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跟肉渣馅的吧。"
"好,明天下午我包好,你晚饭来吃吧。"
这时来了几个年轻人,看样子是学校的学生。他们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坐在我旁边的桌子上。老板娘看来了客人,丢下我去忙活起来。我不喜欢他们脸上的表情。几个人大呼小叫地要了一盘大盘鸡,几个时令菜,六瓶啤酒。有一个人看了看我桌上的两个空啤酒瓶,又看了看他们桌上的三瓶啤酒,很不服气的样子,点上烟,拽拽地抽着。
我也点了一根烟,向老板娘又要了一瓶啤酒,慢慢喝着,看电视。这是我的第三瓶啤酒了,我有些不安。这并不是酒喝得多了,我还清醒的很呢。只是我知道我改变了以前在此只喝两瓶的习惯,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我喝得很慢。我不喜欢那群学生,但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坐在那儿,就像我特别讨厌一件事,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不停地想那件事一样。邻桌吵吵嚷嚷的,酒喝得不多,但是居然很快就显露出了醉态。他们脱掉了上衣,露出瘦骨嶙峋的皮肉,感觉就像是每人已经喝了一箱。我知道他们已经看不惯我了,但我还是慢慢地喝着,看着电视,做出一副对他们不屑一顾的表情。我想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事。事情发生在我即将喝完第五瓶啤酒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很清醒,看到邻桌有一个人向我走了过来,坐在我的旁边。我没看他,把眼睛放在电视上,专心致志地喝着杯中的啤酒。电视里在放《葫芦娃》,很好玩的一部动画片,让我想起那"十个兄弟"的故事。
"你好像很拽嘛。"
"过奖。"
"我很看不惯你。"那个人说着,伸手过来拍拍我的脸。当他的手拍到第三下的时候,我手中的玻璃杯已经砸在了他的头上。我听到一声惨叫,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被破碎的杯子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血正在慢慢地渗出来。我奇怪血为什么会流得这么慢。就在这时我的头上被他们的人用啤酒瓶夯了一下,我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老板娘惊恐的脸悬在半空中,看着我。
"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我躺在几张拼起来的凳子上。餐馆里已经没有人,我不知道在我倒下去后又挨了多少下,我只感觉到浑身疼得厉害。
"那些人呢。"
"早就走了,连饭钱都没付。"
"那群混蛋,下次我一个也不放过他们。"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坚持付了自己的饭钱,用几张餐巾纸按着额头上的伤走了出来。我以为挨了一啤酒瓶后我的脑袋会裂开,没想到只是很小的一点伤口,血也流得很少。只是头疼得厉害。
"他妈的,这群狗娘养的。"
回到住处,我没有洗澡就躺在了床上。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家餐馆。
20
夜里两点,我醒了过来。四周静悄悄的,夜行人偶尔发出的声音被寂静慢慢地吞噬掉了。天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发出惨白的光。我点上根烟,却发现心里也像窗户外面的那片天空一样空荡荡的,无所可想,或者可想得太多,一团糟。
我试着回忆小飞,但是苏瑾很快就插了进来,然后是Ryan,然后是父母,然后是老张,然后是百无聊赖的工作,然后是街上那个向我伸出手来的乞丐,然后是我被新街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吞没。这些景象开始变得混乱,像我小时候荡秋千时看到的那些模糊的飞速闪过的树和人。
我大声笑着,我的笑声在阳光明媚的公园里兴奋地四处奔跑。我从秋千上掉了下来,是从最高点的地方倒栽下来,我的头和大地相撞时发出了一生钝响,就像是现在半夜里我关上抽屉时抽屉与桌体相撞发出的钝响一样,显得寂寞。笑声在我的耳边嘎然而止,沉入一片灰色的世界。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精味,我听到了妈妈焦急的声音:
"医生,严重吗?"
"现在看来没什么问题了,但是可能会有后遗症。"
我看到一团白色朝我飘过来,翻开我的眼睛看了看,然后拍拍我的脸。他的手冰凉,在这么热的夏天他的手居然是冰凉的,并且带着浓浓的酒精味。
妈妈背着我回家。我躺在妈妈的背上,闻着妈妈的汗味。阳光很强烈,但是没有了那股子酒精味道。我的头疼。我昏昏沉沉的,想睡觉。然后我在妈妈的背上睡着了。在梦中总隐隐约约地感到不远处有一团白色的光,就像晚上月亮照在水面上,不停地晃动。
那次撞击只是在我的头上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医生只用一块纱布就把它堵住了,但是从那时起我的头就没有停止疼过。我开始不停地吃药,爸妈不断地从医院里拿来最新的据说是最管用的西药让我吃下去,但是从没有管用过。有时候我觉得我活着就是为了吃这些药,此外没有任何意义。当我把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爸爸大发雷霆。爸爸是医院里的最优秀的医生,他医好了很多很多的病人,但是却对我的头疼无能为力,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爸爸受到的第二个打击是我奶奶给的。人与人都是一个样的,都是两条腿顶着个屎包,这是奶奶常说的一句话。因此我觉得奶奶是一个哲学家,她只用一句话就把人的本质给说了出来,那些哲学家们倒是忙活了几十个世纪也没有忙活出个所以然来,奶奶的这句话里也透露出了人人生而平等的思想。并且我还觉得奶奶具有摇滚气质,就是用最简单的话语来说最深刻的道理,那些摇滚歌星们把这些话语扩散成无数句口号似的歌词,然后唱出来,就像是在用拳头很轻很轻地擂在人的身上,感觉像一个女人在向她的男人撒娇。奶奶不这样,她的那句话就像是一记重锤,把人打得晕在那里然后就转身迈着小脚去做饭了,好像没有说过什么话。但是现在奶奶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说话,等待着属于她自己的死亡。奶奶的病是突发性脑溢血,虽然抢救及时,但是还是瘫在了床上。爸爸同样对奶奶的病无能为力。家里有一个出色的医生,但是家里却有两个病人。这就像是一个玩笑,或者说是讽刺。
我打开灯,屋里的那些黑暗立刻遁入桌子底下、衣橱后面。我打开抽屉,拿出药来倒在手上,然后去倒水。一只蟑螂紧张地缩在墙角,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夜深了,它为什么还不睡觉?水没了,我打开一瓶啤酒,就着酒把药吃了下去。
在凌晨两点,我坐在房间里一个人喝酒,什么也不想。
21
天气很热,我坐在车棚里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来来往往的人路过时都会看我一眼,好像是我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其实我知道他们之所以看我只是因为我在那里,既然我在,他们总是不由自主地看上几眼,如果换了是一条狗蹲在那里,他们也会看的。在他们看的时候我与一条狗并没有什么分别。他们只是看一下,并没有别的想法。我戴着帽子。自从我的头被打了一个包后我喜欢上了戴帽子,因为这样可以遮挡住那些纱布,并且也会使我的脸看起来稍微胖一点,这是我在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的。我认识一个设计师,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他每次出来的时候都是带着一顶帽子,这样不知道底细的人总觉得他只有二十几岁,还是个大小伙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也这样认为,听到他的年龄时我吃了一惊,但是我没有看出是帽子掩盖了他的年龄,还以为他本来就显得年轻。后来有一次我去他家,他进门后就把帽子摘了,坐在桌子旁给我们展示他的设计图纸。我站在旁边,看到他的头顶已经是头发稀少,并且因为摘了帽子,他的脸也显得长了些,并且老了很多。那时我终于认识到了帽子的作用。
我戴帽子除了可以使自己显得年轻一点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可以把帽檐压得很低,这样我就可以避免别人的眼神,也让别人避免我的眼神。我就是这样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低着头抽烟的,从帽檐底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的脚和小腿,猜测一双双脚上支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屎包。
22
马桶是个好东西,因为一个人坐在马通上的时候,是他最个人化的时候,可以不受任何打扰。我说的当然是那种一次只允许一个人使用的卫生间,而不是外面的大通铺一样的公共厕所。
除了嗯嗯,坐在马桶上还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说读书看报,比如说打枪,比如说抽烟发呆。在厕所里打枪像在厕所里和人做爱一样让人觉得恶心,不管厕所被打扫得多么干净,不管是称呼洗手间还是盥洗室。在那种地方看书也是挺难受的,因此当我坐在上面的时候通常都是发呆。
在卫生间发呆比在床上或者椅子上发呆更有发呆的情绪,因为这里的空间最狭小,人的思维也最容易回到自我的内心世界。人在卫生间"办事"的时候是最专心的,发呆也最专心。一直觉得,如果每个人都能够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会好很多。
我对于昆虫的兴趣,就是在卫生间培养起来的。那是在单位的卫生间。
那个小房子在一个楼梯下面,每天都被打扫卫生的阿姨弄得很干净,但是还是让人觉得阴暗潮湿,因此每次蹲在那里我都把浴霸的灯打开(据说在我进入这个单位之前这里还是可以洗澡的,后来热水器坏了,但是浴霸还是保留了下来)。我蹲在那里,目光呆滞,然后我看到墙角一排蚂蚁。蚂蚁们很忙碌,不像我一样悠闲自在。它们的路线很单一,只沿着那条几乎是笔直的墙角来回奔跑着,一只蚂蚁从A点爬到B点的途中要碰到若干个从B点奔向A点的蚂蚁,每碰到一个就要停下来,触须彼此一搭,然后各奔前程。我觉得这些小家伙也真够累的,见到一个就要打一次招呼。小学时候的知识告诉我它们这是在传递消息,但是看到它们跑着跑着就停下来彼此碰一下头然后再各自继续跑还是让我觉得有趣。我奇怪它们碰完头后就各自从对方的右边走过去或者各自从对方左边走过去,为什么从来不会发生一个从左边一个从右边的情况,那样的话它们就真的要碰头了。并且以它们的体积,他们的奔跑速度应该算是很快的,应该相当于一个人驾驶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但是蚂蚁们在瞬间的加速以及停止却是轻而易举。
我观察了半天蚂蚁,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也没有得到任何关于人生重大意义的启发(学校里老师教的以小见大举一反三好像一点用都没有)。当我提上裤子走出厕所的时候,蚂蚁还是蚂蚁,我还是我。但是当我提上裤子的时候我想起了张楚的那首《蚂蚁》。我喜欢那首歌,事实上我喜欢张楚的所有歌。
单位卫生间里除了蚂蚁,更盛产蚊子,个大,并且凶猛。它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等待,等待着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屁股的到来。因此每次我蹲在那里的时候过一会儿手就要往后挥舞一下,否则办完一次事屁股上就会出现若干个圪塔,色泽红润,艳若桃花。有时候我就拿烟当剑,往眼前飞舞着的蚊子刺去。那个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剑客,大仲马笔下的那种,但是那个时候我也常常想起《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黄日华演的那个版本,他真笨,总让他的七位师傅失望,那招"玉女穿梭"总也刺不进悬挂在前面的铁环里。
蚂蚁与蚊子都是在单位厕所里发生的故事,在我住的地方上厕所就没有这么多好玩的事儿了,那里什么都没有。一次蹲着蹲着突然色心大起,原因是想起白天看的色情小说。我不喜欢在这种地方想情欲的事情,虽然我的厕所很干净,于是我就想那些纯情的小说,然后感到厌倦,然后就想自己也写,然后就想到了一开头的那句话,然后就开始为这句话衍生情节,然后就想到了结尾。
我提起裤子走出厕所打开电脑,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写完了开头,然后用五分钟写好了结尾,中间是一长排的回车键,那是未知的故事。
23
编故事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就像发呆一样有趣。但是把故事拿给别人看却不怎么好玩。当我把写好的开头上传到网上的时候,那群平常和我喝酒吃饭的人居然把那些东西信以为真,一个个对我表露出失魂落魄的失望表情,我好不容易在他们眼里树立起的美好形象就那样完了。我拼命解释,当他们重新相信我的时候,我已经很累了。这让我丧气。
一次一个朋友在我那里过夜,他打开我的电脑找我下载的色情图片看时看到了这篇东西(还好他了解我知道那不是我的生活),歪着头怪怪地对我说:
"你怎么写这种东西?"
我转身去洗澡,不去理他,因为这是没法解释的事情。他越过了一排排的回车空格,看到了结尾(他是唯一看到结尾的人)。
第二天当我打开电脑的时候,在结尾处发现:
"我不喜欢这个结尾!"
这句话用的是三号字,和我写文章用的小五相比显得非常突兀。我笑了,并且更加喜欢起我的这个东西起来。我给自己定下一个原则,坚决不写自己的事情,别人的事情可以拿来用,但是如果那些事情我知道得太清楚也坚决不用。
我开始编造,作假,开始像我的生活一样。
24
"我是一个MB。"我说。
我就这样开了头,然后坐在那里看着电脑。这时小飞打电话给我,他和沈虹吵架了,想来找我聊天。
"你过来吧。"我说。
半个小时后,我听到敲门声。小飞走了进来,一副懊恼的样子。他径直走到我房间然后在床上躺了下去,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
我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打开,倒满了两个杯子,说:
"喝酒吧。"
小飞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咕咚咕咚地灌下去,然后对我说起他和沈虹的事情。在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了解到他和沈虹这次又是因为一些小事情吵架。我弄不清出他们两个人为什么为了这么点儿大的事情老是吵来吵去,当我这么说出来的时候,小飞眼睛红红地看着我说:
"你不知道的。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的。"
"什么事情?"
"你不知道。"
小飞就这么重复着那一句话,却怎么也不解释为什么我不知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当他又重复了几遍后,往床上一倒,说:
"我醉了。"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把他安顿妥当,然后洗澡去酒吧。
酒吧像往常一样喧闹而无聊,我坐在吧台上和老板专心致志地完着晒子。老板像往常一样心不在焉,和我敷衍了一会儿就跑到就桌上和别人喝酒去了。我也从吧台上下来坐到棋子他们那一桌,喝酒,说笑。酒吧里的客人很多,但是没有我喜欢的那种类型。我就开始专心地喝酒。
然后和小小回家,做爱,然后回我住的地方。
当我从小小家回来的时候小飞睡得还很沉。我把他在睡梦中脱下的内裤叠好放到衣橱,然后洗得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搂住他。疲倦突然而至。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小飞已经走了。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抽烟,让自己慢慢地从梦中的迷宫中走出来。我又做到那种梦了。在梦里我在一片破破烂烂的墙体之间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直到梦醒。
25
6月18日,妈妈的生日。
下午的时候我向领导请了半天假,提前回家。在车上我想着我的家庭,然后对自己的事情感到莫名其妙。在我以前看到的那些关于同性恋的书籍中,对这方面成因的研究不能应用于我。我的家庭完整,并且和睦,我在每个年龄段都做着和年龄、性别相符的游戏,该和女孩没心没肺的时候就没心没肺,该和女孩划清三八线的时候也划了,爸爸给我树立了一个严肃的父性形象,妈妈让我知道怎么才算是一个好母亲好妻子,我的学业也一直顺利,但是我还是变成了这样,就好像是我突然就变成这样了,虽然在这样之前我也经历了对男人的模糊好感,但是我还是觉得太过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