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缠————nannan
nannan  发于:2008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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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住宅区安静的步道上,江育民慢慢整理混乱的思绪。



自小相伴的梦境似被那对玉挂引发,以高速发展着,一幕幕重演七十多年前的旧事。不光是梦,连现实都在以高速向不可知的方向发展着。



因找房子遇到青云后人,又因着他遇上允峰后人。而这一切会进行到什么地步,实在是茫无头绪。



江育民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宁澄的天空。他梦到的是什么?是所谓的前世吗?还是别人强烈的思念附着在被遗留下来的物事上,传达给了自己?



他苦笑低头,迈步继续前行。倘若没经历昨天的事情,他还能说服自己一切都只是梦罢了。可现在,他已无法确定。被拉进谢允峰身体时所感受到的负面情绪,到现在还依然烧灼他的神经末端。那是曾在某年代步步紧随的恶梦。



还有,还有。还有在无声无息的图书馆内,面对那含笑影像,从全身每一个细胞中涌出的思念渴望爱恋。



"青云..."



现实和梦重叠了。默默独行的这一半,曾被刻意埋藏记忆深渊的另一半,同时吐出略带苦涩的呼唤。呼唤已消失于时光另一端的幸福。



+++++++++++++++++++++



"啊,你真准时。"



谢军笑着打开门,侧身让江育民进房,顺手接过他带来的礼盒。



谢老先生正半躺半坐在靠椅里闭目养神。一听客人到了,急忙坐正,还特别挺直了腰板,说话的声音也极洪亮,一点儿也不象大病初愈,七十几岁的老人。



三人寒喧几句,谢军就摆好桌子,招呼大家吃晚饭。



"哇,太棒了!你手艺真太好了。"



吃得十二分心满意足的江育民快乐地称赞。



谢军脸一红,还没说出感谢的话,谢老先生已把话接了过去。



"我这个孙子什么都会,能干着呢。不光做饭,其它什么有的没的,你说他就会。"



江育民边点头同意老人的话,边诡异地冲红透脸忙碌的谢军露齿一笑。



"您干脆就照这样写个征婚启示,把谢军嫁出去算了。"



谢军抬头恨恨剜了眼一起开怀大笑的两人,收起碗盘回厨房去了。



"听小军说,你买了那一对玉挂啊?"



两人回到客厅坐下,谢老爷子微笑发问。



"不算买的,是朋友送的。"



说着,江育民拿出系上红丝带的小盒子,打开盖递给谢老爷子。



"咦,你不戴着吗?"



"今天要来才摘下的。"



"嗯。"



老先生点点头,显然对后辈的礼貌十分满意。他伸手轻柔抚摸温润玉挂,双眼中透出无限缅怀神色。



"这些陈年旧事很久没提啦。小军不爱听,旁的人更没兴趣。"



谢军端着茶进客厅,听到爷爷的话,轻轻叹了口气。



"这几年人老了,更爱想以前的事。本来我还犹豫该不该把家里这些事说给外人听,可小军说没问题。看了你,我也这么想。也不知怎么的,你就是对我们的眼缘。"



谢军淡淡一笑,坐在江育民身边,一起听老先生讲古。



"解放前,谢家也算是名流。到我祖父那一代,却开始有些走下坡路。谢家祖籍在杭州,后来因为大部份生意都移到北方,就举家搬迁到了北平。嘿,我还是习惯叫北平..."



老先生凝注玉挂,半晌才重新开始。



"现在说出来你们年轻人该没感觉吧,不过那时候嫡出庶出可是很重要的。我父亲是祖父小妾所出,我呢,又是父亲妾室所出。当时家里的主子还是祖父,根本没人理会不得宠的父亲,而父亲也不理会不得宠的母亲。至于我呢,更是不起眼啦。"



谢老先生看到两个小辈脸上的神色,不由笑了。



"你们两个摆那种苦瓜脸干什么?祸福相倚啊,你们没听过吗?就是因为没人理会,我才能满宅子乱跑,才能碰到小叔。算算那也是六十多年前的事啦。



谢家在北平的宅子比杭州老家的还大。我那个时候也就七、八岁,宅子更是好象大得没边儿。象那种大屋总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下人们总神神秘秘地议论,说西厢闹鬼。说一开始闹鬼,小少爷就疯了,死活要住西厢,还说鬼屋住疯子正好。他们也只敢互相低声说说,一有管事儿的来了,就马上不说了。



小孩子别的没什么,这好奇心可大得不行。老听他们嘀咕,我就想去抓鬼看疯子。正想得厉害,恰恰好杭州老家出事了,宅子里有点儿地位的都赶回去了,连父亲都带着母亲去了,只我和些下人留在北平。我那个乐啊。



当天晚上下了入秋第一场雨,我连雨具都没带,就摸到西厢去了。因为西厢门锁着,我就翻墙进去。里面黑的什么都看不清,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我不甘心就这么回头,硬着头皮往里闯。没多久就踢翻了个花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盏灯突然亮了,然后是有人推门发出‘支'的一声。我顺声看过去,魂儿都吓飞了。原本黑漆漆的地方突然有了个屋子的轮廓,一个没脚的白影就浮在门前,掌着油灯,还用很轻很幽的声音问‘是你吗?你终于来看我了?'



嘿,我就,咳,嗯,晕过去了。"



讲到这儿,两个小辈先是一愣,接着大笑。只是江育民笑中还带着些痛。他已知道是谁在等谁了。谢老先生不好意思嘿嘿一笑,轻咳几声,又开始讲述往事。



"等我醒来,是在一间从没见过的屋子里。坐在床边的是我不认识的年轻男人。他就是我小叔,也是那些个下人们说的疯子。



看我害怕,他笑了,站起身让我看他是有腿有脚的,然后问我的名字。



哎,他一张照片也没留下来,不过我记得很清楚,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小军长得有点儿象他,可还差些。



后来我就天天溜去找他。开始是好奇,后来是因为再没人象他那么温柔。他什么都懂,教我认字,画画,还种花种草。不管多琐碎,他也听我说话,就象这世界上再没有更重要的事一般。



有天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一个人住西厢,难到不怕闹鬼。他呆呆瞅着我,一下子就开始流眼泪。也不出声,就泪珠一直掉。我急得手足无措,只会道歉。后来这话题再没提起过。很多年后我才有点儿明白,第一次见到小叔那晚上,我以为他是鬼,他没准儿也以为我是鬼呢。"



谢军起身,坐到老人身边,握住他的手。老人微笑着摇摇头。



"我没事儿,只是有些伤感,别担心。如今想想,那些日子实在是好。可惜啊,不到一年,宅子里其他人就从杭州回来了。最早到的是祖父。他回来那晚上,我溜去找小叔,结果正撞上祖父从西厢怒气冲天地出来,嘴里一直嘟囔着骂人。祖父是那种任何人死在他面前都不会皱一下眉的人。看他气成那样,我真怕小叔被他杀了。



小叔屋里乱七八糟的,小叔就坐在大床前,显然是被祖父打了,脸上红红一个大手印。



我气得骂,跑过去想扶他起来。"



谢老爷子突地停了嘴,似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继续。良久才开口。



"我一直以为那些下人们都乱说,因为小叔再正常不过了。可那晚上我一接近小叔,他就开始狂叫,声嘶力竭的,拼命往墙角躲。我呆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见我不靠近他了,小叔也慢慢静下来,然后就开始自言自语。说的又快又小声,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还夹着笑声,也不知笑什么。我真的吓坏了,只想赶快逃。摸到门边的时候,小叔的声音突然又清楚了,带着笑说了几句话。到现在我都忘不了。"



谢老爷子的声音忽然从洪亮变得轻柔,虽然三人身处现代化房间内,还是突地感到一股森森鬼气。



"‘青云,你也别气。我这也就该来了。'说完他又开始哭。我可再不敢待了,打开门就跑了出去。"



谢老爷子再次停下,脸上一丝惧意,可见他对那一晚的印象之深。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恢复正常。



"等天一亮,我就开始骂自己。祖父那一张脸,平常我都不敢看,更别提生气的时候了。小叔一个人在那院子住,一个人对着祖父,任谁都得给吓疯了。我没留在他身边安慰他,反而跑了,怎么对得起他。越想越不对,我就溜去西厢。



小叔屋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坐在桌子前,边写字边小声反反复复唱几句他平常最爱的戏词。见了我他一愣,接着就微笑,说我心真好,过了昨晚的事还惦着他,还敢去找他。看着他跟平常一样温柔,我才大着胆子问他好些了没有。他对着我只是笑,半天叹了口气,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个盒子给了我。盒子里就有这对玉挂。"



谢军一呆,立时抬头望向爷爷,一脸罪恶感。谢老先生笑了,拍拍孙子的手。



"傻孩子,没什么好内疚的。是我让你把它们卖掉的。当初小叔给我的时候就说了,不是做纪念的,是给我可以应急用的。一起的还有些其它玩意儿,早些年急用钱的时候都卖啦。这玉挂是最后出手的。就象小叔说的一样,这些东西是死的。人都不在了,还紧扒着不放做什么,不如让活人受些益处的好。真正要留下来的,是这里,"谢老先生指指头,"这里记下来的事情。再说了,要不是我这个老糊涂没弄好那个医疗保险,莫名其妙肝又出毛病得住院,也不到这一步。"



江育民看一眼祖孙两人,不由得出声。



"既然这么有意义,不如您把玉挂拿回去吧。"



"嘿,我告诉你这些事可不是想要回玉挂。你即得着了,是有缘。只是想让你知道它们的来历,多些意思在里头。年轻人别婆婆妈妈的。



看,你们净打叉,我都忘了...啊,对。



我拿了小叔给我的东西,就被他赶走了,还说别再去找他了,被祖父发现就糟糕。临分手前,他反反复复就一句话,让我一定得要强,绝不能变得懦弱没用。



那也是我听他讲的最后一句话了。之后没几天,他就出事儿了。



那天我实在想看看小叔,就跑去西厢。谁知门大开着,园子里围了一堆人,中间有个道士正指天划地在作法。打听了才知道,自祖父从杭州回来之后,小叔就得了病,几天不进水米。大家都说是被鬼压着了,所以请道士来驱鬼。正热闹着呢,小叔从房里冲出来,整个人瘦得都落了形。他撕心裂肺似地叫,撞倒那道士,把他手里的符都撕了。我想过去扶着他,可人小身小,被跑上去的大人们挤到一边儿去了。我想着晚上一定要去看他。结果,还没等天黑,小叔就咽气了。"



谢老爷子颤颤吐出口长气,双眼含泪,静默了下来。客厅内时钟的分秒滴答蓦得刺耳了起来,而窗外街上呼啸往来的车辆更加添种迷茫的背景。他用力清了清堵住的嗓子,沙哑着声音讲述故事的结尾。



"后来,祖父把小叔风光大葬,还特别指派人收拾整理西厢,一切按小叔生前布置,再不准别人住进去。他重金礼聘了个法师来,真真正正祭了回坛,封住了园子里不干净的东西。



没多久,祖父也去世了。他一死,谢家很快就散了。宅子也卖了,听说买主是从上海来的一个姓沈的资本家。



离开那大宅子,我一点儿也不难过。唯一对我好的人都不在了,还留在那笼子里做什么?



后来常常想,当初小叔和那叫‘青云'的女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小叔没事儿干嘛翻来复去就只唱那么一句戏文?"



老人显然累了,声音也越见低沉。说到这儿,他却吸了口气,扬起老脸,轻声唱了起来。



"罔废你一腔情深似海..."



+++++++++++++++++++++

江育民慢慢从浴室走回卧室,疲倦地躺上床,脑中还想着谢军对他所说的话。




抛弃一切,在妻子去世后带着儿子移民美国的爷爷。无法自立,因为没经历过反而更向往旧日荣光的父亲。因为受不了丈夫而不知所踪的母亲。年幼时不断听软弱的父亲编织不可能实现的白日梦,因而对所有家族历史产生反感的自己。



坐在咖啡店里,谢军冲江育民露出寂寞的笑容。



"我十四岁那年父亲出意外去世后,爷爷就接我跟他同住。我从来不想听他讲过去的事,总觉得一定是那些没用的怀念。如果早知道..."



"现在也来得及呀。"



"嗯。真的很高兴认识你。下次再来做客,好吗?"



"当然。一定得把你给吃穷了。"



谢军为这个拙劣的玩笑展颜,急忙又垂头掩饰突然泛红的双眼。



"谢谢你。"



++++++++++++++++++++++



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江育民还在床上翻来复去。他不太敢睡着。曾经那么相爱的两人没得了善终。一个走了,一个疯了。一个下落不明,一个幽禁一生。他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结局不会让他快乐。



他又叹了不知第几次气,转身面对半开的窗及外面的夜色,双手无意识地把弄玉挂。



一阵风吹过,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上窗玻璃。随着那声轻响,窗和床之间多了一个人。



青云站在床前,依旧穿着那件淡蓝色长衫,周身发出微光,温柔笑着俯视他。



"青云..."



江育民愣住,接着屏息试探着伸出手,并不惊讶,但依然失望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那淡淡的幽灵。



"青云..."



似乎听出他声音里的哀伤渴望,青云脸上温柔之意更深了。他没有开口,但江育民在脑海里"听" 到他的低语。



别伤心,别伤心。



江育民只觉得眼皮渐渐沉重,睡意袭了上来。他闭上眼,陷入睡乡。一滴泪滑落他眼角,渗入枕头。



卧室里起了阵风,依稀间如哀哀低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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