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漠白一愣之下,张口欲叫,却没发出声音。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心潮起伏。他心思一动,试着提了提内力,竟然发现内息运转到檀中时便受阻。裴漠白又惊又怒,拍案而起,便去找他质问。
他大踏步来到顾春寒的屋门口,却发现顾春寒在屋内走来走去,如同落入陷阱的狼,焦躁、不安,仿佛随时可以暴起伤人。他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映象中的顾春寒,总是一副风流倜傥的轻佻模样,似笑非笑,似有情若无情,永远让人琢磨不透。裴漠白叹息一声,回到自己屋子。
他以手做枕,抱头高卧,自相识顾春寒以来的事流水般在脑海里掠过,他不明白他要的是什么,买主的身份么,严刑逼供就好,他裴漠白受不起那些折磨,也没有必要去受,何况他的确不知道。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东西是有价值的,想不出自己有那些地方值得别人来利用的。顾春寒,你到底要什么?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裴漠白也不点灯。忽然觉得这种情景似乎从前有过,多少次,一个人,默默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不过,那时候似乎快乐多了。可是,并不是那样,那时候,有的是平静如水的心境,什么都不在意,觉得这世上没什么是值得惦念的,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有那种心境。他在黑暗中露出没有意义的笑容,想,死在他手上,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这时他听见脚步声悄然想起,是他听惯的顾春寒的脚步声,只听这声音,他似乎可以想象得到他带着戏谑的笑容,说着似真似假的话。
门“吱呀”一声开了,顾春寒掌心放着一盏灯,缓步走了进来,脸色有些憔悴,带着裴漠白不熟悉的镇定冷淡。
那么想大声问他一句“为什么”?可是事到临头,裴漠白却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怔怔的看着他,眼神平静。
顾春寒慢慢走到他身边,把灯放在床边柜上,一字一句的说:“之前种种,真真假假,我亦难以言明。我不知道,事到如今,是我带累你多,还是你带累我多。”他忽然笑了一下,不是从前那种媚惑人心的笑容,似乎是嘲笑,裴漠白不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还是他裴漠白,但是,怎样呢?他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也不想去听懂,他只是怔怔的看着顾春寒从身后拿出自己的长剑“飞翼”,双手递过来,裴漠白顺手接过,放在床边。
顾春寒却继续说下去:“如今原物奉还,你我从此两不相欠。”他语气淡淡,似乎说着和自己无关的故事,说完也不留恋,转身离去,不看他一眼。
裴漠白看着他说话、还剑、离开,却没有真实的感觉。整个人好似梦魇般,一动不动。
只是看着他慢慢离去。z
顾春寒走至门口,忽然回身一笑,张口念道:“仰望天南寻雁影,重归故地忆当时。今朝尚冷江心月,剪剪春寒枕上诗。”
他笑容清澈,目光温柔,裴漠白登时愣住,仿佛是初见时的光景,然而,此时的笑容、此时的目光,却是从未有过的真诚。
待到裴漠白回过神来,门口早已没了顾春寒的踪影,他追到客栈门口,却见连马都少了一匹,只剩新买的那匹黑马“呜呜”而鸣。
裴漠白抱着自己的“飞翼”剑,忽然发现,自己奔出来时不知不觉竟然用上了轻功,内息运转如常。不由想:宝剑归还,功力尽复,的确是如同当初,过去种种,春梦无痕,果真是两不相欠。
裴漠白呆立片刻,终究还是牵了马上路。一路上心思重重,走走停停,有些茫然,有些失落。顾春寒的笑容在脑海里萦绕不去,裴漠白不由自嘲的笑笑,现在他人在哪儿呢,怕是已经回去复命了吧。可是,他到底要得是什么呢?最后说得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真真假假,亦难以言明”。毕竟不是全部都是假的呢,裴漠白悄悄的笑了。他向来不是死心眼的人,想不明白的事就暂时放开,反正总会有明白的那一天,即便永远都不明白,又有什么关系呢?
飞翼剑握在手中,上面似乎还残留了顾春寒的气息。即便明知两个人的相识只是别有用心,狱中相救只是居心叵测,但是仍然忍不住的欢喜。也许,能够认识这个人,相处这么长的时间已经很好很好了吧。可是,都不够啊。裴漠白露出笑容,顾春寒,我不管你是怎样想的,既然招惹了我,就该承担后果,我是,不会放手的。
放下心事,敞开胸怀,裴漠白扬鞭催马,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一颗心似乎高的可以飞起来。
裴漠白一路快马加鞭,不多时便回到长安城。离乌鸦小宅门外还有几丈远,便飞身下马,推门而入,大声说道:“我决定不做了,你看~~”
话音嘎然而止,裴漠白闻到空气中异样的香气,他屏住呼吸,开了门窗,这才慢慢走近内堂。却见乌鸦坐在椅上,头微微垂下。裴漠白做杀手也有三四年了,死人见得多了,可是,此刻看见乌鸦的模样,却忍不住恶心欲吐。他强压下不舒服的感觉,仔细检查他的死因。
没有外伤的痕迹,没有挣扎的痕迹,似乎除了那个封住内力的毒药外,便是毁了头脸上半身的药了。屋内一切完好,仿佛,乌鸦只是睡去,只不过,永不会再醒来。
裴漠白走出屋子,心中一片空白。这时已是深秋,风如刀割,他却浑然不觉。
顾春寒,是你么?z
他一把火烧了乌鸦的小宅,烈烈火光中,他低声道:“娘,请恕孩儿不肖,我终究要违背当初答应您的话了。”
顾春寒一路策马飞驰,却免不了眼前所见尽是才刚走过的小树林。虽然心事重重,却终究忍不住想起那个人来。那人那么好骗,应该不是针对他的吧,可是,为什么是他呢。他唇边忽然泻出一抹轻笑,那个小白,只怕到现在还在莫名其妙吧。
狱中用药,是谁在旧事重提;而赤炎掌加上“慢慢爬”的用法又有谁会知道。顾春寒脸色青白,眼神冰冷,那些早已埋葬的过去原来永远也不会过去。是谁,是谁在针对他?枉他顾春寒自以为聪明机智,以为自己是猎人,谁知竟然是别人的猎物?
他细细思量来龙去脉,太白楼初遇,霸桥下比试,曾经以为只是巧合,现在想来只怕是环环相扣。狱中救人是奉教主之命,可是那场景却让自己触景生情,戏假情真。一路的逃亡真真假假,自己料得到裴漠白会疑心自己的动机而试探,却料不到戚坛主会真的印上一掌;那时就有些怀疑整件事是针对自己。可是却仍然没有料到会用上“慢慢爬”。这药对常人只会是封住内力,但对受了赤炎掌内伤的人却大不相同,若不能在七日内服下解药,则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会散功而死,而解药却在教主手中。这种用法加上自己知道的总共只有三个人,可是,自从那件事后,知道这用法的人除了自己外就只有死人了。可是,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巧的事。
顾春寒一路急行,不知不觉已来到长安城外。他弃了马,改装入城。心中却忍不住问自己。为何不径直去总坛质问殷如晦,这件事一环扣一环,可说到底,自己是奉他命行事,他不可能脱了关系。可是,为何自己到了长安城却怕了呢?顾春寒,你到底在怕甚么?
他在街上徘徊良久,天快黑的时候,终于走到小巷尽头。那间熟悉的屋子,有太多的记忆。曾有红烛的火焰在晚风中摇曳,曾有他的温柔细语,指尖的灼热温度,他还记得他略有些高的颧骨在烛光下遮得眼睛愈发幽深难懂,喜欢么,也许,曾经。毕竟,是他在自己声名狼藉、被追杀得无路可走得时候收留了自己。
殷如晦,真的是你么?你到底要什么,我身上有什么是值得你这般费心的来拿呢?
顾春寒站在小屋门外,一时怔怔。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一把尖利的声音自屋内响起,有人缓步走出。顾春寒忽然愣住,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继续笑道:“你以为是谁在这里等你?殷如晦,还是裴漠白?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犹如厉鬼夜哭,“想不到目空一切的顾峭也会爱上人,还是个男人?顾峭,你以为你改了名就再没人认得你么?”
顾春寒本来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在发抖,这时却慢慢镇定下来,他轻声说道:“李淮希,你没死么?”
李淮希冷笑道:“我没死,你很失望?”
顾春寒低声道:“你的脸,还有声音,都是那时毁的吧。”
李淮希放声笑了起来:“这都是拜你所赐。”
顾春寒忽然淡淡笑道:“那‘慢慢爬’也是你给殷教主的吧。”
李淮希“哼”了一声,说道:“你还记得‘慢慢爬’?”
顾春寒一笑:“我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我跟你,还有~~”他一抬头,就看见李淮希瞪着自己,目光怨毒,登时声音就哑了,再也说不下去。
李淮希冷冷的笑起来,声音冰冷:“你还有脸提到旦旦,要不是你,她怎么会死?”
顾春寒怒道:“是我么,若不是你对她心怀不轨,怎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
李淮希道:“我喜欢旦旦,我会一辈子对她好,怎叫做心怀不轨?要不是你,旦旦怎么会被烧死,我又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顾春寒默然,半晌才喃喃道:“那是意外。”
李淮希忽然笑道:“意外么,那现在这个算不算是意外?”他手中拿着一个白瓷瓶,顾春寒认得正是“慢慢爬”的解药,那解药还是当年他们一起制出来的,相当费时,自己一时疏忽,竟未随身携带,以至今日之祸。
他和李淮希之间隔着一丈远,可是,一瞬间那白瓷瓶就化为粉末,空气中冉冉升起一阵青烟,顾春寒却只怔怔瞧着,心中一片冰冷。今日,离中毒之日已是第七日了,可是,看着李淮希欢畅的有些恶毒的笑容,心里竟然一阵轻松。
李淮希狞笑道:“当初旦旦心心念念的都是你,你却故作清高,对她不理不睬,你害死了旦旦,害死我们那么多兄弟,可是,今天我却不杀你,我要看着你慢慢死去,带着无穷无尽的悔恨和恐惧。”
顾春寒一语不发,眉眼间有化不开的疲倦。
却不知,剧变突生。李淮希正笑得得意,突然间声音中断,七窍流血,他艰难的道:“顾峭,你,你~~”话音为了,人却慢慢摔倒,颜面已俱是青紫之色,眼睛仍然大大睁开,有着说不清的愤怒和不甘。
一弯新月慢慢爬上枝头,清朗的月色下,一切都朦胧起来,再不见血腥和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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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顾春寒还不叫做顾春寒,而是叫做顾峭,十六岁的年纪,骄傲而飞扬。没有孤儿应有的敏感自怜,顾峭的笑容纯净灿烂。
身为百草门门主林宇潇的关门弟子,那时的顾峭是大家的宠儿,师父林宇潇的疼爱,师兄们的爱护,甚至师父女儿林丹朱的爱慕,顾峭挥霍着身边的一切,肆无忌惮,心安理得。
后山的密林是他们最常去玩耍的地方,大师兄李淮希和小师妹林丹朱是最好的玩伴。师兄们都说,他们三个是铁三角,形影不离,永不分开。
林丹朱小名旦旦,是百草门最美的花,美丽娇憨,是大家最宠爱的小师妹。她最喜欢做的事是炼制草药,每当炼制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药来,就缠着众位师兄们试用,弄得大家每每看到她笑逐颜开的走过开就恨不得学会隐身术,能够让小师妹看不见自己,可是如果真的十天半月小师妹不找自己,看不到她如花笑靥,听不到她爱娇声音,却觉得生活中少了许多乐趣。
然而有两个人是例外。一个就是大师兄李淮希,每次林丹朱找上门来都从不拒绝,所以林丹朱最亲近的人便是他了。李淮希为人冷漠自持,只在面对林丹朱时温柔可亲,说得上是百依百顺,但林丹朱最爱缠的却不是他。
另外一个就是顾峭,林丹朱虽也每次都找他,却不是实验药性,而是邀他一同研究药性以及解法。顾峭天性聪明,常能触发林丹朱想不到的东西,更何况他人物俊逸,性子风流,往往只言片语便哄的林丹朱十分开心。
然而李淮希同顾峭之间却并不是表面看来那么情同手足,李淮希看林丹朱面上,对他自也不如对别人那般冷漠,却也不过是表面功夫。顾峭一向嘻嘻哈哈惯了,什么都不露在脸上,所以三个人相处起来,也算和睦,加上林丹朱这朵解语花,在外人看来,也就是青梅竹马,打不破的铁三角了。
这天,三人照例在后山密林玩耍。林丹朱忽然欢呼着奔向一颗树后的紫色小花。他们常年在此,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难得有不曾见过的花,林丹朱自然兴奋。李淮希和顾峭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林丹朱兴冲冲连根挖出紫色小花,装在李淮希带来的钵子里,笑吟吟说道:“顾师哥,你看这花比上次我做的七步摇如何?”
顾峭懒洋洋笑道:“那还用说,自然是这个厉害。这花样貌平凡,却有异香,想必有特殊功效,你大可提炼花粉试试。”
林丹朱嘻嘻笑道:“跟我想的一样,嘿嘿,这就叫做英雄所见略同。”
李淮希也不说话,只默默看着林丹朱如花朵般娇艳的脸庞盛放出明媚的光彩,心中有着淡淡的欢喜,以及说不出的失落。
几天之后,林丹朱看着内力全无,被自己推倒在地的李淮希笑得全无形象,李淮希无可奈何的站起身,揉了揉林丹朱的头发,含笑说道:“旦旦,你呀,真是胡闹。”
林丹朱格格笑道:“哪有,明明大师哥也玩的很开心嘛。”李淮希无语苦笑。却见林丹朱笑嘻嘻跑到顾峭的屋里:“顾师哥,你看我的宝贝叫什么名字好呢?”
李淮希跟上来道:“这药有异香,封人内力于无形,你看叫弑香好不好?”
顾峭笑道:“用了这药后,内力全无,走路就好像蜗牛爬那么慢,不如叫慢慢爬好了。”
李淮希冷冷看了顾峭一眼,刚张口,却见林丹朱拍手笑道:“慢慢爬,好生有趣,我决定了,就叫慢慢爬。”李淮希瞪了顾峭一眼,却没说话,一甩袖子就走了。
林丹朱看着他背影,扯了扯顾峭的袖子,悄悄道:“哦哦,大师哥生气了,你看他袍子都抖起来了。”
顾峭撇了撇嘴,道:“你去哄哄他,保证他立刻笑得比慢慢爬还灿烂。”
林丹朱低低的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对顾峭道:“走,我带你看我的宝贝去。”
快乐的日子如同流水一般,很快就无影无踪。该来的始终会来,就如同,有些事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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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下午跟所有的下午一样平常,顾峭去林丹朱那研制药物,没想到李淮希也在。
林丹朱欢呼着抱住顾峭的腰:“师哥,你总算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呢。”
顾峭揉揉她的头发,笑道:“你大师哥不是在这么,还要我来做什么?”
林丹朱一把推开他,嗔道:“那怎同呢?”李淮希怔怔看着她眉目如画,口角生春,然而却是对着顾峭,心里一阵阵的酸楚。看他们两个人站在一处,其实都很登对呢。可是,还是不甘心啊。明明,那么喜欢旦旦的人是自己。
林丹朱拉着顾峭坐在自己刚刚做的椅子上,献宝似的捧出那朵紫色的小花,笑得嘴角都合不拢:“你看,我家的慢慢爬。”
顾峭似笑非笑的道:“这么得意,做的怎么样了?”他顺手拿过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
林丹朱笑嘻嘻的,也不着恼,只道:“你倒是不客气,我今儿新泡的茶呢,大师哥送来的茶叶,你倒先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