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热的感觉中，来自内心深处的水滴渐渐风干，“……他没有大碍。”
“……他也是你的亲人不是么？”任真为他拂去掉落在额前的发丝，“想着以一个小辈的身份去关切他的伤势就好了，否则我猜你会一直下意识地困扰自己直到他康复为止。”
“……小泷不会想见我们。”
“他确实不想见‘我们’，但他会想见你。”任真淡淡地笑了，“好好地和他谈谈，把你们的心结都解开，然后试着和解。”
“……如果他不肯原谅我们呢？”
“那就到那时再自怨自哀。”任真搂过恋人的肩膀，与他面对面，“勇敢一点，有时候事情并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你说的话和那个巨大的天然宝宝一样。”
“劭仁？”任真失笑，“难得英雄所见略同。”
“……我该说是自你头部受伤后沦落到跟他一样天然了么？”林智凌微微地扬了扬嘴角。
“能亏我的话说明精神状态还没沮丧到无药可救。”任真笑着轻‘啄’了下他的唇，后抬头看了眼闹钟，时针刚好指向十一点半的位置，“现在打电话拜托你妈妈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视线下意识地落在放置床头柜边的电话上，然却迟迟没有伸手去取；将他的犹豫与迟疑看在眼里，任真取过电话拨通了号码后递给他——
“……喂，妈妈，是我……”
因为别无选择，林智凌只得接过电话和母亲通话。
“……对，我还是想去探望一下小叔……好的，那小真的护照和机票也拜托妈妈了。”
“看，事情就是这么容易解决不是么？”将电话放回原位后，任真替他拉好棉被。
“……妈妈似乎已经料到我会反悔……”
任真挑眉。
“……她连明天上午的机票都已经准备好了。”
“看来这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还是非伯母莫属。”任真笑道。
“……不知道会怎样……”闭上眼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很多事与其不做就后悔还不如做了再后悔。”
“……唔……”
“睡吧，明天还要赶飞机。”
任真熄灭了橘黄色的台灯，让室内陷入一片宁静的昏暗之中。
“……晚安……”
“晚安。”
18
Chapter 6
奥地利 维也纳新城
五月的维也纳新城，是一片风和日丽的繁花似锦，穿过充满鲜花香气的街道，心情并不轻松的两人全然无心观赏呈现在眼前的美丽景色，只是径直地走向此行的目的地——奥佩斯达医院。
和这世界上所有救死扶伤的地点并没有什么不同，奥佩斯达医院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药的苦味，穿着淡粉色制服的护士和白色大褂的医生在纸一样苍白的走廊间来回地穿梭，随处可见的病患在其家人的陪伴下走向各个检查室，而充满听觉系统的生硬德语更是让原本就烦闷的心情愈加地忐忑。
“到了。”
确认了一下病房的号码，任真握了握恋人略嫌冰冷的手。
“唔……”
应了一声，却没有想要进去的行动，来自那双美丽眼眸的视线飘忽不定，充满了忧虑和犹豫。
“去吧，再逃避面对都只是时间的问题。”任真凝视着他，“我先去前面小街那家叫做‘六月蓝铃’的咖啡店喝杯咖啡。”
“……好。”音落的同时伸出手，仍是犹豫着轻敲了三下门。
优雅的泉形门柄被温柔地转动了一下，然后门静静地开了，樊皙静略显憔悴的容颜出现在他的眼前——
……感觉中，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两人都只是错开视线沉默着，直到他全身的细胞都即将窒息的那一刻，她才轻轻地开口了——
“虽然你来了，可泷颐说他暂时不想见你……”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度无声地袭来，笼罩了三人之间的每一寸空间。
“……我明白了。”
用自己都会诧异的冷淡声音低低地说出这句话，林智凌抬头迎上她充斥着复杂心绪的眼——
“请代我转告小叔，我很抱歉这一次让他吃惊和困扰，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希望他早日康复。”
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完这句话，林智凌便转过身朝着任真所在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这话意思是你们去了法国后不打算再回来了吗？”在他的身后，樊皙静静静地问。
“……这样对我们都好。”
没有回头，在稍做停顿的瞬间林智凌冷静地答道。
“——祝你和小叔幸福，再见。”
与任真并肩走出医院的大门，在仰望天空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心头所有烦乱的思绪都被切断，原本沉甸甸的心变得空空荡荡，一如脱离了束缚的氢气球那样虚无而自由。
“小智。”任真忽然开口叫他。
“什么？”
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就在他转头看向他的那一刻，猛烈的痛感迅速自胸口蔓延至全身——
“……很痛对不对？”任真轻轻地将蜷缩起身体的恋人抱进怀里，“……所以哭吧，没有人会责怪你。”
“……我没有哭……”
潮湿的感觉经由任真的衬衣浸着他的脸，一如三年前当他被冰冷的海水包围的那一刻……分不清是他的汗水还是自己的泪水，也无所谓活着还是死去，所有的感觉都在这一瞬间麻木，在这一秒钟沉睡，似乎永不再醒来……
“我知道。”轻抚着那头柔软的黑发，任真虔诚地呵护着属于他的宝物。
……漫漫六年的压抑让他怀里这个拥有人类灵魂的天使遗忘了该如何宣泄只属于人类的痛苦；那么，当天使心底的悲伤流尽的那一刻，他是不是能再一次地看见那纯真无邪的动人笑容？
即使这个世界只剩暗淡无光的灰暗，每一天的清晨却依然会到来，就如同每一个黑夜过后会被白昼所替代。
心无旁贷地学习，为的是占据所有可以被用来胡思乱想的闲暇；竭尽全力地投入各种工作和健身活动，为了让自己没有精力去挥霍烦躁的思绪；甚而至于连洗澡时他都会在浴室里听音乐，从萧邦到萧伯纳，从披头士到视觉系，在CD一遍遍地循环播放中等着水从热到温，从温到冷……
尽管看不下去，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劭仁却不知怎样才能有效地说服他停止这样的变相自我折磨；于是，就只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这两个情路坎坷的帅哥一日比一日更贴合‘人比黄花瘦’这阕千古名句。
周四的晚上，任真被邀请参加大学同学的通宵生日聚会，虽然因为担心家里这对日见消瘦的‘沦落人’而再三推托，但最终还是拗不过同窗情谊半推半就地被蜂拥上门的狐朋狗党们架走了。
于是。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两朵比苦菜花还不中看的花样美男病恹恹地捧着习题集准备联考。
犹如一个世纪般漫长的一小时后，两眼酸痛交加的林智凌颓废地扔开书本，站起身稍梢活动了一下——
“我去洗澡，你也可以趁机休息一下。”
皱着眉看着他走向浴室，劭仁忽然出声，“喂，我已经听了三十二遍田园交响曲了，强烈要求今天换个别的——哪怕是《小熊和洋娃娃跳舞》也行！”
回过头看了犹如孟姜女般哀怨的死党一眼，林智凌从墙边的CD架上随手取下一张走进浴室。
不一会儿，与田园交响曲截然不同的悠扬音乐轻轻地飘了出来，然而，就在劭仁暗自欢欣鼓舞的时候，音乐又毫无预兆地停了；一分钟后，光着上身的林智凌拿着CD沉默地走了出来。
“怎么？CD坏了？”这是单细胞生物劭仁唯一想到的可能。
林智凌没有回答，只是站定在CD架前一张一张地抽出某些特定的CD，然后拿着这十来张走向目露狐疑之色的死党——
“这些都送给你吧，如果你要的话。”
疑惑地接过，劭仁一一打量这些价格不菲的电影或连续剧首版原声CD，当视线扫过其中一张印有男主角相片的CD封面时，他才恍然。
“如果你不需要也可以送给朋友。”说话的同时，林智凌再度转过身走向浴室。
片刻之后，《Time Traveler》的优美旋律开始轻轻地回荡在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无奈地拿起印有林家最年轻‘长辈’照片的那张CD弹了一下，劭仁叹了口气后倒回枕头和棉被间小憩，半梦半醒之间却全是那张让他牵牵念念、爱恨交加的孩子容颜……
19
犹如催眠般空白一片的思绪中只有《Time Traveler》的旋律，而像是失去了感觉能力的皮肤细胞也全然察觉不到水的渐冷，直到若有若无的敲门声传入了听觉，他才慢慢地从失神状态回到现实。
心不在焉地套上衬衫和牛仔裤，意识仍然游走在梦境边缘般地光着脚走下楼，却发现所谓的敲门声似乎应该只是自己的幻觉——门边有夜光门铃在招手，只有瞎子才会用敲门的方式徒劳地想要引起主人的注意力。
无意识地站定在玄关边等待了几秒，终于确定是自己的幻觉，于是在忍不住自嘲的同时决定转身上楼继续泡澡解除疲劳。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同一时刻，门却再度被敲响了，轻轻地、静静地，似乎并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包括他这个主人在内。
猛地清醒了过来，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感由此而生，犹豫着拿起对话机，按下通话键想要确认来者的身份——
“……你好，请问是哪位？”
然而，对讲机的那一头却没有任何回应。
林智凌下意识地拿出随身电话，随时准备按下报警键。
片刻后，轻轻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入他的耳膜，使他的情绪越发地紧绷——
“……小凌，是我。”
当无比熟悉的嗓音取代呼吸声充斥着听觉的那一瞬间，林智凌无法置信地睁大眼，怔怔地望向琥珀色的大门。
“……如果你不愿意见我也无所谓，我只想向你确认一件事……——你和任真，真得彼此相爱吗？”
顿了顿，林泷颐继续低语。
“……我只想亲口听你告诉我——如果这是事实，我不会再阻挠你们，只要你和任真在一起能幸福。”
门，静静地被打开了，橘色的灯光在林智凌的身后勾勒出一个朦胧的剪影，如梦如幻。
“你瘦了。”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抚摸侄子的脸，然理智却硬生生地阻止了林泷颐那在以往代表着疼爱的动作。
心，再度被划开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真奇怪呵，原以为它早该成为了化石，可残酷的现实仍然让它不断地千疮百孔……
“进来说话吧。”微微地侧过身，让开一个可容通过的空间……就像是在心与心之间划出不可逾越的鸿沟。
“……任真不在？”落座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林泷颐凝视着他倒水的身影。
“他有同学生日聚会。”把水递给林泷颐，得到一声曾经那么熟悉的谢谢。
安静与沉默在简短的会话过后充斥着整个空间，只听见时针不紧不慢的脚步在有节奏地行进着。
许久，林智凌才开口打破这沉默——
“……一个星期还没有到。”
林泷颐淡淡地苦笑了一下，“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伤，他们有些小题大做了。”
“……这些话，原本可以留到你拍完戏回来再说，”无意识地轻晃着水杯，看着水面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漾开，“……因为联考和申请学校的关系，我和任真最快也要七月才能离开。”
“……不再回来了对么？”
抬头，却看进了那双他从小就无法抗拒的眼，在错开视线的同时林智凌低道，“说不再回来是不可能的，只是——当我们偶尔想要回来这里时，或许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时间，确实会改变一切……”林泷颐嘴角刻着的，是他能够理解的落寞和无法理解的……痛楚。
“也许当我们下次回来的时候，我就能看见可爱的小表弟和小表妹了。”
口吻，戴着轻松愉悦的面具；面具虽美丽，然却沉重得让所剩无几的心几乎无力负荷……
时间，在仿若窒息般地安静中悄然滑过。
“……对……”
轻轻的，像是自嘲般的，苦涩的笑慢慢化开在林泷颐的眉宇，像一把无形的枷锁，锁住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想说的就只是这些，”站起身，林泷颐轻轻地放下始终握在手里，却没有喝过一口的水杯，“……祝你和任真幸福。”
没有开口挽留，因为比谁都明白这一切真的已经走到了尽头，凝视着或许从今以后就只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的曾经那样深爱过的人一步一步远离他的视线……
站定在门边，林泷颐回头看了心爱的侄子最后一眼——
“……从小到大，有很多事物因为太过理所当然地存在在身边，所以便不知道用心去珍惜……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只有经历了失去，才知道拥有的可贵——再见……小凌。”
就在他伸手握住门柄想要离去的那一刻，一份覆在他手上的微小暖意忽然阻止了他的动作；转首，映入眼中的是他那么多年来从未第二次看到过的美丽眼瞳，在那两面纯黑的镜子里，清晰地映着两个令彼此痛彻心扉的身影。
“……你想说什么？”
因为自脚底弥漫到全身的寒意，林智凌的声音变得沙哑而听不真切。
“——说啊，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在我已经下定决定放弃的现在！……”
然而回答他的，只是一颗自眼角悄然滑落，坠入无边夜色中的璀璨。
像是在一瞬间被人抽空了身躯了所有的力量，林智凌松开手，靠在墙边低语，“……算了，你走吧……刚才，我只是幻听了……”
语毕，他便用尽全力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踏上玄关，想要朝内室走去。然，下一秒，他便置身在一个从小就比谁都熟悉，但这一刻却比谁都陌生的怀抱中，一直渴望的温暖气息细密地将他包围，使他的脑海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