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厌笑着伸出手去,朱厌说,爸......
杨广却根本没有看他,他只是冷着脸看着宜妃,看着这个与他同床共枕这些年的妖怪,他踏前一步就把剑架在宜妃白腻的脖颈上,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朱厌瞪大了眼睛看着爸爸,赤裸的皮肤被森寒剑气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看见那些原本还很清晰的人影被爸爸一撞,就如雾气一般消散。
剩下的只有他和妈妈。
还有那柄剑。
朱厌感觉到妈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回头就看见她美丽妩媚的脸上显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笑意,她说我是朱厌,皇上,我是朱厌。
朱红的朱,厌恶的厌。
你要杀死我么。
多年情分,终是不敌这一身妖异么。
你也要因这妖孽之血,杀死你的儿子么。
女人的声音渐渐尖利起来,掐着朱厌的脖子直往剑上送,朱厌被掐得头昏脑胀,定定地看着那柄明晃晃的剑。
他刚刚出世几个时辰,他连生都未曾好好体会过,竟就要如此死在他爸爸的剑下?
不不--
朱厌无声地挣扎起来,可他终归是一只连些许法力也没有的妖。
而他的妈妈,也只是个耗尽了情爱纠结,拼死生下他来,心灰意冷的妖怪。
妖怪们在失去法力的时候,一样脆弱如人,只懂得在剑下恐惧战栗,央求着他的父亲,她的丈夫赐予宽恕。
宽恕她这只自不量力的妖。
她以为长得像人的妖就和人并无不同,她以为一时的爱能换得一世安宁。妖怪总是比人天真得多。
仓啷--
剑落在了地上。
杨广扭过了头,说,大师,请将他们囚起来,就算了罢。就说......宜妃难产,母子皆亡。
一笔就将他母子勾了个干净。
朱厌这才看见法海。
那个美丽傲慢的和尚站在门外,背对着的刺眼光线让朱厌看不清他的表情,依稀有些冷漠,又有点慈悲。
法海说,皇上......
杨广疲惫地摆了摆手,就将他们,送入迷楼吧。
说完径自离去,跨过门槛时略微犹疑地滞了一滞,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法海慢慢走了进来,怜悯地把手放在朱厌的额头,暖暖的很舒服,朱厌不由自主地缓缓合上眼。
恍惚间听见法海温和的声音,他说小次之山有朱厌,见则天下大兵,说的就是你们吧。叹了口气,又说,贪恋尘世,是妖最大的罪啊。
12
迷楼。
后人说迷楼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
后人说迷楼千门万户,复道连绵;幽房雅室,曲屋自通。
朱厌只在迷楼中住过一年,朱厌后来也不知道这些说法究竟对不对。
一年时间在朱厌冗长的生命中微乎其微,但记忆一贯是自欺欺人的东西。朱厌总觉得这一年比其后的千年还要丰富得多,美好得多,悲伤得多,也重要得多。
可是妖怪始终和人一样,有些事情哪怕拼尽全力去刻在心里,也敌不过时间的侵蚀。
后来朱厌就慢慢想不起来迷楼的样子,他只记得那些周而复始的宫室,迂回曲折的回廊,浓郁颓靡的焚香,忽明忽暗的灯火,还有妈妈的拥抱。
事实上很多年间朱厌沉迷于腐肉的味道,连妈妈的香味都难以描画出来,只记得妈妈的手指冰凉。
朱厌还记得那些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繁复疑路,却记不清一切细节,窗花,门扇,被面,地砖,那些华丽奢靡的枝节,朱厌都忘了个干净。
导致迷楼在朱厌记忆中只剩下若隐若现的路。
恍惚的光影参差下妈妈的脸。
朱厌温习了一千年的美丽容颜,却也变得面目模糊。
朱厌很怀疑妈妈的嘴唇是菲薄或是丰润,妈妈的眼睛是狡黠或是温存,妈妈笑起来有没有酒窝,妈妈哭起来......朱厌明明知道妈妈不会哭泣,却在记忆中反复回放妈妈落泪的样子。
如果这种现象交给共产党员鹿陆来分析,他会解释成人的意识具有主观能动性,使得其与客观现实产生一定偏差。
妖的意识也一样。
所以记忆从来就不是可靠的东西,越反复温习,越百加修改,改来改去自己也忘记有没有真相,心甘情愿沉迷幻觉。
13
第二次见到杨广的时候,已经是五年以后了。
迷楼里的香气朱厌已经很熟悉,只是听说女人们在门前的草地撒满白色的人们称作盐的物体--让载着那个男人的羊车在自己的面前停留,朱厌很久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了--
因为他不允许别人见到朱厌。
和,他的母亲。
曾经最宠爱大女人,曾经夜夜温存的女人居然是妖怪,任他是天子,也不敢回想么?
朱厌不信。
因为他喜欢那个男人,爸爸。
他喜欢他的眼神中凌厉又温柔的光芒,面颊上的微红还有--他的头发如此长而柔软,漆黑如墨,母亲说,朱厌的头发和他一模一样,纠结如她对他的爱怨。
五年不见,仍是爱大于怨。
单凭这,足够朱厌迷恋。
他终于来了,女人盼了五年,盼来他一柄剑--朱厌瑟缩在在母亲的裙子后面,沉默的柔丝缠绕在脖子上,他看见他的爸爸,手里的长剑明如秋水,明如他的眼。
眼里是茂盛的杀意。
兵戈已到了城下,祸乱都是由妖孽引发。
宜妃--你,认不认?
朱厌愣愣地看见爸爸的背后,明晃晃的金色背后,有个温柔的身影--是不是温柔,朱厌现在也不记得了。
他忽然记起那个男人,他的手指温暖。
青色的光头底下闪着些狡黠的笑容。
妈妈将朱厌用力的护住,可是她的腰身太纤细了,只能用冷冰冰的指尖将朱厌好奇的目光挡住。
朱厌没有看见那一道明亮的剑光。
只看见赤热的液体顺着妈妈白皙的手指,滴滴答答地,汇聚成一小堆,在地板上,紫檀木,慢慢展开,展开--展开。
抬头看,发现妈妈的魂魄优雅地升空而去。
法海双手捏着诀,嘴里默默念着什么,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那些字字句句随着他嘴唇的移动仿佛在朱厌的脑海里穿针引线,扎得千疮百孔,痛入骨髓。
朱厌蜷住小小的身体,用力蜷住。妖用妖的方式抵抗外来的苦难,后颈的眼一张一翕,想捕捉到什么,却什么也看不见。湖青的光芒被压抑在夺目的金光里--刺得那只眼只好生生闭紧,仿佛是受尽了委屈。
不知金光从哪里来。
是爸爸,还是,那不客气的和尚。
朱厌--妈妈的声音毫无以往的软糯,一味凄厉,而且大声--法海,你住嘴......我跟你走,你饶了他--
眼前的金光弱了几分,朱厌敏捷地睁开眼睛,妈妈薄如蝉翼的魂灵护住了自己。
妈妈,不要走--
朱厌觉得眼里有什么感情呼之欲出,但酸酸涩涩挤了许久,一片空白。
如果朱厌会哭,所有的眼睛一起流泪,那全身都要湿透了。
妈妈--
女人面色一片惨淡,她俯身在朱厌耳边窃语,只要收集齐了七只枉死的鬼魂,你就能再见妈妈了......眼里含笑,身形一委,翻飞而去,面目最后扭曲成一只蛱蝶--是一片上好的丝缎,从中抽取一根,整片都皱缩起来的疼。
妈妈,妈妈......朱厌全身的痛一瞬间消失,赶紧爬了起来。
地面本是光华的木头,吸饱了鲜血的紫檀呈现出蘸满欲望的湿润色泽,不断有新的液体跌落,打在地面上,吧嗒吧嗒。
哐当--
是长铗落地的声音。
--宜妃......朱厌看见惶惑的杨广拦腰将母亲搂住,两个人沐过一场血雨,湿濡地相贴。她的面颊挨在他的胸口,头颅斜斜挂在颈上,被剑刃斩断了一半,豁口上支棱出半截颈骨,浓稠的血液不断在冒,咕噜噜是一眼不涸的泉。
湖绿的衣衫变成一道道酱紫。
她后颈上的眼睁得圆圆,像是天真不解,又像万分愉悦--朱厌理解,她终是死在日夜思念的男人怀里,妖精对于人情的理解,常常比人自己更透彻。
男人的手指微微抖,他的发丝在午后的懒阳里泛滥成灾,扬起,又扬起,飞出一道虹。
法......法海,快宣御医。
他伸手想将宜妃的头颅安回去,但剑刃劈开的一截骨头亘在中间,怎么也放不拢去,七手八脚地把她身上的衣衫向缝中堵。
一如精卫填海,堵住又冲开。
法海走上前来,他雪白的丝履踏在血迹上,仿佛开起了花朵--步步生莲。
伸手将女人的身体接到手中,再平平放下,白袖白衿上也是一片猩红。
皇上,她不是宜妃,她是朱厌--
他毫不留情地伸手,撕开女人的前襟,雪白细腻的皮肤上沾满了血色,还有--一只一只一只死不瞑目的眼,全部睁得满满,呆呆望着男人。
杨广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那些眼似乎还活着,仍是直勾勾不肯松开地盯着他的脸,要看穿他。
法海还未开口,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冲了进来,双膝一低,扎扎实实跪在了地上--皇上,叛军已攻开城门了。
话说完才被浓烈的腥香冲得一抖,看见地面上盘满眼的尸身,屁滚尿流地尖叫起来--啊--
朱厌只觉浑身皮肤一紧,所有的眼不安分地"噌"一下瞪起来。
只为隔着厚厚衣衫,无人察觉。
那和尚似不经意地一瞥,朱厌被他针尖一般的目光一照,小眼睛们又不耐烦地缩了回去。
安静埋藏在肉身里。
杨广拾起地面的宝剑,剑尖扭捏了一番,终于遥遥指定朱厌。
见之则天下大兵--朱厌并不明白"叛军已攻破城门"是什么一丝,但剑尖的威胁是切肤的,妖不容于人世,那是为人们所敌视的缘故。
更要保护自己。
妖的神经,对危险尤其锐利。
朱厌全身的眼又狠狠睁开。
小太监滑倒在血泊里,仰头正欲爬起,眼睛正正对着朱厌的手掌--掌心里一只灵动的眼,黑白分明充满敌意地打量着自己。
啊--喉咙虽然已经喊破,但仍是不遗余力地花上了吃奶的力量。
朱厌掌心里的眼厌恶地一闭。
杨广的手指有些滑,那是--掌心全是血的缘故,法海一声不吭地托着紫金钵盂,洁白的僧袍上展开大朵大朵的霞光,他的光头上也溅了几滴血污,贴在整齐的戒疤旁边,没来由打破了平衡,看起来很是滑稽。
朱厌满是敌意的眼神忽然柔软了下来,他天真地迎着杨广的剑,低低叫了一声--
爸爸--
爸爸......
朱厌的双手绞在一起,盯着爸爸瘦削的脸--耳边是难以忍受的小太监惨绝人寰的哀嚎,面前的爸爸浑身血迹,他杀了妈妈,妈妈还是微笑。
于是朱厌也绽开一个与妈妈一模一样的笑容。
杨广的剑几乎砸在自己的足面上,那双似乎能在一瞬间涨满碧波的纯黑色眸子,那张下巴尖削的苍白面孔,无比熟悉--似是回到了许多年以前,那时候的自己,似乎也是这样微笑着--面对着自己的爸爸。
他嗫了嗫薄薄的唇,又叫了一声。
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男人反手挥剑,小太监的头颅在地上滚了两滚,惨叫声终于结束了,四周静下来,只剩下他腔子里的血滋滋向外喷出的声音。
大步走了出去。
14
法海手中的钵盂泛出青色光芒,朱厌知道妈妈在那里,他歪了歪头,看定了法海--和尚,把妈妈还给我。
钵里的光芒越来越弱了。
可朱厌不能走上前去,这和尚他,太强。
妖与正道,水火不容,果真如此么?
都是你们的错--法海的眼里一片轻蔑,他看出朱厌不敢上前的怯懦--身为妖孽,耐不住寂寞,痴缠人间,便不可饶恕。
我们的......错?
朱厌不明白,不明白妈妈的爱到底错在哪里。
天下大兵是什么?
国破家亡又是什么?
城池败了,皇上死了,生灵涂炭,这些和他一只毫无法力的小小妖怪有什么关系?和躲在深深迷楼里等待圣恩的妈妈又有什么关系?
洒家说有,就有--法海满不在乎地把钵里的物事倒在地上,伸脚拨弄了几下--她要死了。
不可能--我们妖哪有那么容易死的?朱厌急切地想要证明。
放屁!和尚大喝一声,面有得色,她为了生下你这个孽种自绝后路,用全身之灵护住你,你以为人要结合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么,她生下你之后,和普通的女子已经没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的,只是她的本质是妖而已。
这唯一不能抹去的,便是她必须死的原因。
国破,山河破,男人找不到理由自我开脱,便要找个女人,最好那个女人还是个妖怪--那责任就大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妈妈--朱厌看见法海组变多绿色珠子一丝丝失去了光泽,终是不由自主地扑了过去。
法海一脚将珠踏在足下,朱厌只抱住了他的足踝,十个妖娆的红指印凝在白色的绑腿上,法海皱起眉,还是不肯松。
朱厌尖叫起来,眼睛们纷纷张开,四处乱瞅--死秃驴你给我放脚。
法海弯腰拎住他的腰带,生生将朱厌提到半空中。
妖的体重比人轻,所以才能来无影去无踪--缩地移形不过是传说,妖精们只是凭着纤细小巧,腾挪迅速罢了。
朱厌伸手--狠狠在法海面上抓出五道指甲印。
法海大怒,并不松手,尽量伸长手臂,让朱厌离自己远一些,凭他在空中伸手踢腿,就是不肯松开手。
朱厌折腾够了,静静垂下四肢。
望定法海,肆笑起来--妖异又美丽,到极至的笑容,他长长的黑发被血凝在面颊上,乌黑如墨,苍白如雪,艳绝如朱砂--近乎疯狂无声的笑。
仿佛有寒气侵入骨髓,法海指尖一颤。
朱厌卧在地上,妈妈僵冷的身体旁边,抬起漂亮惊人的面孔--向着法海微笑。
和尚--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染尘俗呢--伸手将地上的血,一下一下抹在面孔上。
法海低下头,自己全身都是血迹,转眼看见妆台上的菱花中自己的脸,生生五根红痕从上而下贯面而过。
朱厌嚣张的笑意愈发飞扬跋扈。
和尚抬起脚,足底那枚绿色的珠子只剩下死鱼眼一般的神情,他顿足一踏,立时化作一摊粉尘。俯身抓起宜妃的身躯,径直走了出去,拖了一地黏湿的汁液。
妖死了,亦是一具冰冷肉身。宜妃的面容在火苗里逐渐枯萎焦黑,法海装模作样地念经超度,盘腿合十捏住念珠碎碎念,架势一应俱全。
其实你一篇经文也不会念,和尚--
法海回头,小小的朱厌立在的暮色深处,长长的头发随风乱舞,他一只手捧着些什么,见法海站起来,一仰脖子吞了下去。
那是--妈妈。
飞身上了房檐,隐到迷楼沉沉檐角后。
法海一扬手,菩提子的佛珠飞进火中,"噗"地燃了--反正还有许多串,这一串上缝隙里塞满了血块,不若烧个干净。
15
妈妈死了。
妈妈说七个枉死的魂魄就能唤回她。
迷楼里游荡着很多失去了形体的灵,可惜它们都不够新鲜,凝不出像样的珠子。
它们已不算魂魄,它们只是一些不甘心,一些执念,一些求不得。
它们乌压压地围绕在朱厌周围,怨毒的残念徘徊不去。
都是你的错啊。朱厌。
见则天下大兵。
注定了承担所有不甘所有怨恨的妖。
朱--厌--
朱厌只是终日蜷缩在角落,身边的怨灵却还是日日增加。提着头的,滴着血的,携家带口的,支离破碎的。
它们的口无声开合,念念不忘的都是--都是你的错啊,朱厌。
朱厌就应该终其一生小心翼翼躲藏在深山老林,不让一个人得见。
朱厌就应该孤独地出生,成长,最后死去。
朱厌怎可贪恋爱欲?
朱厌怎可流连人间?
一只流连人间的朱厌,就该背负人间所有的罪。
国破家亡,妻离子散,都是因为你。
朱厌,你怎么不去死呢?或者你死了,天下就将太平吧。
可惜我不知道如何杀死自己啊。朱厌轻轻笑了一下。朱厌其实不知道一出生就被锁入迷楼的自己和居于深宫无人得见的妈妈,和这天下局势有何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