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吃了一惊,「请你说清楚。」
茉姬端起茶盏,慢慢饮下一口,「三日前陛下还大闹了福兮宫,您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扶风摇头,怔怔重复,「你说,他最后还是为我才答应?」
「千真万确,陛下闹着要让位,又被长公主重罚得遍体鳞伤......还是我心疼他,去跟长公主求情呢。」茉姬掩起樱桃小口,娇笑连连,「不过,长公主事先竟然对你们的关系一无所知,实在是陛下将您保护得太好。」
扶风又痛又喜,喃喃道,「好、好......他果然没有辜负我。」
茉姬继续,「你今天能坐在这里,也拜陛下所赐,否则这会鸿凤殿怕是还在重兵包围之中。」
扶风回过神来,看着她问,「郡主,其实你是故意的吧?」
茉姬放下茶盏,坦然笑着,「我说过,我不会死。为了我的国家,就算你说我蛇蝎心肠,我也要千方百计活下来。」她不爱他,所以隔岸观火,一手促成这幕悲剧。
扶风却点头道,「你没有错,如果我是你,也许也会做这些。」
茉姬不笑了,瞪着眼睛看他,「我明明已经对你坏事做绝,你居然还帮我开脱?」
扶风苦笑。
茉姬玉颜一沉,开口逐客,「跟你说话真没劲,天要黑了,你回去吧。」
扶风站起身来,一揖开口,「郡主,我恳求你,既然得之不易,就请你好好珍惜他。」
看着他渐渐沉入灰朦暮色的背影,茉姬叹一口气,「两个笨蛋。你们这个样子,难道是想让我良心不安、内疚一生?」
她的目光飘向南面,那是普萝国的方向,那里有她的父母族人,也是她最深的牵挂。
站在鸿凤殿外左顾右盼的小玉,好不容易才等到主子的身影出现。
她迎着蹒跚而来的扶风,跑上前去刚要开口,就被扶风抬手制止,「小玉,你什麽也别说,让我回屋静一会儿。」
小玉听他声音气若游丝,脸上惨白一片,早吓得把要说的话忘记干净。扶风却不要她搀,一个人慢慢走回书房,连灯也没点,睁眼坐了一夜。
很快,璟尔鸢带着普萝国王的婚书回到华月,吉期就定在本月十九。茉姬迁进了宫外的普萝行馆,魔帝要从那儿迎娶她入宫。
这一天,鸿凤殿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刚一进门,羽就看到奄奄一息的扶风,再也控制不住怒火,「你这个样子做给谁看?你不信他,难道也不信我?」
扶风靠在床上,看着在人间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赶来自己这里的两人,欣慰之极。他咳了两声,勉强笑道,「我不过是偶感风寒,你们别着急。」他当然知道魔帝大婚的消息一定瞒不过他们,也清楚羽是何等在乎自己。
过来拉住爱人,日升宁轻声劝说,「扶风已经够伤心了,你不要再让他难过了。」
羽被按在桌边坐下,冷笑着开口,「风寒?你骗鬼还差不多!飞华呢,叫他滚出来!」
扶风摇了摇头,「他还在腾龙殿养伤,这会子哪里给你找人去?」
羽怒道,「这事到底是谁的主意?扶风你几时变得这样懦弱,我不信你甘心看他娶妻!」
扶风连忙为飞华说情,「这件事情,哪是几句话说得清楚的?真的半点不怨他。」
「你都病成这样了,他好歹也要来看看吧?难道就将你搁在宫里,任你死了、化了!这也和他没关系?」
扶风知道羽在气头上,再替飞华说情也无异于火上浇油,不再出声。
羽却越说越气,「今天说什麽,他也躲不过去了!」
他朝门外奔去,日升宁拦不住,叹着气说,「不怪羽生气,他当你们是最重要的亲人。」
扶风点点头,「我全明白,是我们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
日升宁安慰他,「事已至此,你要快点把身体养好。」
过了不多会,羽垂头丧气地从外面回来。小玉恰好端药进来,趁扶风不注意,羽拉起日升宁往外跑去。
刚一站稳,羽就扑进爱人的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是怎麽了?飞华究竟说什麽了啊?」日升宁慌了,即使当初被自己一再伤害,他也没有见过坚强的羽这样子哭泣。
羽抽泣不住,「他什麽也没说......」
日升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难道连半句带给扶风的话,也没有?
羽含着泪,「皇兄比扶风,还要可怜得厉害,瘦得我几乎不敢认他......」
日升宁皱眉,「那也要说点什麽啊?」
羽摇摇头,「我根本就没进去。我躲在窗外,看清他在画扶风,画得如痴如醉......画了一会,他就盯着那画一直笑,突然一口血喷了满纸,他用衣袖慌忙去擦,身边的侍从却说,『陛下,这是第十一幅了,求您别画了。』......」他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日升宁一个局外人听着想着,都觉得那场景悲凉无比,难怪羽刚刚什麽也不敢告诉扶风,且不是要了他的性命?
两人回到房里,扶风还在等着他们,「怎麽跑去外面吹风,我叫小玉去给你们做宵夜了,你们尝尝她的手艺。」他什么也不问,他猜得到多半。
羽小心翼翼开口,「扶风,天亮我们就陪你出宫吧。我们去过夜笙庭那里,他说小月夕已经会说话了,成天嚷着要找你呢。」
日升宁也在一旁帮腔,「这孩子我一看就很喜欢,羽却说你当初坚持不肯让他带芳渡崖,你要是还要留在宫里,我可真要认他做养子、送到天界去同我家的太子做伴吧。」
扶风自然知道他俩是一片好意,实在没有理由再拒绝。
魔界·大司昭府
月夕今天一睁眼,就觉得小夜的心情似乎特别好。
夜笙庭手忙脚乱地往月夕身上套衣服,一边认真叮嘱他,「月夕啊,一会见到公子,你的嘴巴要甜一点噢!」
「甜甜......糖......」听到跟『甜』有关的东西,月夕立刻手舞足蹈起来。
「别动别动,我们要快一点,公子他们该等急了。」夜笙庭把他抱到梳洗台边,拿起梳子帮他织辫子,一面哄他,「你乖一点,我可以考虑今天多给你一块糖哦。」
月夕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手里抓着自己衣襟上的七彩穗子,头也不抬的开价,「糖......五大块!」
夜笙庭早已习惯他的精灵刁钻,摇头道,「不行,你不可以吃那麽多。」
小月夕一瘪嘴,立刻在椅子上不老实地扭动起来,夜笙庭着急喊道,「不要再动了,辫子都散了。」
「哼......」月夕一低头,就要往椅子下面跑。
时间本来不多,夜笙庭又怕用力会扯痛孩子的头发,只好投降,「怕了你了,我们说好:公子被你哄笑一次,我就给你一块糖,可没有多的。」
月夕咧开嘴巴大笑,赶紧乖乖坐好,非常配合小夜的工作。
夜笙庭帮月夕收拾妥当了,一面抱着他往前院赶,口里小声警告,「你要是敢让公子知道,我收买了你,你就别想再从我这儿拿到半颗糖!」
月夕扭头看看夜笙庭,嘟着嘴翻了个白眼。
花厅里早已坐满了人,小月夕一出现,就成为了众人的焦点。羽和日升宁看着孩子,不过一天不见,他们就觉得月夕又可爱了不少。
璟尔鸢走过去,摸摸月夕红润的脸蛋,笑着逗他,「我们月夕昨晚有没有乖乖睡觉?今天的衣服可真漂亮,是夜哥哥带你去买的麽?」
月夕敷衍着朝他笑笑:这家伙虽然平时很忙不常照看自己,但好歹是个糖果宝库,不可以得罪啊。
小玉好久不见月夕,也是喜欢得不行,拍着手哄他,「月夕月夕,让姐姐抱抱好不好?」
月夕却不理她,只转着眼睛四处看,好像在找谁。
「小玉你别介意,月夕比较调皮。」夜笙庭口里安慰小玉,心里却很奇怪:这小家伙十分清楚自己笑容的本钱,而且一向有杀过没错过,今天这是怎麽了?
他偷偷在月夕耳边嘀咕,「喂,你不想要糖果了?」
忽然,月夕朝着某个方向大力挥舞起手脚来,夜笙庭一不留心险些被他蹬开。
「月夕,你还记得我?」扶风穿过众人走了过去,好奇问道,「要我抱你?」
月夕连忙往他张开的手臂里扑打过去,一面将小眼睛眯成两弯月牙儿,「亲亲、亲亲......」扶风果然笑了起来:小月夕成功赚取了第一大块糖果。
小玉看着月夕巴住扶风不放手,有点吃醋,「原来我们都是不要紧的,月夕根本就只喜欢公子嘛,难怪公子在宫里一天倒要念上『月夕』几十遍。」
大家听她说得有趣,再去逗弄月夕,果然除了扶风,他谁也不要。有了这样的敬业精神,夜笙庭只能跟在他们身后,忙着替月夕数了一天的糖果。
睡觉的时间到了,月夕有了扶风,死活不肯再跟夜笙庭回去。
眼看着交涉是不成了,夜笙庭趁着扶风不注意,一把将月夕抱到外面,对他说道,「小鬼精灵,你今天挣的糖果我都会记在帐上,你晚上要乖乖跟着公子休息,听到没有?」说完伸出食指在月夕的小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以示威胁。
月夕瞪他一眼:唉,大人都好笨哦?小夜一定觉得他是被糖果收买,其实啊,只要能够待在屋子里面那个人的怀里,就算什麽都没有,又有什麽关系呢?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扶风坐在床边,看着甜甜睡去的月夕:这个孩子,可是他现在唯一的全部了。他感谢这个有着扶风眉目的孩子,虽然分开了这麽久,却在重见时,立刻就扑进了他的怀抱,给了他最深也是最温暖的安慰。也许在见到月夕之前,他还在怀疑自己将来的生活会变成什麽模样,可是月夕给了他寄托和信心,他要陪着月夕长大,就像一个人守着一个秘密。月夕会成为他的全部重点,弥补失去飞华在他心口上裂开的口子。
「小月夕,哥哥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但你都不可以说出去哦。」月夕其实睡熟了,扶风轻轻拍着他,继续说道,「有一个人,他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可惜,我花了两辈子的时间去喜欢的,还是失去了。」
酣睡中的月夕当然什麽也不会说,就算他醒着,也不会明白飞华的话,「怨伶告诉过我,如果喜欢上一个人,就该好好去争取。哥哥明明有两次机会,却都什麽也不能做,就把他放弃了......月夕,哥哥是不是很没用?」
扶风苦笑,「月夕啊,你将来如果喜欢上一个人,千万不要像哥哥这样没用,我甚至还没跟他当面过一句『我爱你』......」
扶风说到这里,哽咽了起来:结束了,可惜什么都结束了。
夜已经很深了,静静的院落里,忽然起了阵阵大风。天明的时候,人们发现庭院里的白石地面上洒了厚厚一层殷红的花瓣,如血遍地流淌......
尾声
魔帝大婚是何等的喜事,华月臣民普天同庆。
明天就是吉期了,国都里到处都是一片洋洋喜气,连道路两旁的树木都用红绫包缠了起来。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的人,把水运码头和城外官道堵得水泄不通。大街小巷的茶楼酒店里,也住满了来国都顺便观光的客人。
璇茵阁里,一群刚到国都的老少,津津有味地围着一个说书人,「只说那晚,陛下的书房里闯进了一帮恶贼,个个是面目狰狞、虎背熊腰啊......」
大家屏气凝神,「哦--!」
「阴风阵阵之间,陛下面不改色,抬手就劈翻了二十个人呐......」
几个年少的拍案叫道,「好--!」
「可刺客是来了一群又一群,死了一十还有一百啊,我们陛下虽然神武,却是两手难敌千拳啊!更何况,那个为首的刺客本领极高,冷眼看着陛下气力不济,就要从背后偷袭!」
众人一齐惊叫,「啊--!」
说书人说到惊险处,一拍桌子叫道,「说那时迟、那时快,陛下一掌就将那个为首的刺客击出了几丈之外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一片赞叹,「真不愧是陛下啊......」
角落里,靠窗的桌子坐着一主两仆,为首的俊秀公子扑哧笑了起来。
说书人正是洋洋得意,无意间瞥过屋角,立刻不服气地叫喊了起来,「那边的公子,敢情是不喜欢我说的书?还是你以为陛下不是英雄盖世、文武双全的圣明天子?」
那公子收起折扇,示意仆人不要轻举妄动,遥遥一拱手笑道,「先生刚刚所说,实在精彩得很,在下佩服还来不及呢,怎麽会不喜欢?」
大伙也跟着起哄,又有人打赏,要他再说一出。
那说书人得了吹捧,这才捻着胡须坐了回去,喝了口水继续,「这一出,我们说说那貌美如花的茉姬郡主,这茉姬娘娘啊,那可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大美人啊,只说我们陛下第一次在那御花园的百花会上见到她,就是神魂颠倒、寝室难安呐!所谓倾城倾国也不过如此吧,这正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公子听着这一段,低头打开扇子遮住脸,肩膀不住抽动起来。
这时,从楼下上来了一个武士打扮的干练男子,他走到那公子身边,低声禀告,「主子,车马都打点好了,我们可以立即出城。」
公子点点头,随即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交给他,「你今晚派人把这封信送去大司昭府,璟尔鸢是个明白人,他自然会知道怎麽做。」
想着飞华等人看到这封信的表情,他的嘴角不由得弯了起来。
※※※※※
今天就是魔帝的大喜吉期。
宫里上下千人昏天黑地的忙碌了半个月,全都是为这一刻的到来。行礼的时辰定在傍晚,嘉檀长公主却在四更天就早早起身,天色微明,已经收拾妥当。
传过早膳,长公主吩咐负责大婚的总司仪呈上大婚流程安排,她要最后再亲自确认一遍,以保事无巨细都可万无一失。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应该要这样、这样、这样......我想会更好一点。」长公主指着表单上面的几处地方,细细吩咐。
司仪官站在她的身后,忙不慎地用笔一一记下,额角渐渐渗出汗来。
突然,一名宫娥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面喊着, 「长公主、长公主不好了,陛下他,陛下他怕是要不行了!」
嘉檀猛地站起身来,手中的红帛无声飘落在她脚边,「你说什麽?陛下他怎麽了?」
那宫娥爬跪在地,几乎哭了出来,「御医官请您即刻过去,陛下今早更换吉服的时候,突然吐血不止,眼看着恐怕是不行了......」
嘉檀跌回座椅上,嘴唇不住发抖,好半天才流下两行泪来,「这个孩子,怎麽傻成这样呢?我让他娶妻,难道是要害他麽?真是要了我的老命啊......」
嘉檀让女官扶着出门,一路呜咽个不停。
腾龙殿里,四处都悬着色彩艳丽的红锦金绫,绚丽的并蒂宫灯高高挑起,却没有半分喜悦的气氛。长公主带人踏进寝殿,铺天盖地的红色纱幔下,宫娥侍从们不少都在低低哭泣,好好的一座新房,俨然已经成了丧堂。
看到嘉檀进来,御医官立刻迎了上去,惊恐万分地跪下禀告,「殿下,陛下他思虑成疾、悲伤郁结,只怕、只怕是要国丧了......」
嘉檀长公主怔怔听完,连忙赶到榻边。花团锦簇的鲜丽喜被上,躺着身着红衣、奄奄一息的飞华,他惨白的嘴唇上留着还未拭去的血迹,往日的璀璨星眸只有灰沉沉一片。
这是飞华麽?自己那个飞扬俊朗的孙儿呢?华月那个霸气凌云的魔帝呢?嘉檀长公主颤巍巍地伸出手指,触上飞华瘦削脸庞,「陛下,您这可是要叫老婆子痛死啊......」
飞华伸出手,嘉檀连忙一把握住,「孙儿不孝,华月就交给外婆了。」话音未落,人已经阖上了眼睛。
嘉檀大惊失色,连忙用力推他,却没有半点反应,显然是昏迷过去。
长公主哭喊不住,「儿啊,你这是何苦啊?外婆全是为了你好啊......我可怜的儿啊,这叫我怎麽跟你母后交代啊......外婆错了,你醒来,外婆什麽都肯听你的......」她不再是华月的长公主、魔界的大祭司,她只是个因为好心而做错事的外婆,一个哭泣着祈求不要被孙儿抛妻的外婆。
寝殿内外,早已是一片悲泣哭嚎。
屋漏偏逢连夜雨,璟尔鸢就在这样一番混乱中,急急走进殿来,「大事不好,茉姬郡主逃出国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