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欢轻声道:"对不起。"
萧则宇身子一僵,半晌才道:"都是过去的事,算了。"
次日一大早,萧二郎带了一个人来。语欢一看到那张脸,知道自己又栽一次。诗剑公子,杨笙歌。萧二郎扔了一把剑到语欢手上:"杨公子说要和你比武,谁赢了,由对方处置。"语欢连走路都困难,干脆把剑往地上一抛。
萧二郎道:"认输了,杨公子,直接取他狗命吧。"杨笙歌道:"不必。此人不过好淫放纵,而且只勉强过男子,还不算十恶不赦。废了他的武功,放他一条生路。"
语欢禁不住往后退一步。虽然他习武比他人轻松,但好歹也学了十来年,而且在江湖上也可谓出类拔萃。若没了武功,他就真的什么都不剩。
但是,未来得及。杨笙歌往前迈一步,点了他的麻穴,抓住他的手臂,使力拉到手腕,膝盖磕上他的两腿,拉到脚踝。似乎有东西在血液中断裂,语欢立刻跪在地上。
毫无知觉,是因为痛觉被封,一旦恢复,会生不如死。
杨笙歌离开后,语欢被萧二郎扔出去。末了,还在他脸上吐了口唾沫。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就这么看去,是个人都会以为是讨口子。不过多时,麻穴自动解开,剧痛开始侵袭他的身体,语欢痛不欲生,一头撞在地上,晕了过去。街上人来人往,偶尔有人经过语欢面前,会扔下两个铜板。
语欢伏在街边,就像一只被人扔掉的小狗。
第十二章 雨红
语欢在街头躺着,梦梦铳铳,也不知过了几日。伤口凝结,可是因为环境肮脏,里头都结了脓,稍微一动,便会疼得彻心彻骨。于是只好跐住在原地。
在街边待多了,才知道百家饭也分个三六九等,托钵沿门也要讲个技巧。复正茂步入中年后便开始信佛,轻财好施,隔三差五的,就要派丫头家丁人到庙间施舍,顺便挂上个晨耀的名儿。因此,晨耀垮台对乞丐们来说,绝对不气长。发善心的人不是没有,只是一个善字,说什么也得建立在享福之下。自己先吃饱了,撑的不行,残羹冷炙,扔给乞丐。
乞丐们的口味都给晨耀养刁了,习惯吃热馒头熟米饭,尽管并不美味,接过冷菜,还挑三拣四。不过乞丐终究是乞丐,烂萝卜头,对他们来说就是质地差些的菜。不似语欢,觉得那玩意儿狗吃了都会生病。况且,里头若加了毒药,那才叫栽。所以,坚决不吃嗟来之食。
其实语欢也挺傻,在他当少爷的时候,嫣烟也曾这么问过他。语欢答曰:那些个叫花子,贱命几十条,恐怕叫人毒他们,都嫌浪费了药钱。
后来,语欢去西湖旁,打探小妾们的消息。穿的衣服邋遢,人走在街上,腰板再直不起来,而别人对他还是同样的反应:远之。不过,以前是敬而远之,现在是嫌而远之。
谁会知道,这个肮脏的小乞丐,就是晨耀山庄不可一世的复小公子?
连问了几个人,都躲开他。最后遇到个老翁愿意同他说话。除了没有言之及复轩的消息,别的都了解个大概:首先,所有人都以为复语欢死了。九皇子前几日清晨,就已离开杭州,赶回京师。据说最近受到皇上重赏,那叫一个意气风发;再谈复容,差九皇子那么一丁点儿,但也是加官进爵,侯爷成了王爷,家人跟着鸡犬升天,连带新妻筱莆也成了王爷夫人,统统辉煌得光芒万丈;春小爷回了苏州;复霞复樱回娘家后,被迫改嫁,对象是个大户人家,自然免不得给人说三道四;再提到嫣烟,似乎是女妾中反应最激烈的一个,死活不相信语欢死掉,骑马围着杭州转了好几个圈儿,最后被天地教的人接走,就再没个音讯;淡水也跟着去了。
一生肝胆向人尽,相识不如不相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走了,走了,统统都走光了。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再看着晨耀高耸的楼宇,鼻子一酸,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复正茂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复夫人说,儿子,爹娘宠你,你可以任性,可以放肆,但一定要像你爹那样,当个真正的男子汉。所以,不能脆弱。
爹,娘,孩儿谨遵教诲。
语欢用脏袖子擦擦眼,谢过老翁,自个儿离开了。
江南之雨,风送满长川。阳气日盛一日,桃花绽红,鸟鸣调嫩,天地阴阳之气接触频仍,激荡中闪电特多,雷声乍响,又届惊蛰。春天,又是一个纶回。
岸边人家,小院墙头,杏花春雨,似水柔情。湖旁一艘大船,似乎自苏州而来。
语欢盯着那大船发呆,忽然有人重重拍他的肩。语欢身子虚弱,险些摔跤。还未回头,身后的人便叹道:"怎么,你们杭州人的体质都这么差么。我到何处才能找到个好使的人,螺蛳壳里做道场啊......"语欢回头,那人还在叨念。
是个女子。身材姣好,相貌平庸,最好玩的是,一条眉毛忒粗,乍眼看去,就像是连着的,像极了毛毛虫。那女子手中拿着一壶酒,脸红通通的,一脸醉容。
语欢生活中的女子,除却星月较泼辣,无一不是月画烟描,粉妆玉琢,安静得就像观音庙里的菩萨。一遇到这种素面朝天还如此罗嗦的,还有些不习惯。
那女子上下打量他一趟,咂咂嘴道:"这位小伙子,你杭州人吧?杭州人肯定知道春二爷吧?春二爷底下干活,银子不高,但包一日三餐。诶,别怪我直言,我看你穿得挺破,肯定缺银子吧?缺银子就来了啊,姐姐叫锦雨红,你混江湖的吧?混江湖的就该知道这三字,天要下酒脸就红,听过吧?不是什么好名儿,可是个好人儿。哪,待会子你就去船头那边报道,那工头是个蛮子,凶得很,对他别发脾气,免得挨揍。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是吧?"
语欢给她念得头昏脑胀,赶巧他饿得紧,没多想就点了头。锦雨红道:"对了,你小子叫什么名,都没告诉姐姐。"语欢想了想道:"语欢。"
锦雨红大惊,刚进口的酒差点喷出来,包在嘴里倒吐不吐,骨碌碌地响:"语欢?复语欢?就是晨耀七子中最拽最有才学武功最高媳妇儿最多的复语欢?"
见她这么问,语欢只得承认。锦雨红像发现宝藏一样,把他拖到一旁:"你的事我不是没听过的,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你家的事儿。人人都说,是你败了家。实际雨红姐不这么认为,你家是个大家,也不是说败就败的,是不是?但是百姓愚昧,只知道在茶余饭后找话题,你听姐姐的话,把姓换了,免得挨欺负,知道么。"
江湖上的人如何说自己,语欢心中早已有数。只是未料到传得这么快。遂改姓李,跟锦雨红一起去春二爷的船上搬东西,两大麻袋盐,仅三个铜板,还算是搬运工里费用高的。但春二爷榨取劳动人民剩余价值的本事,也不是吹出来的,偷懒一次,要被工头暴打一顿。
语欢打出生起,第一次给外人拳打脚踢,就是在这艘大船旁。苏杭两地的船,每天运来运去三四回,语欢搬东西要搬几十回,曾逃跑,却再找不到工作,只得回来继续劳动。
而且,工人的饭简直不是人吃的。
汤里常有死虫子漂在表面。开始一口不吃,汤被别的工人抢个精光。隔一段时间,把虫子夹了,扔在一旁,继续喝。到最后,抢着和大家一起喝,就是有虫子,也跟着吞下肚。
锦雨红听过语欢的事,除了表示同情,还有一点,就是对语欢及男妾的事,分外感兴趣。在她眼中,似乎男女之爱见不得光,男男之恋,才是至尊至上。
日子过得很顺畅,语欢开始学着淡忘。忘记自己曾持着扇子,穿着华衣,走在这杭州街道上,逍遥自在,大摇大摆。那一番风情,那一番潇洒,权当作是上辈子的事。
暮春初夏,江南依旧烟雨蒙胧。
这一日没有活路,语欢难得放假,自己绕着西湖边上溜达。走一走的,景色越来越熟悉, 心头越来越不对劲。明知道不该走,脚却偏生不听使唤。
薄暮,细草,流水,断桥。
断桥旁,一家小店铺,店铺门口站着麻子宇。
语欢刚想离开,麻子宇却在后头唤道:"复小公子,这么久没来,路过也不来坐坐?"语欢手心冰凉,笑得很是尴尬:"我今儿个已经吃饱了,改天吧。"话刚说完,肚子骨碌一叫,弄了个尴尬中的尴尬。麻子宇笑道:"来我这坐,又不一定要买吃的,没关系。"
语欢在店铺外头坐下,蜷缩着身子看天。
他看到了不想看的东西。
只是这个时候,他再不能拾起石子,把那些飞舞的东西打下。
一只,两只,三四只。
六只,七只,八九只。
远处传来孩童的嬉戏声,语欢想起了穿着白褂子的小孩。
手心突然一热,语欢低头去看。麻子宇刚做了桂花糖藕粉,塞到他手中:"小公子以前常常来我这里照顾生意,这算请你的。"语欢接过藕粉,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半晌未动。
麻子宇道:"趁热吃了吧,不然不好吃了。"
语欢看着那晶莹通透的藕粉,舀了一小勺,送在口中,质地细腻,浓稠香软。味道是甜的,吃进去却是苦的。语欢一口口吃着,再忍不住,泪珠大颗大颗,落在碗中。
隔了两日,锦雨红带来个消息,问语欢要不要去春二爷家干活,语欢同意了。
语欢抵达苏州之日,九皇子自长安扬帆,下杭州。
第十三章 苏州
语欢去苏州,其实只是想离开杭州。刚到苏州,下了船,就想撒腿子跑。锦雨红抓住语欢的衣角,笑吟吟道:"春小爷生得好看,你长得又如花似玉的,指不定你和他能凑成一对儿。"语欢无奈。他在给锦雨红说十三妾时,都未提这些人的身家背景。方欲挽拒,迎面走来个人。
四十上下,瘦瘦高高,跌目薄唇,两撇八字胡,锦衣华冠,十足的汉奸相,正是春二爷。语欢心中大叫不妙,上了贼船下不来。春二爷道:"傻小淫妇儿,倷来个歪,乱快个。"见了语欢,立刻惊道:"小语欢,怎的好久不见,瘦成这样,一塌刮子就骨头咯。"
语欢有些吃惊,春二爷待他的态度在他意料之外,遂连连点头道:"二爷好。"锦雨红道:"二爷,语欢吃了不少苦头,真是痛煞我也。他说想来你家帮忙做活路,你要找个好点的事儿做,别亏待他啊。"春二爷道:"来三个嘛。杭州格种野猫不屙屎的地方,少待为妙。走走走,去二爷家坐,二爷家主婆做的饭老老香。"
春二爷的二媳妇儿,是个烹炮能手。松鼠鳜鱼,太湖酱鸭,冰糖莲心羹,湖羊羔,摆上一大桌。好久没有沾鸡鸭鱼肉的语欢,差点淌了哈喇子。可心中猜度,或许是春二爷没听说他家败亡的事,才会如此殷勤。正待说,春二爷突然感慨道:"语欢哪,你爹娘的事儿,我也穷难过,你先凑合着吃,住上些日子,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语欢喃喃道:"二爷肯收留我?可,可我没有银子。"春二爷道:"若觉得这样吃了小便宜,那倷到小松院子里浇花,当付米则个。"语欢道:"就这样?"
春二爷夹起一块酱鸭,吃得满嘴油:"小松种的花蛮多,二爷还怕倷身子娇,受不住。"语欢眼眶一热,说话都不大清楚:"谢谢,谢谢二爷。"
锦雨红喝一口羹,再喝一口酒,笑道:"真瞧不出,二爷你还有颗人心。不过你这么淫,别动别人小语欢的主意啊,逗你媳妇儿去,语欢是小松的。"
春二爷拿出个银三事儿剔牙:"想哪儿去了,语欢是我小弟的人。"又道:"挨个号头,闷词儿唱穷个,跑个横货,我乱倷么好歪。"锦雨红一拍桌,笑骂道:"要死快哉,倷敌卫插烂糊,作内个老孽,钟生,排皂,册那!"
语欢迷惑,就听懂一个"册那",其他的,愣一个没听懂,抬头看了他们几眼,锦雨红道:"乖乖个,好好吃,待会去找春小爷玩去。"语欢也饿得慌,埋头苦吃。
膳后,雨红语欢一起去后院找春松。语欢心中十万个不愿意,也不敢说出口。春松背对着门,正在院里头品花,轻松自在。听到脚步声,春小爷来了兴致:"谁呢。"
锦雨红道:"小爷,给你带了个哥儿们。"春小爷回头,眉目分明,英姿风发:"原是复小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哪。"语欢心中不是个滋味,想要顶几句,却只敢咬牙道:"抬头不见低头见。"锦雨红阴森森地笑道:"原来你们认识,哎呀,原来你们认识。"
春小爷道:"何止是认识,简直是水乳交融啊。复小公子,鼓破众人捶的感觉不好受吧?"显然,锦雨红把注意力都放在"水乳交融"上,自个儿乐去了。
语欢终于忍不住道:"不好受是不好受。可发生过的事,嘴硬也没用,复松!"
果然,锦雨红睁大了眼,眨了好几下:"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复松?你那最小的妾,就是小爷?"春松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憋着口气道:"复语欢,你含血喷人!"
锦雨红眼睛弯起来,笑得挺可怕:"原来你俩早就那个什么过,姐姐真是,哎呀,语欢,你咋个不早说,真是~~~"春松的脸终于变成大红:"雨红姐,别听他的,我根本不认识他!"语欢道:"方才谁说咱们水乳交融了?"锦雨红压根没听到后面的话:"哎呀,姐姐这么大把年纪了,听到你们年轻人的事儿,真,真是有点受不住。既然你们都那个什么了,就在姐姐面前啃一下吧,啃完姐姐二话不说就走。"
语欢朝春松走了两步,大大方方道:"松儿,让我啃啃,好不好?"
春松往后退一步,撞倒一盆花,还来不及扶,便又后退一步,指着语欢的手抖啊抖:"你~~你给我滚远点!"语欢回头苦笑道:"雨红姐,他不让。"
锦雨红道:"小松哎,你怎么这么小气,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语欢道:"松儿是男人。小的时候,他专门脱了裤子给我看过。我还用东西夹过,不是假......唔......"话到此处,春松便扑过来,一手盖住语欢的嘴,一手指着门口:"你给我滚出去!"还未吼完,语欢便双手环住他的腰,往自己身上一揽,笑得别有深意。
锦雨红兴奋得张牙舞爪,一爪扒开春松的手,吼道:"快亲!快亲!"
语欢刚想吻下去,门口却传来一个声音:"呵呵,语欢真是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在什么情况下都风流依旧。"三人一回头,春二爷拿了件褂子,朝他们走来。
语欢忙放了春松:"语欢打牙犯嘴,失礼。"春松道:"二哥,你做甚把这山旮旯人留在这里?叫他滚了!"春二爷道:"小松,瞎七搭八。语欢怎么说也是倷官人,没点规矩。"
春二爷把褂子披在语欢身上:"语欢,二爷有点话想给你说。"语欢见了比自己年长的,便乖巧得像只猫儿,跟着春二爷走了,回头冲春小爷抛了个媚眼。
春松眼睛瞪得圆溜溜,锦雨红笑得直不起身。
进了春二爷的书房,语欢站在原地,规规矩矩。春二爷在房内转了一圈,最後停在两幅并排的字画面前,观赏片刻道:"语欢,瞧瞧,格字写得如何?"语欢道:"前者唾玉钩银,後者鹊反鸾惊,皆乃上上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