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方才看那男人来到涧边要跳的身形,怎麽因他病中之妻几声喝止便打消?
另一面,那个少年向淡冬出剑,去势虽快但也不猛,存心是让淡冬伤他,也不会太过严重。
如此一来,即使他不能跳潭救父也不会背负不孝之名。难怪淡冬看著这夥人时,眼内的讥笑有增无减。
如此夫妻恩义深重、父慈子孝的中原人,怎生不让出自苗疆、还故意将他们亲人的病情说出以观他们行为的淡冬耻笑?
就连一边观看的原随风也觉得双颊发烫,羞於以中原人的身份与淡冬对视。
“冬子,是不是我跳下去,你就可以治好小原的病?”
赵云齐却在这个时候扯著淡冬的衣袖憨厚地笑道。
“白痴,不许去!”
原随风闻言微怒,立刻恶恨恨地剐了赵云齐一眼,他才不想承这个白痴的情。
“是的哟。”淡冬微笑著瞟了原随风一眼:“你这位朋友的病也很厉害呐,如果再过几日,只怕是我也难以治愈。”
“啊?那时小原会怎麽样?”
赵云齐神情紧张,第一回挣脱原随风抓住他的手,几步上前捏著淡冬追问。
“嗯,简单的说就是你的小原会烂掉哦,从身体里面一个洞一个洞地腐烂,然後他的肉啊、内脏啊、骨头啊会化为血水从洞里面流出来哦……”
淡冬嘴角荡著坏笑一起说著,还以一种让赵云齐听得懂的方式给他解释。
如此说法更让原随风恨这拜月教主之极,连忙上前伸手去抓扯赵云齐,生恐这白痴真的做出什麽傻事来。
“哇,我不要小原变成那种难看的样子。”
赵云齐本就好生心疼一向健健康康、脸色红润的原随风这些日子以来虚弱成那样,如今听得淡冬说得这麽恐怖,哪还呆得住。
未让原随风来得及出声喝止,赵云齐一转身大步走向涧口,丝毫没有迟延跃下──
紧接著,传来了卜通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
原随风呆呆地看著赵云齐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震惊之余跟著心中一阵巨恸,登时让他软倒在地,随之脑袋里轰的一响,空白一片。
那白痴,死了麽?就这麽干脆?
这个念头转过心里,禁不住让原随风浑身剧烈颤抖起来,而此刻,他甚至听不到这四周一丝声响。
迷惘间,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脸上跟著微凉,心里却忽然离奇地空明起来。
“谁要你这白痴多管闲事!!谁稀罕你救?”原随风趴在涧边呆滞地喃喃自语。
这潭水雾气宁绕,根本不容他瞧出什麽端倪来。不过接下去,原随风仿佛是缘於本能地深吸一口气,浑然不觉他竟然可以提气拖著沈重的身躯走动。
只在那一刻,原随风神智亦几乎错乱,唯一知晓的便是去确认赵云齐的生死,全然已忘了那涧下有强烈的腐骨潭水。
“想死麽?我可不答应!”淡冬忽然上前扣住原随风的肩膀,一把将失魂落魄的男人拉回来,云淡风清般笑道:“我答应大个子要治好你,就算你想跳下去化为乌有,那也得让我先将你治好了才行!”
“我杀了你!”
原随风怒斥一声,也不管身体中可还有内力,更加不顾眼前的拜月教主是否是在这当口能唯一能救他之人,吸气提掌用尽身体之中仅存的力气狠狠向淡冬劈去。
但拳风未至,原随风只觉胸腹烦闷,毒气翻涌直冲脑门,失去意识间他依稀知道他的嘴里不断叫著杀了对方的狠话。
“欢迎之至!”
随著淡冬这一句调侃的话语飘进耳内,原随风立刻倒地,跟著不醒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原随风在一阵似远似近的呼喊声里渐渐醒过来,他困惑地发现推著他身子摇醒他的居然是仍然笑得憨憨的赵云齐。
原来他平安无恙?
原随风撑起身来,怔怔地看见赵云齐手里端著一碗小米粥,正像前些日子照顾他那般,轻轻用一根瓷勺搅拌著,末了才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作势一吹,跟著便自然而然地递到原随风的唇边。
“小原,吃吃,这个香哦!”
听著这熟悉的声音,瞪大眼的原随风不自觉地张口,咽下了这勺香甜可口的小米粥。
粘粘的米粒嚼在嘴里的时候,赵云齐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笑得弯弯,仍然是那副比他自己吃了美味还要开心好几倍的模样。
但随即赵云齐快乐的神色暗淡了下去,就在原随风全然放下心来的时候,他垂下了脑袋,再也不抬起来。
“你?怎麽啦?”
原随风这个时候才发现他对赵云齐说话的声音相当柔软,已经可以追上对赵伊璃说话的口气。
“我知道小原你最喜欢干净的东西,可我现在的身体好脏,你一定会讨厌我!”赵云齐闷闷的声音从他喉咙里逼出来,让躺在床上的原随风不禁动了怒。
“谁说你脏了?你这不好好的吗?给我把头抬起来!”
“可是,如果我变成这样,你也不觉得脏,你也会喜欢我吗?”语声里充满一丝希望的赵云气闻言猛然昂起头。
原随风惊骇地看到这位容颜完好的高大男子,竟然在他面前瞬间骨化,脸上、身上的肌肉一块块快速滑落,刹那间便成为一具狰狞的枯骨,跟著那惨白的骨骼又开始在他眼前迅速尘化。
“大白痴,我不许你走!”
原随风此时哪还顾得上恐慌与往日喜净的癖好?他立即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身上前狠狠抱向那具枯骨──
然而,他只听到轻轻的沙沙声响,坚硬的骨头也在空气里化为尘埃,转瞬便消失在原随风双臂之间……
“不!!!!”
随著这一声悲痛的呐喊,原随风终於从一片混沌里再次睁开了眼睛。
原来,刚才只不过是一个恶梦!!
咸咸的泪水裹著一股甜甜的药香滚到了原随风的唇角,等眼前模糊的浓雾渐渐散去之後,他才看清他此刻身在一所精致的木屋里,似乎这里面所有的东西全是木制的一般。
赵云齐,那个傻子他真的死了吗?
难道再也听不到他让人又气又笑的疯言疯语,再也看看不到那张对著自己笑得那麽真诚的笑脸了吗?
一想到这里,原随风眼里的朦胧又加深几分,他胡乱抬手将眼睛擦擦,立刻从床上弹起身来,落地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他双脚已不会发软,略略提气试来,内息亦大概恢复两三成?
拜月教主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原随风回想到几日前他便要即刻毒发身亡的情形,也不禁心服於淡冬的手段。
可是,这样健康身体却是那个一向最让他瞧不起的白痴男人用生命给他换回来的……
一念至此,原随风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胸口,努力压下向外翻滚、但也是他不愿意在嘴里承认的悲伤。
好痛!头、胸口、四肢,全身都是那麽痛,让人根本受不了!
但这剧烈的痛楚中却让原随风不断一波波想到赵云齐那双带著伤重的他四处奔走的宽厚大手。
想到为他驱毒时赵云齐额上、脸边的汗水。
想到赵云齐好怕自己死去的担忧眼神。
想到赵云齐举著兔肉兴高采烈地坐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为他吹走草屑、还有每次伤势发作时那个温暖的怀抱……
种种画面尤在面前晃动,但却再也不能真实地感知了,怎生不让如今回想起来的原随风心痛欲烈?
不过随之从门边传来的轻轻响动使得无尽神伤的青年立即收敛了心神,暗自咬牙腾身向门边跃去。
“哟,才一醒来精神就这麽好呀!”
淡冬依旧笑谑一般的声音从门那边传来,他打开门的时候,反掌封住了原随风凌厉的一次攻势。
“你小子武功不错嘛,目前还未恢复到三分之一就有如此造诣,看来等你复原我岂不有些麻烦?”
淡冬甩甩发麻的手腕,斜眉看了看眼睛凶狠如同饿豹一般的原随风,心里也暗赞对方不愧是天霜老人的弟子。
“我一定会杀了你!”
原随风根本不能让他的脑袋空闲下来,因为只要一闲著,他就感到赵云齐那高高大大的身影儿还在他左右晃动,他似乎还能听到赵云齐那时常响在耳边的呆呆开怀大笑声。
一想到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因为眼前这个拜月教主一句话而尸骨无存,原随风这心里的恨意空前高涨,只恨不能立刻把淡冬生煎活剥了。
“等等、等等!!!”
淡冬揉了揉额角,回手拧开门急急向外一指,生恐歇完气的原随风又跑上来向他兴师问罪。
原随风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向外一看……
不远处的草地里,赵云齐正坐在草地上低著头认真地用青草和野花辫著花环。
如此鲜明的画面刺激得原随风原本空无一物的大脑瞬间高速运转,他不可置信地捏捏拳,感到指甲刺入掌心的尖锐痛感,才知道这一回他真的没有做梦。
那边的赵云齐把编好的两个花环交给他身旁的冰儿:“送你给和冬子的。”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拾起另一边最大的花环宝贝似地捧在手心里。
“这,又是给你那小原的吧?”冰儿见状,故意涎下脸对赵云齐娇笑道:“要不,你把手里的东西送我,我请你吃烤羊!”
赵云齐的头摇得拨浪鼓那般,两只手抓得却更是紧了。
在他心目中送给原随风的东西是最重要的。
这一点,看在眼里的原随风当然比谁都清楚。
“小气。”
被拒绝的冰儿嘟著嘴,假装薄怒地蹲身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草屑洒在、坐在地面上笑得一脸幸福的高大男人头上,立刻便让赵云齐不快地吼叫著站起身来。
这死白痴!没事还与这女人玩得如此高兴?
那自己刚才脑筋不清醒地为他感到难过这麽久又是为了什麽?
原随风收起感动,脚下晃动,转眼就来到赵云齐面前,咬牙切齿地伸手一把拧住赵云齐的耳朵,将仍在嬉戏中的男子给扯过来面对他。
“哟哟哟,痛!”
赵云齐扯开嗓子呼叫,突又一眼看到神采奕奕的原随风,登时眉开眼笑,也不顾对方的手还在他耳朵上,忙将手中的花环戴到原随风脖子上,趁发怒的人一怔之间,好开心地抱著他转了好几个大圈。
“小原,你的病真的好啦!”
“给我停下来!”
原随风沈下脸斥责,他这一放下心也觉得头晕眼花起来。
不过不知为何,再次感受到赵云齐这双温暖又有力的结实臂膀,感受著这白痴温温热热的气息与纯良的笑容,原随风素来冷漠的心仍是暖了,眼睛也莫明地再度湿润。
只是手里的力道却与心意完全相反地在下一刻毫不犹豫加重。
“唉哟!”
赵云齐搭拉著脑袋,就如一只被主人斥责的狗儿一般,无辜地看著忽然间凶巴巴的原随风,不明白他的小原为什麽又发这麽大的脾气。
“好啦好啦,你心里痛也不要折磨大个子而捞回来嘛。难为人家可是真正为你跳了潭水的哟。”
淡冬上前笑著打著圆场,打算伸手拉开原随风。
但他这一动,原随风只不过换了个方位,手底的劲却是使到最大,疼得赵云齐眼泪都快出来了。
若不是原随风看著这个白痴男人一副真的快哭出来的表情,他好想就这样捏死赵云齐──
谁让这个傻子害他几度伤心难过成那样?
“小原,喜欢吗?”
好不容易才让耳朵得已自由的赵云齐摸著疼痛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问原随风,浑然没有注意淡冬在一旁笑得奸奸的表情。
“……”
又不是大姑娘,带什麽花?
原随风想是这般想,但绝对没有抬手拿开赵云齐套在他脖子上的东西。只是他看著赵云齐不住搓搦著被他拧得发红的耳朵,这心里不觉腾升起一股柔软,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赵云齐的耳根。
在那一瞬间,不仅赵云齐欢喜得呆了,连做出这般举动的原随风也跟著呆了。
他在干什麽?
他刚刚是不是中邪了?
对!一定是!!
否则他怎麽会去抚摸这个白痴?
一定是知道这家夥没丢命太过心神恍惚所至!
“哧。”耳边传来淡冬轻轻一声讥笑。
原随风没缘由地俊脸微晕,转眼看著赵云齐身上脏乱的草皮与尘土,立刻板脸命令他去洗干净。
“再揉两下嘛,小原。”
赵云齐捂住原随风打算缩回的手撒娇似地央求,但是这回得到的却是两记狠狠的白眼。
他知道他的小原又莫明其妙地生气了,不敢再耍赖,只得乖乖转身向山下走去。
“这是怎麽回事?”原随风目送赵云齐远去以後,立刻回身责问淡冬。
“很简单啊,阴阳潭的水虽然有强烈的腐蚀作用,但是它也有一个奇妙之处。”淡冬笑道:“只要先前有东西进入潭内,跟著再跳进去的人所遇到的只不过是普通的水罢了。”
“这潭水就是如此变化,有害无害交替进行。”冰儿在一边淡淡地说道:“我们先祖进入中原之时,受到中原男子所欺而孤独终老。她临终前便叮嘱弟子:若然碰上真情真意之人,方可回到苗疆。毕竟她老人家很是希望有这麽一个人的存在。”
“只可惜每当我们做过示范之後,就几乎无人能达到先祖的要求。”淡冬摸摸头:“前些日子你们中原那个什麽天引的组织,还妄想收编我们拜月教。整天来山上吵闹可真烦死了,最後我驱赶虫阵将他们全部赶下山才算了事。”
“所以我们非常感谢大个子破了先祖定下的规矩,让我们可以回转故乡。”冰儿由衷地对原随风说道:“你怎麽不早些中毒,这样大个子也会早些跳潭,我们也好早些回家嘛。”
“……”
原随风实在对此言无语,不过心里却著实暗暗高兴赵云齐与他都无事。
“你得好好谢谢大个子,他这一跳虽然没有什麽生命危险,不过胸骨还是受到震荡,虽未骨折却也碰之疼痛,所以我刚才才阻止你……”
“你不早说!”
原随风听了,心里老大不痛快,立刻腾身去找被他赶入山泉之中沐浴的赵云齐了。
“真是的,这麽急的性子与他冷冰冰的外表一点儿也不符!”淡冬悻悻地看著原随风的背影说道:“我还没有告诉他,他的武艺还要三月之後才可完全恢复呢!”
原随风对淡冬在身後的抱怨充耳不闻,他几个起落便来到赵云齐所在的山泉边上,还未起身就听到一阵哗啦的水声,而赵云齐的衣物就散乱地排放在泉边的草丛之中。
这大白痴,还是这副模样!简直没一丝长进!!
原随风有点泄劲地盯著他所看到的一切,在那一瞬间竟然在心里想如何把赵云齐的习惯纠正过来,至少要让那个白痴男人举止看上去正常一点,小孩子应该很好教的才是……
正思索著,原随风顺著声响望过云,看到了在水里扑腾,显得快乐异常的赵云齐,不禁再次叹了一口气。
他胸口不痛麽?
这个男人真的不能以常人视之。
但这时一只小鸟扇著翅膀从赵云齐头上飞过,顿时让好奇心起的男人腾地一声从水中站起来,直直地望著那只鸟飞翔的轨迹,同时也让他傲然的身形全部落在原随风眼里。
原随风惊讶地发现,原来赵云齐所拥有的健美体魄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感知。
水里昂头认真观看小鸟的男人,有著修长坚韧的腿脚,厚实宽阔的胸膛,结实的腰身,还有一身紧凑的肌肉,加上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轮廓分明的刚毅脸庞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