寒,冬天老睡不热被窝,和严力睡就暖烘烘的,肯定是一夜好梦。
如果不是严力家有钱了......如果不是严力气愤父母没时间管自己,出社会上混,交上刘健明这帮朋友......
汽车在山间小路上跑,两个人坐在车尾,象沙包一样被抛起来又摔回座位。
严力几次鼓起勇气来想说什么,被抛起时挺起胸口,在跌落时又缩回去。近乡情怯,严力觉得没脸见人,少年人心性,犯了错特别怕见家长。
想想父亲严世宝在城里跑生意,母亲跟着去了市里,回到家也是冷冰冰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根本就没人会管自己,心里更空,一个钟头的路,车开得特别快,转眼快到了。
张华反而觉得车开得慢,一摇一摇的,一条路没有尽头。从县里逃一样地离开,想回家又怕回家。
父母亲都是一辈子务农的人,没什么文化,看到自己不上学跑回家会担心吧。
母亲既担心又关心的紧张动作,急慌慌碎步拿来各种各样吃的,父亲坐在房门前的院子,望一眼儿子叹一口气,再继续吸水烟吧。
还有哥哥嫂子,一定已经从田里回来,哥哥擦拭农具,嫂子忙碌地做饭,一边说着尖刻的闲话:"哎呀,小华回来了,不上课呢?"
院子里的鸡"咯咯咯"地叫个不停,趁着天还没黑完,窜来窜去找鸡笼,大黑狗黑子也会迎出来,很陌生地嗅嗅不常在家的少主子,然后调头跑回父亲脚下,伏在前腿上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来客。
回去怎么说,说学校放假,还是说自己逃学了?
从来没有试过缺课,张华暗笑,原来这么乖,做个坏学生都不会,紧张得满手心的冷汗。
不知道家里人听说没有,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一路来远眺车窗外,景物熟悉又陌生,好象第一次认真看乡村的风景。
车到站的时候,门打开了半天没人下,张华猛然站起来冲下去,严力也跟着跑,司机被吓了一跳,门差点夹到严力,裤脚在门关上的最后一刹那没出去。
踏上柔软的夹着石砾的泥土,乡村的空气比县城时清凉,远处金黄色的阡陌纵横,稻田全收割后剩下整齐的稻草根排列在干涸的泥土上,禾杆堆在田间垅头象一座座小山丘。
高低起伏的丘陵山包比美术课本上示范的山水画来得真实,深绿色的小树林。
张华深深用力呼吸--这就是生我养我的空气。
离家还有几百米路,张华向着自家那栋两层楼房子走,又被严力拉住手。
"张华,听我一句,这时候别回去,求你。"
严力的言词恳切,张华是有些心动,回家去只能带来麻烦,但是现在心好冷,想找一个温暖一点的地方,想看看父母的脸,摸摸妈妈满是皱纹的手,也许会淡忘了伤痛,回复正常的生活。
"严力,别给我拉拉扯扯的,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张华会骂人了,令严力眼睛一亮。
[自由自在]
"跟我回家吧,我家里没人空着,原来我做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悔死了,让我帮你。"
"你可以帮我吗?笑话。"
甩开严力的手,张华的步子很坚毅,回家就好,一切等回家后就会好起来。
严力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快要哭出来了,心里慌得什么似的,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着张华离家越来越近,身影在眼中越来越小,小跑几步想追上去,又没有力气,磕到地上的石子,迎空伸手拥抱空气,差点跌成狗啃泥。
"张华--张华--"小声地叫,在空寂的乡野,声音传得很远,远得山丘上的树都听到。
张华家门口有一道灰影走出来,太远看不清楚,和张华说了两句,领着人进去了。
严力一个人慢慢地在田路上走,扯了几条狗尾巴草,交织在一起,用力扯,扯断了几根,余下一根怎么也不断,叼在嘴里用牙咬也不断。
"你给我滚!"
从张华家传出来的吼声,在田野间如炸雷,把严力吓了一跳,惊起来往楼房冲,冲到门口,心又怯了,门在里面闩上,扒在门缝上往里看,张华跑在院子中间。
七八个人排成一个扇形,张华单薄的身体在人数众多的家庭成员中间更显薄弱,张华父亲的面部肌肉全都扭曲了,高举起杆面杖一下又一下地往张华身上招呼。
最凉薄的是张华的嫂子刘红,抱着双臂站在人群最尾端偷偷地看。
嫁到张家来从来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跟了张中这个木头男人,整天除了下田干活就是下田干活,话都不多两句。
乡下人家里谁有小叔子那么养尊处优,拿了全家人一年的口粮往学里一交,住到县里去,每天不单止不用干活,还一回来就跟家里要吃要喝拿钱走,看看他一身新置的衣裤,哪个不是苦命女人一分一毫帮他攒出来的。
读书,读书,读什么鬼书,就是不想做农活吃苦力找的借口,这下可好,上学堂上出个名堂来了吧。听说丢了大人呢,整个县里都出名了,被同学给奸了,张家哪辈子缺下大德了。
刘红没控制住自己的脸皮,露出乡下女人油乎乎嘲讽的笑,没料到木讷的丈夫正看着自己,"啪"一声响亮的耳光,打得刘红象斗鸡一样跳起来。
大家暂时忘记了张华,谁也没留意到张中为什么要打刘红。
"中,你在干什么?"
老父亲气上加气,小儿子的事还没说完,大儿子又在打老婆,一个家顿时变得鸡犬不宁。
"刘红不是人,该打。"
张中嘴笨不会解释,一句"该打"道完全情。
年青的时候是自由恋爱,那时候刘红既水灵又俏丽,图张中人老实身体壮能干力气活,家里小叔又在县里吃国家粮当小官,估计张家肯定能发起来,急慌慌地捞着嫁了,谁知道做了几年张家媳妇,累死累活张家不仅没发财,还因为要供张华读书越过越穷,别人家都盖四五层的新房子,张中家才盖了两层楼。
刘红捂着脸,脸上火辣辣地烧一样疼,张中不会打老婆,这还是头一次,陈红气得心火烧起来,一只手指住张中,气得全身发抖,脸一块红一块白,大骂:"是你们张家出了妖孽,你们张家丢人,死人张中干嘛把气撒到我身上!呜--我不活了--"
哭到悲切处,蹲到地上,把头发扯乱,捂着头尖嚎,笼子里的鸡也扬起头来张望。
刘红的话把张家上下都骂得震在那里,隔了半晌,张父拿擀面杖指住刘红,大叫:"你--你--这媳妇也选择了--"捂着胸口就倒。
张中捞过擀面杖抡起刘红胡擂了几下,丢下棒子老婆来扶父亲,张华也挺身来扶,张父一把拨开他的手,喝道:"我没生过你这样的孽种。"
张华呆在原地,被过来扶人的叔叔无情地推开,身体一转跌倒在泥地里,正对上扶在门上张望的严力,牙齿把嘴唇咬出血来,硬是没出声。
[自由自在]
被张华一眼瞪得象被霜打了的严力把厚木头门都快扒破了,想冲进去帮张华说理,可是张家一大家子人,自己冲进去恐怕什么话也说不上,只会乱上添乱,急得在门口团团转。
舅妈看不过眼,上前来拉起张华,帮他身上拍干净土,说:"华呀,还是先回学校吧,看,把你父亲气出病来。"
张华还想上去扶父亲,再一次被叔叔赶开,又被舅母拉开,离父亲竟然更加远。
母亲一直扶靠在门柱上,眼睛里不停地淌泪,用手抹了还有,再接着用手抹。丈夫在气头上不敢帮儿子说话,嘴唇抖动得厉害,让门外偷看的严力都心酸。
张华恨得直擂胸口,都是自己的错,悔不当初没听严力的话,不回家多好,挨打是小事,把父母亲都气坏了怎么办?
张父被人扶着向屋里走,都快进屋了,突然想起什么,回转过头来厉声大吼:"滚,我没你这儿子,给我滚出去,张家丢不起这个人。"
一家人陪着张父全进了屋,母亲被舅妈拉了进去,哥哥张中要扶父亲,回头望了几眼,示意弟弟跟着进来,可是刘红趁着张华犹豫的空当,"乓"地把门一合。
张华反应过来,冲上去拉着门把手狂叫:"哥--开门哪--妈--开门哪--"
屋里传来女人的哭声,摔东西的声音,叔叔的骂声,哥哥的劝告声......
"妈--爸--哥--开门啦--"
8
严力的心被张华一声一声地撕扯着,快要七零八碎了,向后退两步,用身体向门上撞,一次不行再撞第二次,十几次之后,张家粗大的门闩被撞断,严力跌进来,快跑两步扑到门上,帮着张华一块擂门。
"大叔大婶,开门啦--张华是冤枉的--"
屋里安静了一些,可是没有人来开门,只听到黑子的吠声和爪子在木门上抓的声音。
张华满嘴唇都是血,全是被他自己咬的。看到拍门拉门都不管用,改成用头去撞门,"咚咚"一声一声地撞,撞得门上血淋淋的,头发也全湿了滴着血珠,把严力吓得半死,忙着拖人。
"张华,别,别这样,一家人有话慢慢说,慢慢说,命要紧。"
屋里人听到严力的叫声,张母终于哭出来,低沉的压抑的哭声悲切得不忍耳闻。
"妈--帮我开门呀--"
张华还想撞,被严力拖开,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同时摔倒在地。
张母急着要来开门,不知道被谁拉住了,转回头继续抱着儿子张中痛哭。
严力爬起来,过来拉张华,张华脸色比被刘健明玩弄后还要难看,惨青惨青的,天黑得差不多了,在昏暗的月光下,十足个索命厉鬼。
眼睛全瞪出来,恶狠狠地瞪着严力,揪住弯下腰身的严力的衣领,吼道:"严力,你在这干什么!来看热闹吗?"
"不--不是--"严力辩解的声音发抖,被张华的厉色吓怕了,拼命摇头,两手去捞揪自己的手,发现张华的手臂肌肉全鼓起来,蕴藏了杀人的力量。
这是怎么了?张华不会被逼疯了吧?
张华的头发垂下来,遮去了半只眼,却使得神情更为凶狠,在灰色的暗光下射出凶光。
"严力,我恨你!"
一只手揪着严力的衣领,另一只手用力地来打严力,每一拳都正中胸口,可是严力不躲不闪,立着不动,任由拳头如雨点落在自己身上。
恨吗?应该恨吧。
话语被夜风带起如耳光扇在严力的脸上,严力却甘之如饴。
"全是你!全是你!"张华咬牙切齿满脸鲜血的模样有严力脑海里刻下终身的烙印,"为什么你要帮他们强奸我?为什么你要叫老师来!"
严力拼命摇头,拼命摇头,希望张华可以理解自己的身不由已。
"为什么呀--我宁愿被刘健明他们操,也不愿意认识你。你毁了我!你毁了我!"
张华每一句话的声音不大,却非常有力,疾风骤雨一样摔打在严力的身上,把严力击倒在地,再次跌坐在地上,对月发呆。
[自由自在]
眼睛眨动,望向天上的月天,小声地问:"月亮呀,告诉我,是不是人一定不能犯错,好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