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亲————草本精华
草本精华  发于:200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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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翅膀硬了,会飞了,就不要娘了罢?”她咬牙道,盘腿坐起来。
  我抽了口烟,深吸了几口气,道:“我很抱歉,让您这么生气,我向您道歉,请您原谅我。”
  她吐出个烟圈,咳了几声,道:“罢了罢了,你这次肯回来,也算还有点良知,你去把道侗的灵柩起出来吧,你是他兄长,理应由你动手。”
  我闷闷地抽着烟,她听不到回答,又问:“听到了吗?过了初十便要行礼了,你要快一点准备!”
  我看她脸色又开始不对,忙答应下来。
  此后,有几个就近的本家分家跟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着,一面打起精神四处雇工来挖坟墓。


冥婚

  雇工挖坟时,我的心情意外地变得好了,因为可以与小弟见面了,可以见到从小一起长大的意趣相投的小弟的骨殖。这样想,我便极愿意挖一次坟了。到得坟地,那河水只是咬进来,离坟头不足四尺了,上头的土还是暗红色的,很新鲜,土里零星地开着几点青白的小花,在风中动也不动。
  我看到那坟包,心中颤抖。我别过脸来,指着它,对工人道:“挖开它!”我的声音想必很怪异,我自己都听出来了,跟用尖指甲刮玻璃的声音一样,令人无法忍受。但那些工人却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了,在我一声令下,开始动土。
  墓坑挖出来了,我探头一看,里面是一口黑色的漆木棺材,市面上常见的那种,透着股像要发芽的气味。棺木掘起来了,停放在河边。这时,远远地走来几个人,为首的竟是苏芫皓。他穿了套铁灰色的西服,头发还是梳理得一丝不乱,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挡住了他的目光。他边与周围的人谈话,边微笑着,看来很亲切的样子。
  他抬头,与我遥遥对望了一下。他的镜片闪过一道光,微微一笑。我心里有点凉凉的,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回过神来。“以后就是亲家了,道龄兄。”苏五笑着说道。伸手与我握手。我听出他的语气有点讥讽,心下不悦,回道:“彼此彼此,芫皓兄。”与他同来的应该是镇上的几个头脸人物,脑后都拖着一条辫子,有个还穿着大襟马褂。
  我咳了声,道:“这几位是?”苏五笑眯眯地指着马褂道:“这位是新镇长,这几位都是苏家本家新的掌权人。”我与他们拱手打了招呼,道:“恕我不能久陪,因为要为胞弟装身。”说完,我便指挥着那帮工人把棺木抬回家。走了没几步,苏五追上来,低声道:“那日在车上所见,千万不可相告于人。”说着,交给我一盒东西。我转身时,他又跑回那帮人中去了,我低头一看,是一盒香烟。
  把棺木停放在小弟生前的房间,母亲与阿若是女眷,不能窥看男丁的尸身,由我一个人清理。我小心揭开棺盖,道:“道侗,大哥要帮你换喜服。”
  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尸臭味,扑面而来,我强压下腹内往上泛的酸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揭开那条白色丝质的裹尸布。最先看见的是头颅,我已辨认不出道侗的面容,记忆中那张清秀细致的脸不见了,代之的是一张肿胀的胖脸,眼睛睁开,眼球突出来,嘴唇变厚并且向外翻,舌尖伸出,鼻孔还有嘴里流出血红色的液体。
  我再继续向下揭,露出他的身体。他穿着黑色的大马褂,但还是能看出他的腹部膨胀得很高,下体也胀大了。两腿间的裤褂沾了黄黄的东西,我闻了闻,是粪便。惨白的皮肤上,密密分布着暗绿色的血管,有的已变成黑色。他的身体肿胀得非常巨大。
  我解开他的盘扣,打算为他换上吉服,不小心碰到了他胸部的淡绿色的水泡,那水泡破了,流出绿色的恶臭液体。我拿过一旁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拭干。搬起他的上身时,道侗的口鼻流出了泡沫一样的血水,沾湿了我的衣服,我看看那血迹,眼睛有点发酸。小弟终归是死了啊,与我那两个姐姐一样,还未成人,便夭折了。
  终于为他换好吉服,胸前还别着个大红的花球,再让他躺在棺里。我坐在棺木旁,敲敲棺木,道:“道侗啊,大哥要抽口烟,你不介意吧?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啊。”静了一会儿,我点了支苏五给的烟,挨着棺木,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还有堂屋那边准备迎亲的短工们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我暗暗叹口气,站起身来,对道侗说:“大哥要走了,在下面要保重啊。”说完,我自嘲地笑了。什么时候我也成了个老封建了?推开门,我招呼阿若请个人来帮他化妆。
  婚礼办得很盛大,闹闹哄哄的,与活人的迎嫁排场没两样。我那四百大洋,再加上镇上所谓的首脑人物送的礼金,也足够了。母亲坐在高堂的位置上,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身上一套大红描金的大襟衫,连那对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慈禧穿过的弓鞋也换上了。观礼的都是镇上的大人物,正襟危坐在椅上,一声不吭,穿着暗色的马褂裤裙,像极了戏台上的小丑。
  喇叭唢呐,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大红花轿进了门,一个健壮的妇人把苏家小妹的尸身背出来,进了堂屋。我站在门帘后面,看到送亲来的苏五一脸怪笑,便咳了几声。他听到了,向我笑笑,晃晃手中的牌位。
  道侗跟苏芫葶的尸身被安置在下首,用檀木架子撑着站在喜垫上。苏芫葶的面容肿胀得不是很厉害,加上有化浓妆,肤色透出点红。总的来说长得还不错,只是她的眼珠子是向上翻的,看起来很是骇人。凤冠霞披,与活人无异。苏五看着他妹妹的尸身,镜片闪过一道厉光。
  婚礼开始了,我捧着道侗的牌位,苏五捧着新娘的牌位,站在尸身旁边的红地毯,拜了天地跟高堂,等要夫妻交拜时,苏五却定住了,狭长的凤眼里闪着嗜血的暴戾光芒,死死盯着他妹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苏芫葶上翻的眼里,流下两行红色的血泪,映着她身上红彤彤的吉服,诡异至极。

小孩子

  苏五恼了,眼睛开始冒火,但还是很在乎绅士体统,他干咳了声,用右手的食指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从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可以看出他是在尽量控制住自己。他双手慢慢撑在桌上,握成拳状,苍白的手背上,条条青筋,清晰可辨。他重新坐了下去。
  此时窗子大开,刺骨的冷风夹着雪花吹进来,我的脑子被吹得清醒了,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了。“那个......”我踌躇着刚要开口,苏五看了我一眼,眼睛隐在镜片后,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他说:“算了,方才的事,我们就当从没发生过。”我想跟他再说点什么,被他狠狠瞪了一眼,立刻噤了声。
  
  “别再提以前的事,大家都是成年人,别像个孩子。”苏五夹了一筷酱汁牛肉,边吃边说。我不再说话,坐在他对面装死,反正装死是我的拿手好戏。他嚼得很慢,终于吃光了,便又叫了几样菜。堂倌把菜端上来,楼上新添了烟气跟油鸡的热气,渐变得热闹起来,他又开始慢慢扫那菜,我望望他,转头看向窗外,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
  窗外一阵沙沙声响,那雪很快堆成堆,积在树杈上,将幼嫩的树杈压弯了,然后积雪慢慢滑到地上;天空铅色更沉,风声似乎没了,但又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嘶叫。我侧耳听了一会儿,却没再听到。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苏五没再开口说一句话,我也不好说什么。酒馆客人渐渐多了,苏五也吃完了,结帐时,我想出钱,他看了我一眼,眼睛隐在镜片后,看不出在想什么。他道:“让我来罢。”
  让他来就让他来,我辞掉差使,又将积蓄都拿出,替小弟料理婚事,确实手紧了。
  
  出得酒馆,苏五伸出右手,道:“再见。”我握住那手,却被那冰冷的感触吓了一跳。我低头看向那手,白得发青的肤色,下面的血像是凝固了,不会流动,竟是黑色的。修剪得圆润光洁的指甲,缝隙里却藏着暗红的东西,我打了个激灵,再定睛细看时,什么也没了,干干净净的。
  
  苏五把手抽走,往“石头居”左边去了。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突然抬手拍了下头,讪笑着自语道:“果然是太累了。”掏出根烟,点上,向右边走。
  慢慢踱回家,母亲尚未睡,我进去给她请安时,她正在抽大烟,边抽边咳。
  
  “妈,别抽了。”我坐在榻子边,劝道。
  母亲两眼上翻,瞪了我一眼,将烟枪搁在炕桌上,道:“今儿跟亲家去哪儿了?”
  
  我帮她弄灭烟枪,回道:“没去哪儿,就喝了点小酒。”
  母亲把小脚伸进被窝,道:“别跟那苏家老五走得太近,那人,鬼着呢!”
  
  我道:“哦,怎么了?”
  母亲看我一眼,道:“也对,那么久远的事,你怎么会记得。”
  我道:“苏五他怎么了?”
  母亲道:“你忘啦?小时候你们俩很要好,后来不知怎的了,就跟弄乱了骨头一样,见了面也不啾不睬,直到你离开镇子,也没再往来。我总觉得,他身上有那么一股子鬼气。”
  
  我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又不是很清楚。
  母亲道:“好了,我也倦了,你出去吧。明天还要帮他们合葬,早点起床啊。”
  
  我答应着,正要出去,母亲又道:“阿若那里,你看着办,我想抱孙子。”
  
  没得到回应,她声音大起来:“没听到吗!”还伴着几声咳嗽。
  我含糊道:“晓得了。”
  帮她带上门,站在走廊上,我点上一支烟,慢慢抽起来,烟雾弥漫中,往着外头纷飞的雪,不觉然间,我想起了那段尘封的童年往事。
  我小时侯住的地方,并不是这个小镇,而是母亲家的祖屋,直到五岁才搬离了那里。
  
  母亲家的祖屋坐落在依山的小村落的中央,离镇子很远,由曾祖建立。祖屋是幢长满青苔的青砖大屋,还有座高塔,听说是前几代留下来的。那座大屋有两层楼,住了我的表兄弟妹。外祖母当时还健在,总是在晚上把我们关在屋里,点一盏幽幽的灯,围着讲鬼故事。
  祖屋后是座山,山上有很多坟头,到了晚上就会有绿色的光点,闪闪烁烁,有点像浮游生物。外祖母说那是坟里的人出来透气,会把不乖的小孩捉进坟里的。
  讲这话时,外祖母的白发飘着,脸上的皱纹被昏暗的灯光照着,扭曲而怪异,锐利的眼睛,像鬼的爪子,让人害怕。我们听了,吓得半死,不敢随便跑出去。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肯定她说的是不是全都是真的,不过,有一点,我到现在还很在意,那就是,那些绿光,真的是坟里的人出来透气的吗?有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起来解手,无意间往窗外瞄去,看到几个黑色的,像竹竿一样的人形物体,从坟里爬出来,晃了几晃,又倒下去了。
  然后,我听到门开了,细看下,屋里跑出个小小身影,往后山去了。我揉揉眼睛,回去睡了。
  
  外祖母很不高兴我一直叫她为外祖母,因为父亲是入赘的,我随母姓。外祖母听到我叫她时,总会冷冷瞪我一眼。但是,年幼的我,出奇地固执,从不改口。
  会离开那里,与母亲一起生活,是因为我差点就死了,差点被杀死。
  有一次,我们几个小孩爬上那座高塔,古旧的回旋梯上,我走在最后面,而在我前面的是苏芫皓,那时候,他跟着本家的亲戚来玩。到了第二级阶梯,他突然回身,推了我一把。我顺着梯子,滚落到地面。掉下来时,我的眼睛睁得很大,一直看着苏芫皓面无表情的脸,越变越小。
  
  我的命很硬,没死,只是后脑凹了一块,那里变得软软的,连血都没流一滴。
  
  大人们都以为是小孩子玩耍,不小心掉下来了,责备几句,也就算了。我也没说什么,只是与苏芫皓保持着距离。那时母亲正与父亲办理离婚,闻讯,大着肚子赶回来,劈头就是顿骂,骂得我都短了一截,还与外祖母闹翻了,连夜收拾东西回了镇子。
  我的思绪,被那热烫的烟头唤回来了。手忙脚乱地扔掉烟头,我边拭着冰冷的手边往房间走去,明天还要早起。

七、葬礼
那一夜,我睡得出奇安稳,没再听到什么怪声。

第二日,我是被阿若的尖叫声吵醒的。我循声冲到母亲房间时,房门大开,阿若瘫倒在门槛,手指颤抖着指向里面,她的脚边,是个打翻的食盒。她看到我,面色苍白,抖着声音道:“相公......”

我向屋内望去,窗帘拉得很紧,屋子暗暗的,对门的床榻上,母亲仰面躺着,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发髻上斜插一支翡翠簪子,身上那套大红描金的大襟衫,正是小弟婚礼上母亲身着的。那对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慈禧穿过的弓鞋,也完好地穿在小脚上。红色的血,映得那身衣裳更加明艳,而那些早已干涸的血,来自母亲胸前的那把刀。

我手足冰冷,脚步虚浮地走进屋,站在母亲床前。她脸上化着淡妆,描眉敷粉,胭脂腮红,看起来与年轻时竟毫无二致,特别是嘴角边那抹尖锐的笑。只是那双刻薄的眼,再也不会睁开,松弛的眼皮下陷,底下的眼珠子,好像没了。

我蹲下去,把头埋在她冰冷的手边,眼泪没有预警地流下来。即使到死,母亲还是没能忘记父亲,她头上的簪子,是父亲送的定情信物,听说是父亲祖上留下的。他们离婚时,我记得母亲把它扔回了父亲手中,为什么现在竟然在母亲身上?

母亲的手紧握住刀柄,由现场来看,应该是自杀的,可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像母亲这样的女人,会自杀。我抬起头,正好面对着母亲的手,发白的手背上,骨头脉络清晰可辨,指甲缝里藏着暗红的东西。我的心一抖,再看清楚,确实是暗红的污迹,与之前在火车上看到的一样。

我几乎是惊吓着跳开的,阿若已经进来了,跪在床前哭,被我的动作吓得噤了声,惊恐地望着我,幽黑的眼睛里映出我青白的面容。“母亲她......”我开口,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阿若哽咽道:“我今儿早给婆婆送早点,进到门口就......”我头脑乱成一团,好像从我回家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现在轮到我娘头上来了。我摸摸口袋,摸出支烟,拿过母亲的火折子点上,狠狠抽了几口。

阿若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屋梁上萦绕,听得我越发焦躁,我压抑着说:“别哭了。”她还是在抽噎着,我不耐烦了,大吼道:“烦死了,都叫你别哭了!”阿若睁大眼看向我,猛吸着鼻子,豆大的泪珠挂在她苍白透明的脸上,楚楚可怜。

我暗自骂了句国骂,伸手抚着她的脸,道:“对不起,我......我只是......”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心里乱糟糟的,阿若擦了擦眼泪,勉强道:“没关系的,我很明白相公的心情,因为......”她没再说下去,自小便相继失去父母亲,她又怎么会不懂我的心情呢。

我蹲在她身边,闷头抽着烟,阿若伸出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拍着。“没事的,相公,会没事的。”她低喃道,像是催眠一样。手指冰冷的触感,透过绒布面料的衣裳,传遍我的四肢百骸,我几不可闻地打了个寒颤。然而,闻着她身上那清淡的冷香,我的心情竟渐渐平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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