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附近的池塘那麽多,会采莲的少年也不独他一个,这麽想来,自己认定这莲蓬的来路,就显得有些一厢情愿了。
翻来覆去想了又想,莲生突然把手里的小绿伞扔在桌面上。
索性出门一趟,亲自去确定自己的猜测吧。
3、
偏偏‘徒劳无功',就是莲生遇上的情形。忙碌了一上午,原本以为轻易就可以与对方碰面的莲生,却只能又累又渴、一无所获地回去。
舅舅的定亲宴虽然办完了,但吴家又要忙著准备秋後嫁娶的东西,竟不得不把莲生也搁在了一边。他是个住惯了市镇的少爷,虽然大家都对他百依百顺,可是乡间的生活仍然让他觉得乏味。加上这次连陪他玩的人手都抽不出来,勉强又呆呆住了两天,莲生决心要回赵镇。至於那个谜一样的少年,恐怕只有下次来,才有机会再继续去探寻了。
"我总要靠自己,去把那个少年找出来的。"莲生这麽想著,一面收拾行李。
启程的当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准备再去赏一次荷花。
天色蒙著青雾,星星也若隐若现,四周还不太明亮。吴家的後院里静悄悄的,莲生走到院门口,就注意到小门洞开,隐约有人在出入。
"这麽早,已经开始在做工了麽?真是辛苦啊。"莲生想著这些,信步走了过去。
正巧遇上那人也要出去,两人在小门口堵作一处。莲生刚想给对方让一步,抬头扫了一眼,不禁笑了出来,"是你!"被堵上的,可不就是他要找的那少年。
"少爷早!"少年说完这一句,退後一大步,提著手里的空桶立在一旁给莲生让道。
莲生倒纳闷了,"你怎麽知道我是谁?"
"本来也并不知道的,那天来给老夫人送莲蓬,在院角看到了您,所以就知道了。"少年毕恭毕敬的样子,让莲生有些不大习惯。
他皱皱眉头,看一眼少年手中厚重的黑色木桶,"你叫什麽名字?"
"曲儿。"
"这是乳名吧?"莲生好奇,这少年那日在湖上不理睬自己,倒也有趣。
"是。"少年顿一顿,"少爷不要为我耽误了时间,请出门办事吧。"一面又退了一步,显然不愿意跟莲生交谈下去。
莲生自然感觉到了对方的冷淡,刚要说话外面就传来声音,"曲儿,你在里头磨蹭什麽,我们还得去运水才能把缸灌满,你忘啦?"
少年应声拎著水桶跑了,莲生想也没想就追了出去。
门外,斜支著的一辆独轮车上搁著四五只笨重的水桶。一个大约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正握住车柄,一看到莲生,连忙过来施礼,"少爷起得早。"
莲生看她一身爽利的蓝布衣裤,鬓角边簪一朵雪白的栀子花,不禁平添几分好感,"你就是玉娘婶子吧?前几天给我送来的莲蓬,非常好吃,外婆要我答谢你。"话虽然是他自己的意思,但妇人是很有面子的。
玉娘有些局促,红了脸说道,"少爷哪里话,我们不过是借花献佛。塘是吴家的塘,莲是吴家的莲,我不过是叫我家孩子去摘些回来,怎麽敢担您一个谢字?"
莲生转身看向曲儿,笑道,"你多大了?大名叫什麽?"
少年只是低著头,站在一边不吭声。
"少爷问你话呢,这孩子!"玉娘一把拉扯过少年,陪笑替他回道,"这孩子上个月刚满十四。我夫家姓曲,孩子的爹死得早,连个正经名字也没给孩子留下,我就随口叫他曲儿......"
倒是个有些倔强脾气的孩子,如果不是在这宅院里遇上,恐怕他还是不会搭理自己吧。莲生想著,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他们都说少爷您是天上的文曲星,如果不嫌弃,请您费心给孩子取个大名吧。"
忽然听到这一句,莲生有些惊讶,"要我取名?"
玉娘再把曲儿拉过来些,脸上的表情万分虔诚,"能让少爷给取名,是这孩子的福气。我不指望他长大能有大出息,只盼著他一辈子平平安安,别像他那早死的爹一样苦命,我就心满意足了......"
"娘,少爷还有正经事。"从刚刚就一直沈默的少年硬著声音打断完母亲,发现莲生还在看他,又咬著嘴唇把头别了过去。
这般的倔强,也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性子。
莲生拍拍少年的肩头,"婶子,你也不要难过,我看曲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享福的日子不会远了。"
玉娘欢天喜地,"就借少爷的吉言了。"
安慰了玉娘几句,莲生爽快地把取名的事情答应下来。看著母子俩推扶著独轮车消失在黎明的晨曦微光中,莲生在心底浮出了一份悲悯之情。
莲生回到赵镇大宅,在门口落轿,已是将近晚饭时分。
赵镇里并非人人姓赵,而镇上最富足的大户人家,却是富商赵老爷的家宅。青砖院墙内的成片楼阁是一色的黑瓦挑檐,前後庭院都有池塘假山,自从祖父那辈就伫立在赵镇最繁华的街道上,闹中取静,就更加显得气派十足了。反正赵镇上的人,都这麽说,"赵老爷家是祖上有德,後人不仅富贵,就连文曲星也降在他家呢。"
莲生一进大门,立刻有机灵的下人接了行李,"老爷太太都里面喝茶,知道您今天要回来,等了一天了。"
花厅上,莲生低头站在一边,"儿子给父母亲大人请安。"
赵老爷捻著胡须,一贯的严父模样,"先前说是早上出发,如何这个时候才到?"
"外婆舍不得孩儿,一定要留著吃过午饭,故此耽误了。"
"这定是实情。"赵夫人生怕孩子委屈,转著手上的玛瑙佛珠,"你外婆家里人可都好?"
"外祖和外婆老人家的身体都十分健朗,就是十分牵挂母亲。舅舅们还要孩儿代问父亲大人安好。"
赵老爷站起身来,这才露出一点笑容, "既然如此,你也辛苦了一天,用过晚饭就去休息吧。"
一家人移到饭厅吃了晚饭,这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莲生因为前一日奔波劳累,起床有些晚。
正吃著早饭,就听门房过来通报,"有一位先生来拜访,说是少爷在县里的同学。"
莲生大喜,"快些请他进来。"
不多时,院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笑声,"赵少爷好大的架子阿,居然见个面都要重重通报。"
"寿泽,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家夥!"
话音未落,从外面走进来个与莲生年纪一般相仿的少年。他穿一身青布长衫,剑眉悬鼻、朗目方唇,一派刚正俊朗的模样。
莲生热情地招呼客人到屋子里坐下,给他倒水,"这麽热的天气,你从县里过来,可真是不容易。"
卞寿泽接过茶杯一口喝干,老大不客气地拿过茶壶,"莲生,你倒是蛮悠闲。"一面用眼神示意那桌早点,"我都赶了一早的路,你才刚刚起床,果然是个少爷。"
他是莲生在学堂里最好的朋友,人品一向很好,就是喜欢打趣别人。莲生早就习惯了这个损友,故意不气不恼,让他不能得意。
"寿泽,我们放假前就说好的:你来这里采风,一定要在我家多住几天才许走。"
"呵呵,你没看见我带来的衣箱?这几日我可是打定主意要来蹭吃蹭喝的,你啊,就忙著准备山珍海味吧。"
两人慢慢说笑,莲生将这几日在云镇的生活、以及与那个特别少年的相遇都讲来给卞寿泽听,顺口就提到了家里给他相亲的事情。
卞寿泽听完大笑,"莲生,说不定过几年,你就儿孙满堂了呢,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
莲生装作一本正经地开口,"说起来,对方小姐姓卞,又住在附近镇上......说不定是跟你一族哦。"
卞寿泽摇头,不以为意地笑著,"哪有那麽巧?天下姓卞的多了去,你可知道人家的闺名?"
"倒是个好名字。"
"叫什麽?"
"我记得、我记得......是叫曼绿。"
"......"
莲生看著忽然陷入沈默的卞寿泽,一头雾水,"怎麽?"
"她是我的妹妹。"
"啊?!"
无巧不成书,卞曼绿是卞寿泽的胞妹这件事,莲生先前的确不知道。
好友卞寿泽一向是个豁达之人,唯独对自己的家世绝口不提。莲生实在有些意外,卞寿泽竟会有个这麽娇豔如花的妹妹。
4、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
秋天的时候,莲生的小舅舅迎娶新娘,莲生到云镇吃喜酒,碰巧遇到了玉娘母子。那曲儿依旧倔强,只是长高了许多,却不见多长些肉。
冬去春来,莲生满了二十虚岁,而曲儿也十六了。
夏天的时候莲生毕业了,官学委任学生到地方去执教,他被分到云镇。
赵小先生要办学堂的消息,像是一阵风吹过云镇。
莲生三言两语说服了村长把祠堂借出来办学。当天下午,就见祠堂门外贴出了张告示:读书只要书笔费,不收学费也不要拜师礼。若是学期结束考察优异,还有奖金。
祠堂外面人头攒动,个个议论祖宗几辈人,从没见过这样子的好事。
报名的当天比村里过年还热闹。家家不论贫富,只要吃得饱肚子,都让孩子坐进了学堂。
可是那名叫曲儿的少年,莲生左等右盼,直到开学也不见他来。
这一天学堂放课稍早,莲生吃了晚饭,一路打听著去了玉娘家。
这是两间山脚下的茅屋,斑驳的土墙不少地方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竹壁,稍显破败。山荆棘围成篱笆的小院里,一边种著蔬菜,一边养著鸡鸭。仲夏的傍晚,院子里洒著水,为的是去除那暴晒了一天的暑意。
莲生走进院子,木门洞开著,屋子里面有些昏暗,"请问,有人在家麽?"一连唤了几声也没有人应,莲生不好贸然进屋,就在院子里的竹靠凳上坐了下来。
看得出来,这户人家虽然穷苦,但收拾得用心。菜地上种著青菜、辣椒和卷心菜,一角的黄瓜已经爬满了篱笆,开出满藤黄橙橙的花来。院角枝著几株栀子花,晚风吹来带著清香,凭添几分雅致。
"哎哟,您怎麽来了?"莲生回头,玉娘站在篱笆外面一脸惊慌,她身後跟著的曲儿手提一把湿漉漉的犁头,娘俩显然是刚从田里上来。
玉娘把莲生让进屋子,慌手慌脚搬来椅子,"您看,我家这破屋烂檐的......"
莲生的眼睛好半天才习惯了屋子里的黑暗,他往四周打量,房间里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十分干净。
玉娘递过一根刚洗好的黄瓜,"您别嫌弃,这是我家自己种的,您当尝个鲜。"
莲生笑笑,接过来一边吃一边问,"祠堂里办学堂了,您知道这事麽?"
曲儿缩在屋子的一角里生火煮饭,听到这话,他的肩膀僵了一僵。
玉娘看了灶台那边一眼,低声细气,"少爷,这事我知道。"
"村里的孩子只要到了年龄都能来。"
"他早误了读书的年纪......"
"曲儿虽然十四了,发蒙是晚了点,可我担保他一定能补上来。"
"家里恐怕供不起他。"
看见对方一再推委,莲生有些生气,"曲儿只有去读书,将来才会有大出息,你这是在耽误他。"
玉娘一脸尴尬,目光闪了几闪,低下头去不出声了。
莲生意识到话说过火了,放软了语气,"婶子,要是曲儿能来读书,我替他出费用。"
玉娘慌了,连连摆手,"不、不,怎麽能这麽麻烦少爷。"
"我只希望曲儿能早点来上学。"
莲生起身要走,玉娘连忙叫曲儿,"山路难走,你送少爷回去。"
走出屋子,莲生这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山风从对面的坡上吹过来,十分的凉爽宜人。曲儿也不吭声,始终在他前面半步,两人一前一後,就这麽不紧不慢地走著。
到了吴宅後山,走在那片荷塘旁边,池塘里的蛙声阵阵,四周十分的安静。曲儿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少爷,你错怪我妈了,她其实最想让我上学的。"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莲生说话,倒把莲生吓了一跳。
"什麽?"莲生不明白曲儿的意思,再问,少年却转身跑了。
第二天是周末,莲生早起坐在书房里,拿著本书翻来覆去,却半行字也没读下去。
"莲官,你这是怎麽了?"顺著声音,吴氏出现在了门口,"我隔著窗户看你半天了,心神不宁的。"
莲生连忙起身,扶过外婆坐下。吴氏看著外孙问道,"我听说你闷在房间里一早晨了,特意过来看看的。你这是有心事啊?"
莲生陪笑,"不为别的,就是一个学生不能来上学。"
吴氏接过他斟的茶,喝了一口,"如果是拿不出费用,我家替他出了就是,一个村子的乡亲,有什麽问题。"
莲生正也纳闷著,"我也这麽说的,可人家好像不是为了这个。"
老太太有些奇怪,"孩子是谁家的?"
"是玉娘家的曲儿。"
吴氏一听,立刻明白了,"你不用烦心了,他进不了学堂的。"
莲生听出外祖母话里有话,连忙问原因。
"云镇的祠堂,十几年来从没进去过半个外乡人。你那天招收学生,玉娘就来我这替她儿子求过情,可这是村规我也没办法。"
莲生恍然大悟,"有教无类,村里怎麽可以这样?"
老太太直摇头,"我当初留她母子是一片善心,可是要让外乡人进祠堂,却是万万行不通的。"
莲生著急了,"外婆,您一向慈善,这可关系一个孩子的前途!"
老太太也来气了,狠狠戳了莲生额头一指头,"就算我去说情,村长并没有做错,怎麽可能给你破坏规矩?"
"那我自己去跟村长说。"
"你不要和他对著干,你在村里教书,以後要仰赖他的地方不会少。"
商谈不成,一直到隔天上课,莲生仍然没有想出办法来。
突然,下面有一个学生举手报告,"老师,外面好像一直有个人影。"
莲生一抬头,祠堂门口的人影一闪,躲到了门外。那麽眼熟,难道是?他几步追了过去,门外的果然是曲儿。
少年低下头看著脚上露洞的布鞋,"少爷,我妈叫我背著书包过来,站在祠堂外面听课。"所谓书包,是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土布缝成的。
莲生一阵心酸,刚要带曲儿往祠堂里走,就被几个读书的男孩堵住。
领头的一个是村长的孙子凤祥,他指著曲儿嘲笑,"他是外乡人,进不得我们的祠堂。我妈还说:寡妇的儿子进了门,要坏云镇风水的!"
莲生来不及喝斥,就见曲儿一把将凤祥推倒在了青石地面上,喘著粗气大叫,"你骂谁是寡妇的儿子?"
凤祥跌在地上,也不敢哭,"就骂你了!这里除了你,谁还是克夫克子的寡妇生的?"
曲儿立刻扑上去,和他滚打做了一团。
莲生连忙劝架,一手拉开这个又冲过来那个,扶了那个又撕不开这个,其他的孩子站在一边拍手看热闹,庄严的祠堂顿时鸡飞狗跳!
忍无可忍,莲生冲到讲台上拿来教鞭,"够了,都给我住手。"劈手各给了两人几下,才把他们拎到廊下站开。
凤祥的缎面衣衫撕去了扣子,曲儿的书包也沾了尘土。蓬头垢面的两个小人站在莲生面前,都狠狠瞪住对方,好像准备随时扑过去再打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