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没法摆脱小飞。从小飞身上,我总能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或者现在被我掩藏起来的那个自己,羞涩,简单,容易紧张,顽皮,敏感,有点懦弱,心软。当我无限怜惜地看着小飞睡着的时候,我看到的是自己。小飞就像是一面干净的镜子,我的目光触到他身上立刻就被反弹了回来,直抵我的内心。当我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时候,我以为这是真实的生活,没有虚假的快感,只有最真实的感受,不是疼,不是麻木,不是摇摇晃晃,而是最真切的身体体验。但是小飞却让我认识到我现在所做的其实与我所追求的背道而驰。我在湖面上飘飘摇摇,而我的理想却沉睡在湖底,就像现在小飞沉睡在我的床上。我应该要做的,就是潜入湖底,与他合二为一。
小飞赤裸裸地躺在我的床上,全身放松,毫无防备。他的皮肤很光滑,干干净净的,就像我的床单。床单虽然曾经无数次被精液与汗水打湿,但是洗过以后还是干净如新。小飞也曾经无数次与沈红翻云覆雨,但是洗过澡以后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因为女人而产生的异味。写到这里,突然想起张楚的一首歌里所唱的:"我可以找块肥皂把手再洗干净,但是我不能找个姑娘洗干净头脑。姑娘,不该是肥皂......"这首歌的名字叫《和大伙儿去乘凉》。我喜欢我的床单,由简单的色块组成,上面有三十六个史努比。上面是史努比还是唐老鸭我倒是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它的颜色,鲜艳而快乐,并且最重要的是,不管它曾经被弄得多脏,洗过以后还是像新的一样。
姑娘不是肥皂,小飞也不是。小飞是刀,一点一点地刮去蒙在我大脑上的那层垢。
121
小飞不是姑娘。小飞也不是刀。事实上小飞让我难堪。
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睡在床上同样一动不动的小飞,越来越难以忍受刚才涌上心头的那种难堪。小飞让我生气。这个时候小飞引起的不是我的性欲,而是愤怒,我想冲上去把他暴打一顿。小飞对我的愤怒无动于衷,仍然美滋滋地沉浸在自己的梦里。这更让我恼火。小飞的沉睡现在对我而言就像是一个挑战,像诸葛亮为了激怒司马懿而送去的那套女人衣服。小飞没有穿衣服,薄被盖在他的身上,只露出他的上半身。白白净净的皮肤,纤细的腰,现在这种白净与纤细让我感到特别反感。我知道他现在内裤穿得好好的,因为现在只是下午,他只是在我这里睡个午觉。他显然对现在的室内温度很满意,也对我的床的柔软程度很满意,因为他睡得很惬意。我想扒下他的内裤拿皮鞭狠狠地抽他的屁股,一直抽到他皮开肉绽。
小飞不理睬我,仍旧睡他的觉。他这段时间有点奇怪,虽然来到我这里还是像以前一样,但是总给我感觉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他这种"隐瞒"也让我生气。
我坐在椅子上边生气边在想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情绪,也许是因为小飞的干净。小飞终于醒了,在我怒视了他一个半小时之后。他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然后就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突然发现小飞并不开心,这让我开心。我把头扭向窗外,摊开一本书装样子。
阳光真他妈灿烂。
小飞懒洋洋地爬起来,穿上拖鞋拖拖拉拉地去卫生间,无精打采地冲澡,然后又失魂落魄地回来坐在床上发呆。他的这种样子一下子又勾起我刚才的怒火,他妈的在我这里吃在我这里住还要给我摆脸色,他妈的我欠你的啊。当然我没有这么说出来,仍旧把头埋在书本上暗自生气,等待小飞点燃导火索。
"今天我们去外面吃还是自己做着吃?"
"随便。"
"怎么随便啊?我现在饿了。"小飞的语气好像有点不满与不耐烦,他好像也有点情绪不好。他这样更让我来气。
"你饿不饿关我屁事儿?他妈的我欠你的啊要给你准备吃的,我又不是你爸不是你妈!"我突然大声说。小飞显然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吃惊地看着我。
"你怎么了?"
"没你事儿。一边呆着去!"
"到底怎么了?"小飞惶恐地走过来看着我。我不喜欢这个时候被人盯着。
"让你到一边呆着去你听到没有?赖在我旁边干吗?"
"你怎么了?自己情绪不好干吗朝我发火啊?"小飞的声音也大了。
"这是我家,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想受气你走啊,我没留着你在这里!"
"靠!走就走,谁稀罕!"
小飞满脸怒火地穿好衣服就走了出去,门被重重地关上。
我继续坐在桌子边生气,抽烟,等到生气生累了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我坐在那里慢慢地想着自己这二十多年走过的路,从记事起到现在的每一件事情,以及我已经忘记了但是爸妈在说起我小时候时提起的那些事儿,和小伙伴玩耍,上学,调皮,乖巧,惹爸妈生气,讨爸妈欢心,工作,一路顺顺当当,波澜不惊,但是这中间出了个问题,一个要命的问题,我的生活走上一个岔路,并且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回不去了。以前从我头脑里冒出来的那个想法今天又冒了出来。不过不同的是,当那个想法刚冒出来的时候我感到激动,惶恐,紧张,害怕,但是今天我却什么情绪都没有。我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想着这个主意,然后慢慢地笑起来,从心底里涌出喜悦来。我想切断这条路。既然雍和宫的那个老喇嘛没有劝阻我,这说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我猛地站起来,坐在桌子旁边,摊开纸,开始给小飞写信。我不急不忙地写着,注意自己的措辞,努力不让它们产生任何歧义,让小飞看到它们的时候能够明白我的真实想法。我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写着,把我刚才所想起的每一件事情都记录了下来,与小飞有关的以及与小飞无关的我都写下来,甚至连我小时候和小伙伴捉泥鳅掏螃蟹都描述了下来。我感觉这个时候小飞好像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不是在写,而是在说,滔滔不绝地说,小飞在听,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专注地听我在说,就像以前我听他说一样。我打开窗户,让外面的热风吹进来。我赤条条地坐在桌子旁边,对小飞诉说着,毫无保留地对他说出我内心里的想法。夜真静,偶尔有汽车经过,轰隆隆的声音闯进我的房间看了看就立刻逃了出去,隐进黑暗里。
路灯漫长如死亡,昏暗似希望。
当我写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2点37分。我写了整整7张纸。我笑了,发现我的生活原来也很简单,回忆一遍只要四个多小时,写下来只要7张纸。我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叠好,装进信封,写好地址,压在枪的下面。然后我又给爸妈写信,向他们告别,然后把我的银行卡连同信一起装进信封里,密码信上写了,也压在枪的下面。
"我要与你,分享生活。不再扭曲,我懦弱的神经。我不相信,自杀会解决。我已厌倦,昏天黑地。"唐朝在《九拍》里就是这么唱的,我喜欢这段,但是和他们不同的是,我相信自杀会解决,最起码能解决我的问题,并且还有不同的是,我不像他们在唱这首歌时那么焦躁/狂躁,而是充满平静。
这一切都做完的时候已经是4点多了。我冲了个澡,躺在床上,内心空荡荡的,像外面的天空,但是愉快。我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情绪都没有的时候感觉是这么好,好像就是只鸟儿,飞来飞去,没有重量,自由自在。
我满心欢喜地躺在床上,想着明天。确切点说也许应该算是"今天"吧,因为现在都已经是凌晨了。但是我还是喜欢称它为"明天"。我喜欢"明天"这个词,不是因为它代表了未知、希望与憧憬,而是代表着一个了断,一个结束。我知道,只有明天我才算真正拥有了那把枪,或者说,明天我有了一把枪。
心情平静,我很快就睡着了。
122
第二天七点的时候我醒了过来,起床洗脸刷牙,然后去上班。我昨夜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但是没有任何疲惫的感觉,而是精力充沛,像是睡足了十个小时一样。我哼着小曲去上班,耐心又细心地完成了那个讨厌的文案交给头头审阅,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的办公桌。同事诧异地看看我,我笑眯眯地说:
"太乱了,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今天的心情不错嘛。是不是有什么艳遇了?老实交待!"
"嘿嘿,无可奉告。"我用一个暧昧的笑容回答他。这个笑容成全了他的猜测,他心领神会般地回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转身做自己的事情去了。他也许会以为不久就能看到我领着一个女孩出现在他们面前,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快要结婚了。
这是愉快的一天。我正常地上班,完成自己的工作。下班的时候我没有坐车,而是慢悠悠地往回走。公司距离我的房间不算太远,走路也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我迈着四方步,看着下了班的人们急匆匆地赶车、回家。太阳西照,颜色红得很是好看。路过邮局的时候,我买了几张邮票贴在信上,然后走向邮箱。但是我犹豫了一下又缩回手来,还是晚上再投吧,反正封好了口贴好了邮票,什么时候投都一样,并且晚上开始行动前还可以顺便出来逛逛街,看一下这座我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城市。我把两封信重新装进包里,继续往回走。在快到房间的时候我拐进平常长去吃饭的"欢乐居"餐馆,在临街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老板笑眯眯地过来打招呼:
"下班了?今天想吃点什么?"
"刚下班。来个炖老母鸡汤,一个红烧鱼,一个鸡蛋炒韭黄,一个大白菜炖豆腐,再来两瓶啤酒,噢,还要一盘盐水花生。"我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烟,然后凑过去在他的打火机上点着。
"你吃得了吗?"
"慢慢吃能吃完的。我很能吃的。何况我吃不完你也可以帮着我吃的,这么熟了这个忙你总不会不帮的吧?呵呵~~~~"
"那好。等一会儿菜上来你先尽着鱼吃,鸡肉吃不完好打包。"他说完招手让一个服务生过来让他去下菜单,然后又转身对我说:
"今天心情不错啊,碰到什么开心事儿了?"
"今天发了一笔奖金,心情好。"我笑眯眯地撒了个慌。
"发了钱要存起来,以后你结婚需要很多钱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我不结婚的。"
老板不说话了,眉头皱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
"哎,怎么会这样呢。"
我喜欢看他皱眉头,当我对他提起我的这种事情的时候他总是皱眉,流露出惋惜、不理解和忧伤,看到他为我着急,我觉得温暖。
"不想这些了,喝酒吧。"我拿起服务生送过来的啤酒给他和我都倒满,碰了一下干掉。
"你尽管喝吧,这次我请。以后不要这样了,要懂得存钱。"
"有这么好的事情?"
"你是老客人嘛。"
"你以前也请过我无数次酒啦。"
"酒归酒,饭这是第一次。"
"早知道再多点几个菜了。"
"没关系啊,你再点就是了,不过这些你已经吃不掉了。"
"那倒也是。"
今天店里客人不多,阿姨出来和我打过招呼又回后场帮忙去了。老板陪我喝了一会儿,说:
"你先喝着。我去厨房给你炖老母鸡。告诉你一个秘密,以前客人点老母鸡汤都是我的厨师做的,其实我做的才叫好吃呢。"
"那好。"
老板拍拍我的肩膀就进厨房了。我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喝着酒,看着外面人来人往。老板给我炖完鸡汤后又在店里忙活了一会儿,然后坐在我对面陪我喝酒。
"怎么样?鸡汤好喝吧?"
"嗯,好喝好喝。我已经喝了好几碗了。以后我每次来这里吃老母鸡汤都要您老人家亲自下厨。"鸡汤真的好喝。没想到我的"最后的晚餐"吃到了"心仪男人"亲自炖的鸡汤,并且还要撒谎说"以后"还要来吃。这真是好玩。
"没问题。"老板得意地笑了。
这顿饭持续了很久。店里客人本来不多,结束得也早,老板就让服务生都先下班回去了,阿姨忙活完也早早地睡了。我和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反正是一直都很开心。他知道我事业顺利,也很开心,就像为自己的儿子开心一样。
酒喝了很多,但是我今天一点醉意都没有,这让老板都很奇怪。
"你今天的状态不错啊,喝了这么多怎么都没反应呢?"
"怎么,怕了?我能把你喝破产呢。"
"不要小瞧我,我的家底厚得很呢。"
我知道今天就是这么一直喝下去我也不会醉了,感到索然无味。临走的时候老板说:
"剩了这么多,给你打包带回去吃吧。"
"不了,肚子撑得不行不想带了。"
"那我给你放到冰箱里,明天你来我给你热一热,不另收你钱的。"老板笑呵呵地说。
听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暖意,也让压在心底的孤单一下子涌了上来,冲出我的眼睛。我赶忙低下头,低声应了一声:
"奥。"
趁他去柜台取东西的时候我赶忙擦了擦脸,把刚才的情绪抹得干干净净,换上一个笑嘻嘻的表情。他送我出来。在店外面我看看四下无人,说:
"我想抱抱你。"
老板尴尬地看着我,有点不知所措。
"紧张什么啊,只是抱抱而已,又不会性骚扰你。"
"那,好吧。快点奥,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我紧紧地抱住他,头埋在他的脖子间。孤单猛然又涌了出来。当它们冲出眼睛的时候立刻放慢了速度,一点一点地往外溢。
"你还是和女孩相处试试看吧,说不定你觉得和女孩做那个感觉更好呢。"他轻声说,同时轻轻地拍拍我的后背。
"你比我爸妈还罗嗦哎。"我松开他,低头擦眼睛。我不敢抱他太长时间,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我无所谓,对一个将死的人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对他就不好了。
"怎么,你哭了啊?"他紧张地看着我。
"没有啊。"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我,我接了过来。他怜惜地看着我擦眼睛。过了一会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过来:
"这个女孩很不错的,人长得很好看,性格也很好。我专门给你挑的。"
"我不要。"
"你好歹要尝试一下啊。我不会给她说你这种事的,你试一试啊。"他很焦急。
我不忍心看他着急,就接过照片,连同手绢一起装进口袋。他不放心,送我进我的房间才又回去。
我坐了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洗澡。然后穿戴整齐,准备最后逛一下这座我生活了近三十年但是我却从没有了解也没有喜欢过的城市,顺便把给小飞与父母的信投寄出去。我哼着小曲打开抽屉,再看一下我的那把枪。我愣在那里。
枪没了。
123
那把本来已经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手枪没了。我愣在那里,然后是一阵不可遏止的紧张。
能够进入我这个房间的除了我只有小飞。小飞经常来我这里玩,为了方便,我也给他配了一把钥匙。刚才开门时我知道房门上的锁是好的,没有被撬过的痕迹,房间内的东西也都在原位,没有被翻乱。因此只有可能是小飞来过,是小飞拿走了我的那把枪。也许他只是觉得好玩吧,当初老马刚给我那把枪的时候我也给小飞看过,小飞很喜欢那把枪,爱不释手,甚至还向我要过。想到这里,我轻松下来,并且庆幸没有把那两封信压在枪的下面,而是带在了身上,并且也庆幸没有在下班路上把信投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