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他挥手,微笑,然后跳了下去。
那个笑容意外地有情色的味道,他几乎在它消逝的一刻射了出来。
荒谬的春梦。他咕哝了一声,再次沉入梦境。
人生总是比梦境有趣。朱厌无声无息地落地,淡红的嘴角扯出甜美笑容。其实朱厌并不知道人生和梦境哪个比较有趣,因为朱厌既没有人生,也没有梦境。
朱厌喜欢潜入别人的梦境。
他在萧琰的梦里看到自己和鹿陆,萧琰叫鹿陆花仙子,他们毫无顾忌地在阳光下人群中拥抱亲吻。
朱厌一边叹气一边看着梦中的自己抱着一筒饼干笑得一脸幸福。
我又不是饭桶。朱厌说着抱怨的话还是恍惚地笑了起来。
午夜的风很冷,有些看不分明的灵在街道上穿行。由于没有形体,所以不能感觉寒冷,不知道算不算一件好事。
朱厌觉得惬意,所有的眼睛都得以睁开,幽幽的青色光芒散了一地。这个世界跟他跳下来的地方不同,这里荒诞,冰冷,混乱,却让朱厌觉得无比轻松。
角落里安静啃手指的小女孩。
一只无声咳咳咳出内脏血肉的老人。
提着自己头颅却到处找头的少女。
他们自得其乐地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
他们不会嘲笑朱厌是只妖怪。
朱厌安静地笑了起来,用力呼吸冰冷而微微有些血腥气味的空气。
所有的眼睛一起四下搜寻--
就是这里了。
朱厌走到偏僻街道的中间蹲了下来,歪着头看蜷缩在血泊中的女人。
她一直试着把流出体外的肠子塞回去,把那些柔软的物体一根根理好,细心地把灰尘从黏液中清出来,反过手来擦在衣服上,她的手指衣服很快被深色的污血和尘土覆盖。
在她把手指塞进嘴里吮吸的时候看见了朱厌。
妖怪!她大声尖叫并且用力往后缩,清理好的肠子又流了一地。
朱厌清澈的眼睛几乎变得悲伤起来,你以为你又是什么。朱厌冷淡而怜悯地说。
你以为你还是人么。
你以为你把它们都塞回去就能假装自己还活着么。
你以为......你不属于这个黑暗世界么。
朱厌微笑着说,这都是徒劳啊。
她看着朱厌,疯狂的眼睛渐渐变得安定而清明。你是朱厌。她一字一顿地说。
朱厌点头,伸出右手,纤细的指节在月光下变成近乎透明的朱红色,女鬼的形体慢慢缩小凝聚,然后变成眼睛大小的球体,安静地躺在朱厌手心。
朱厌拿出一个饼干筒,倒出最后半块饼干塞进嘴里,再把魂魄凝成的血色珠子扔进去。朱厌歪着头看手中的饼干筒,和在月光下半透明的手指。
像是软糖一样。
朱厌舔了舔自己的手指。
三个男人的生活和普通人家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无非吃喝拉撒睡。最多加上萧琰和鹿陆趁朱厌睡着时做的成人床上运动,或是朱厌趁萧琰和鹿陆睡着时做的妖精夜间活动。
生活往往乏味。
倒也不缺刺激。
比如朱厌幼儿园的吴忧小朋友荡秋千时不慎摔下来竟然就脑浆四溅抢救无效。
比如朱厌对面的叔叔在家睡觉没关煤气,尸体是粉红色的,他从未有过这么好看。
比如菜场的大妈突发心肌梗塞,死在市井喧嚣中。
比如朱厌的老师因男朋友找了个老富婆而跳楼自杀。
一。二。三。四。五。六。
朱厌抱着饼干筒微笑。
筒里的红色小软糖滴滴答答得四处乱撞乱滚,发出很好听的声音--脖子上贴着肌肤的紫色圆珠清冷冷的,在皮肤上碾过。
他说,妈妈,妈妈。
7
萧琰萧琰,听说咱家对面搬来了一个和尚!鹿陆把公文包扔在地上就开始一脸兴奋地大呼小叫。鹿陆本来不是那么少见多怪爱传八卦的人,只是从小生长在共产主义无神论的环境里,对和尚等带有一定神秘色彩的职业抱有无穷的好奇心。
何况八卦这种能为平等生活添油加醋的怎么不说是件好事。
鹿陆很快就发觉这不是件好事。
萧琰和朱厌都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着他。
还有一个人没有转头。
那人有个锃亮的光头。
和形状规则排列整齐的戒疤。
他背对着鹿陆就说话了。他说操你奶奶的你丫没见过世面多什么嘴老子是和尚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不还是同性恋么!
鹿陆瞠目结舌。
鹿陆又瞠目结舌。
第一次瞠目结舌是因为鹿陆的反射神经有那么一点儿迟钝被劈头盖脸一顿叱骂到有些回不过神。
第二次瞠目结舌是因为和尚骂完一转头竟然沉鱼落雁了一把让鹿陆这身心都如泥牛入海瞬间就酥软了半边。
这个和尚叫法海。
鹿陆立马接了句咱家萧琰可不是白蛇。
法海翻了个白眼说洒家不是来这儿捉蛇的。
很显然他是来捉妖的。
朱厌笑着说法海叔叔是来蹭饭吃的。
法海摸摸朱厌的头发。四目相对。电光石火。
鹿陆和萧琰进厨房去做菜。
妖孽。
朱厌扬起头,冷冷说你又要收了我么。还是你想杀了我呢。
法海叹气,他说朱厌,朱厌啊,声音柔软而清冽,温柔得像春日柳下的梦境。
朱厌垂下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浓重的阴影。你明知道不是我的错。--你说,这一切真的是我的错么?
我不过是想见见我的母亲。
法海听见朱厌压抑的叹息,从喉头溢出的破碎声响让他几乎以为朱厌在轻声哭泣,可是他知道,妖是没有眼泪的。
你笑什么。
朱厌抬起脸来,无声的笑意在精致脸上蔓延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压抑。
他所熟悉的。千年来未曾变过的。疯狂的美丽。
法海,你是什么?
人?鬼?妖?神?
法海,你又是什么东西?
朱厌,过来拿碗筷收拾桌子准备吃饭啦。
来了来了。朱厌眼中讥诮的笑意瞬间又变回纯真愉悦,噔噔噔跑去餐厅收拾饭桌。
法海摸摸头上的戒疤,操,老子就是个和尚。
一千年前是,一千年后依然是。
8
朱厌还记得妈妈的手掌冰凉地抚摸过皮肤,妖怪的体温本来就是寒凉,只是此时,却寒得彻骨。
恍惚就是千年。
记忆里还留着车马隆隆而过时留下的香气,迷楼里不见天日的火光--每一幢别墅的灯火都争奇斗艳地燃烧起来的时候,整座苑囿就散发出颓靡沉闷的香气。
就像血肉模糊的身体,让人无比迷醉。
母亲曾抱着朱厌微微地笑,笑容里有狰狞至死的凄凉--朱厌,朱厌,你的爸爸,就是衣裳上绣着金色蟠龙的,那个男人。
他的脸色苍白,发丝纠结,暗如夜魅,他的手指细长,骨节明显,握着一面黯淡的青铜镜子。镜子背面铸的是龙腾云海,龙的眼里镶着珊瑚珠字,崩裂了一颗,仿佛眇了一目,眇了一目的龙,也委顿得不若前尘。
这个男人的眼神炽热,穿的是月白的衣衫,上面没有龙纹,只是--
他的腰间佩着那枚紫玉珠。
珠上,雕着九条龙--纹龙隋珠。
他是--爸爸。
可是这个男人面颊是微微的红,泛着妖娆的神情,他用一块明黄的丝帛掩住嘴角咳嗽,帕子落地时,精工刺绣的龙身上赫然一道艳红的血迹,宛若桃花,优雅地把金龙斩成两截。他笑着,眼睛里闪着沉郁的青芒,可是他的神色仍是骄傲的,用那只不知抚过多少横陈玉体的手掌轻轻摩娑着自己的脖颈,就像抚着千年前上好的古玉。
他的皮肤柔滑,白皙,不带一丝烟火气。
--这大好的头颅,谁将斩之?
笑容漫溢,游荡在长长的沙幔之间,宛若幽魂。
环绕四周的宫纱珠翠,竟都一齐发出了哀鸣。
朱厌站在窗口静静看着这个男人,他的一切都是那么优美,所以母亲直到眼见自己胸前亘生的剑尖,都还是微笑。他的手指游过檀木大案,游过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钗环--一下一下敲打,和着楼下金铁交鸣的铿锵动静。
朱厌不由自主地想叫他--爸爸。
张了两三次嘴,却没有叫出声来。
楼下的兵士已经站了过来,一阵剑啸叮叮当当,他们纷纷闪开一条路,走过来站在正中的那个人,朱厌是认得的。
爸爸坐着,他站着,按剑。
他放下手中的铜鉴,从容立起身来,浮起一抹惨淡的笑,对面那个白衣将军的手,按住剑柄的手指,竟然在青结的缑绳后颤抖起来。
宇文--你终于来杀我了。
朱厌的第三只眼不能自主地睁开来,青色的湖水一瞬间漫过爸爸的身体,一阵空洞的快感袭过全身,他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爸爸......
爸爸--
朱厌有些疑惑,回忆在脑海里纠结了千年,混乱成一锅沸腾了无数遍的粥,哪里是前因,哪里是后果。
只剩下纷纷乱乱的碎片。
9
隋末。
朱厌将要出生的时候,一道异光笼罩了整座宫殿,妖绿横空。
法海立在宫外,闷哼一声--是乱世生妖孽,还是妖孽扰乱世情?
纷纷扰扰。
不眠不休。
第二日皇上便要南巡,这是第几次了,恐怕连他自己也忘记得一干二净,只是这四下里离乱流连,管得心力交瘁也管不过来。
不若撒手罢。
烟花三月,下扬州。
拥红倚翠其乐融融浑然不觉队列已经停滞了许久。
皇上--
唔?
皇上,有个和尚拦住了去路。
笑话,荒唐,简直就是胡扯,这运河之上,两岸拉纤的宫娥娇喘微微都略有所闻,一个和尚怎可能拦在水路之上,难不成他还向天子化缘不成?
可是皇上--不满地推开身边的女人,走出舱去。
那个和尚他真的就栏在船队的前面。
暗红袈裟被初春的风吹过,纷纷扬扬的柳絮,拂了一身还满。
法海的足尖轻轻点在水面之上,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阿--弥--陀--佛--
所有的人直觉全身一震,他仿佛是贴在自己的耳边宣佛号。
杨广怀疑地一瞥,又放下姿态来。
大师,不知何事相阻?
心里做好准备这个和尚若是破口大骂昏君贪图享乐沉湎美色弃天下众生于不顾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就挥手--只要一挥手,他就会被神策军的玄色羽箭射成一只刺猬。
谁知他缓缓回过头来。
这种感觉,简直就是--醍醐灌顶,所有的人面上都呈现出如痴如醉的酡红。
咳咳,为了保证自己皇帝的威严,杨广狠狠吞下一口口水,故作镇定地提醒众人,这个和尚是我的了,谁也不许想入非非。
口里却说,大师--
那和尚居然笑起来,若春风杨柳直渡玉门关,塞外都绿了半边。
皇上,不知贫僧能否登舟相叙?
呃......
假装沉吟半晌,四周果然有议论纷纷的反对声迸出来,说这个妖僧来路不明,怎能让他上龙舟。
大师,请入舱内说话。煞有介事地双手合十,杨广就喜欢这种"力排众议"的感觉。
法海足点水面,施施然走上前来,立在龙舟甲板上,身上一滴水珠也不沾。
杨广做了个"请"的姿势--他不经意地回头,龙舟后面第一艘小船之上,浓云惨雾般笼罩着一层暗绿,面色一寒,手指间菩提刻经的佛珠,轻轻一错。
发出"咯"的一声。
那小船的帘子略略掀开来,一条细细的缝,一双暗色的眸子纤细地从帘后展开来。转而射出一道妖冶的绿光。
只是一瞬,又隐没。
锦帘也合上,帘子上绣的大片琼花放得正盛,仿佛从来没有掀开过一般。
法海回头看了看杨广的背影,神思飘忽,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臭名昭著的皇帝,居然张着一张如此清俊的面孔--除了两腮略略带一些病态的嫣红,任谁也不能将他与传言中那个脑满肠肥不顾他人死活奸猾狡诈的君主拉上关系。
举步走了进去。
进舱门,足下就是一软,地毯厚得几乎把整个脚掌埋进去,那么柔软--薄薄的云罗锦上缂了流萤貔貅,六七八九层隔开舱内外的天日,整个船舱呈现出一种日薄西山的惆怅,冉冉的莲花宫灯燃不出一丝烟,他的眼神从昏暗浓香的气氛里空明澄澈。
大师,请坐。
法海就真的毫不客气地坐下了。
法海说,船上有妖。
言简意赅。一语中的。
10
这时候朱厌在妈妈肚子里。
蜷缩成一团小小的血肉,眼睛慢慢长出来,是妖怪胚胎的样子。
朱厌看不见听不见,可是朱厌感觉到妈妈颤抖了一下,还有倏忽而止的悲伤,朱厌安稳睡着的液体一阵动荡。
朱厌惊醒了。
传太医太医!宜妃娘娘要生了--
朱厌的妈妈是只妖怪。
是个看起来是女人的妖怪,就如朱厌将来会看起来是个男人一样。
朱厌的妈妈本来也有个名字,后来她就叫做宜妃。
美貌的,妖娆的,妩媚的,温柔的,深得杨广宠爱的宜妃。
得宠的妃子通常就得承雨露多,雨露充足的结果就是灌溉出了茁壮成长的朱厌。所以宜妃一下子就变成了宫里的红人,俨然母凭孕贵了起来。
可是宜妃并不得意。她想着自己初出生的样子,那时候她是一枚朱红色的蛋。扁而光滑,满身的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妖怪和人并不一样。人从来都是脆弱的生物,生出来只会哇哇大哭,那是因着有大人保护。妖怪们骨子里就满是自保的念头,哪怕是枚蛋,都会警惕地观察环境以便随时滚走。
宜妃知道肚子里并不是一枚蛋,因为朱厌有时候会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肚皮,痒痒的,一动一动的,让她不小心就笑出声来。
那么......可是......它会是什么呢?
要确保她的妖怪身份不被拆穿,她原就应该趁着朱厌还未出生就杀死他。就一了百了。可她--却总是下不了手。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和他的孩子,是她身上的肉,心头的血。
宜妃为了这个混血孩子苦恼了一年,直到宫里各色人等都为这怀胎十二个月还不出世的婴孩流言四起。
杨广挥了挥手说,明君圣主出世都总有些特殊之处,皇儿必成大器。一句话将各种揣测通通压了下去,杨广自己心里却有些惴惴。明君圣主出世纵然特别,可祸国妖孽......也是一样。
严格的说朱厌是被法海一句话给惊醒了的。
船上有妖--
一句话就刺进船上一大一小两只妖怪心底里去。
11
朱厌出生的时候也是如人类一般头先着陆,皱皱的皮肤不好看,细巧的眉眼颇有些杨广的端倪。一身的血污笼罩着,眼睛却是清明安静,初时是金青色的,一眨却又变成浓黑。
稳婆太医们松了口气,这位皇子看来便伶俐健康,母子应可无恙。这项上人头也算在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手上保住了。
他们错了。
下一刻原本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就变得僵硬惊惧。
这......这是什么......
稳婆看着手上小胳膊小腿活跃无比的朱厌,尖叫一声,就昏了过去。
朱厌舒展一下手脚,从床上站了起来。明黄锦缎,血色污秽,和着朱厌满身浅青色的眼眸,映得宫室中一片妖异。
朱厌笑着说,妈妈。
宜妃用力抱住了他。
朱厌第一次见到杨广的时候已经学会把身上的眼睛都隐藏起来,只有项上的第三只眼,难以完美地藏匿,不时漏出浅青的目光。
他赤身裸体,缩在妈妈怀里,明黄的缎面还透着无可遮蔽的血腥气,因着见过朱厌的人已经通通断头,怨恨的执念在朱厌周围徘徊不去。
朱厌眯起眼打量四周,他还不会分辨活人与死灵。
他不过是只出生不到一天的小妖精啊。
妈妈紧紧抱着朱厌,指着衣服上绣着金色蟠龙的清俊男人说,这是你的爸爸。
朱厌努力透过眼前层层提着头颅哭号着滴着血的人影,费力地看清那个远远站着的男人。他是那么好看,他煞白的脸上透着一种病态的红晕,他修长漂亮的手指紧紧握着一柄华美锋利的剑。
他是朱厌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