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变态者——欢迎光临池塘诊所
——“我可以吻你的伤口吗?”——
欢迎光临池塘诊所。我是普尔医生,在伦敦老城区的小街上开了一家小小的心理诊所。
由于职业原因我常常会碰到各式各样有趣的人。除了来求诊的病人,生活中似乎也注定了会结识更多与众不同的怪人。
这是一个人人都有疾病的年代。
我认识亚瑟,是在初秋的一个清晨,在我偶然从住所散着步去诊所的路上。
那天有一点雾,街道上冷冷清清。
我放慢了脚步,在薄雾中伫立着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牛仔服,单脚支地跨骑在单车上,正在出神的年轻人,车座后架上放着一大摞待送的报纸。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几个掀开了盖子正等待垃圾车运倒的垃圾桶边有几只正在翻找食物的野猫,其中竟混杂着一只火红皮毛、漂亮长尾巴的狐狸。
“真漂亮。”我突然的插话,似乎惊醒了年轻的送报人,他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他微微笑了一下,算是招呼,便又把脸转向垃圾桶,专注地凝视着,“很可怜……”他声音温柔地呢喃了一句。
“什么?”我站在他旁边。年轻人有一张清秀的小脸,柔软的漂亮黑发。
“它在人们的垃圾堆中求生,但人们却会为它的美丽毛皮而剥夺它生存的权力。”
在我微微沉默的间隙,他开始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起那群野猫的故事。
“瞧见那只最大的白猫了吗?它是猫妈妈,一直有五只小猫咪跟着它的,可是从昨天起就只剩下四只了,不知是自己走失了,还是被猫妈妈抛弃了,因为那只小猫最近一直一瘸一拐的走路,不知道是不是弄伤了……”
他透蓝的眼睛里泛起某种模糊的哀伤,这令我对这少年感兴趣起来,“你的报纸,不快点送完可以吗?”
“啊……!”他似乎这才回到现实生活,急匆匆地扶正了单车,但他刚骑出三米远,突然又掉头过来,急忙忙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递给我,“先生,你需要订报纸吗?你可以随时找我,我叫亚瑟,这是我住的公寓下面门房的电话---不过十二点之后最好别打,因为老约翰会生气,白天八点到六点我要上班不会在家,星期六和星期日中午到晚上我要去快餐店打工,不过上午一般都在家,你最好那时候打……”
我有点忍俊不禁地瞧着这个性格迷糊的年轻人唠唠叨叨地说着前后矛盾的话,他的声音中性,似乎还残留着童声,听起来很悦耳,所以我便也一直静静听着不去打断他。
“好了……再见,先生。”他把单车蹬得象一阵风般飞快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低头看着那张有点皱巴巴的自制“名片”,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亚瑟-斯洛尔,承接各类订报、送报业务。电话--”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亚瑟,这个工作勤奋的平民小青年却在不久后的交往中强烈撞击了我的心门。
虽然诊所里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报纸,我还是打电话找了亚瑟,订了一份我并不十分感兴趣的军事报纸和一份地区性的晨报。
亚瑟显得很高兴,一方面他多少会增加一些收入,另一方面显然在他那过于匆忙的现实生活中并不常能找到一个像我这样乐意的聆听者。
当他得知我是一位心理医生时,似乎对我这职业很感兴趣,常常追问我“变态”是怎么一回事。他的文化程度不太高,只能大概看懂报纸的六七成,但他总是特别留意一些有关家庭暴力的报道,并且总带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同情着所有的不幸者。
有一天在他把报纸送到我诊所后,半倚在门边有点迟疑地望着我,我问他要不要喝杯茶吃点点心再去上班,他摇摇头不愿进来,却又并不离去。
“你怎么了,亚瑟?”我有点奇怪他的反常,虽然在几个星期的相处中,我觉得他并不如外表那么无忧无虑,但也看不出什么更大的心理压力。
“受虐待的孩子,是不是长大后都会成变态者?”他终于吃吃地说。
“这也不一定,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都不一样,不过一定会有程度不同的精神伤害,会让他们或多或少在性格上有一些怪脾气,与人的交往也会出现不同程度的障碍……”我耐心地解释给他听。
他似懂非懂地睁大了眼睛,但紧张的神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我昨晚做了可怕的梦……很可怕!”他向我解释,“可能是因为昨天早上报纸上那条可怕的新闻吧……”
我回想起昨天晨报上刊登的一则新闻案件:“一个精神极度压抑的母亲将自己的四岁女儿扼死在浴盆中”的事件。
我隐隐觉得这少年或许也有一个不太幸福的家庭。因为相识数周,他千奇百怪各种各样的话题中很少谈到自己的家庭。
我目送少年骑着单车走远,觉得有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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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去了一个同性恋的音乐酒吧。我不是同性恋者,但我喜欢酒吧里弥漫着的光怪陆离的非现实感觉。
在我的心情起伏难平的时侯,我总会去一些较特殊的地方,有时是老年人的棋牌室,有时是大商场的儿童区,有时是同性恋酒吧,有时是流浪汉聚集的街边花园……
我总会在那些既现实又脱离现实的地方理平自己对生活的种种扭曲感觉,让自己的心不至于沦落在那一个个荒诞故事、一颗颗痛苦心灵中无法自拔。
我被小舞池中一个翩翩的舞者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他跳着无迹可循、无名可考的舞蹈,似乎完全凭着对音乐的直觉而起舞,那是一种温柔又激烈、平静如水却又暗涛汹涌的奇特舞蹈!宽柔的风衣,精致的长裙,随着舞姿与节奏飘飞的黑色长发——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令人毫无抗拒余地的强大魅力扑面而来!
但不知是因为灯光太昏暗,还是酒吧本身飘漫着的绝望气氛,那舞姿虽美却不带丝毫活力,反而有一种浓浓的死亡感觉……凝视越久,那种会揪住人心的悲伤幻觉便越强烈!
到一曲终了,舞者停下他的惑人舞步时,我的额头已有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我放松心情,抓起酒杯猛喝了一口来掩饰自己的失态。身边的青年向舞池中的舞者兴奋地挥着手,“嗨,凯瑟琳!”
高瘦的人影慢慢走了过来,这是一个化着精致浓妆的年轻人,完全的女性打扮,微卷的黑色长发上别着闪光的饰物,若不是他个子稍微高了点,或许大多数人会将他误认为女性,而且他还有一个完全女性化的名字。
但他虽穿着长裙,走路的姿态却自然而优雅,让人迷惑于他身上那种双性兼得的魅力。
“嗨!”我向他点头微笑。
他幽蓝的眼睛透过有点过长的浏海望了我一眼。我微微迷惑于他那一瞥中莫名的惊异神情。
他在我身边的吧台位子上坐了下来,向酒保要了两瓶上等烈酒。
“介意我抽烟吗?”温柔的声音响起,他把头微微侧向我。
“不,请便。”我做了个手势,他似乎笑了笑,很美。
他身边的年轻人一直在兴奋地聒噪个不停,他只是安静地听着,默默地喝着酒,用他涂着暗红指甲油的细长指尖轻轻地将烟灰弹进烟灰缸里。
他有着与年轻容貌极不相称的沉静,偶而答答腔的温柔语调也仿佛是来自异世界般,飘渺而寂寞。
我的心是确确实实地被吸引了,不止是因为他那过于幻觉化的美,还因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遗世感觉令人产生一种对悲伤与黑暗的原始向往。
我着迷于这个仿佛在危险得让人揪心的钢丝上跳舞的玄迷舞者。
在接下来几天我从酒吧常客断断续续的议论中,知道了这个化名凯瑟琳的青年大概一年前出现在酒吧,没人知道他在酒吧之外的任何生活。
他仿佛非现实人物般,游荡于舞蹈、音乐、美酒与男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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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最近似乎心事重重,这天早上,他送完我这最后一份报纸,骑车时却突然冲向了街边花园,摔了一身的泥。
我忙跑出去扶起他,发现他手指上缠着止血胶带,下巴上有几道擦伤的血迹。
脸上是新伤,我问他手指怎么回事,他苦笑笑,“上班时被机器压伤的,不过不要紧,不会影响工作。”
我知道他是一家小印刷厂的工人,每天要上班十小时。生活的重压让这个刚二十岁的小伙子几乎完全没有什么私人时间,所以他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微笑着说,每天同我聊聊天是他生活中最快乐的事。
我问他这么拼命赚钱的原因,他会露出一种不好意思的怪异表情,“因为我要供养我妈妈。”
我给他脸上的伤口涂上消毒药水,当我的手指不小心触到他的额头,他突然象触电般侧开了脸,抱住了头,“好痛!”
我怔了怔,因为我并没有碰到他的伤口。他似乎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苦笑着,“对不起,我额头上有一条大伤疤,是老伤。”
“哦。”我想这或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总留着长长浏海的原因了。
我问他最近是怎么回事,他苦恼地垂着头,“我一直一直做噩梦……我很害怕,一些事物缠住我……我很害怕会发疯……”
“你有对你妈妈讲吗?”我抚了抚他的肩头。
“不!”他惊恐地抬起了眼睛,瞪了我良久,摇摇头道,“不……她不会知道的!”
“那么告诉我好吗?……作为朋友,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告诉我你的想法,你的梦境,任何你不能理解的事……”我用诚实的微笑脸孔安慰着他的惶恐。他怔怔地瞧了我半晌,脸上表情渐渐放松,他慢慢道,“我要迟到了……我会找一个恰当的时间告诉你的,医生。”
“再见,普尔。”他扶起单车匆匆走了。我对于他叫我“医生”,不知为何有点耿耿于怀。
因为我知道自己远不能为人们治疗灵魂的痛楚,这种无力感常常击败我,但也因此而时常鼓励我尽自己的全部心力至少为人们提供一份正视痛苦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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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凯瑟琳正式交谈是在一个悲伤事件之后,那时距我第一次见到他已有大概十来天的时间了。
我出于礼貌询问他那个聒噪的年青同伴为何好几天没来了,他似乎有点惊异地看着我,朱红的薄薄嘴唇冷漠地轻轻抿着。他沉默了片刻,“他死掉了,两天前自杀的。”
我吸了一口气,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的幽冷眼光扫过我的脸,停留在自己戴着黑手套的手指上,“他要和我结婚……我拒绝了。”
我吃惊地半张着嘴,脑子里反复转动着那个青年模糊的脸的轮廓。
“他实在太愚蠢……”他抿了一口酒,将杯口的红印仔细地拭干净,“一个已经死掉的人怎么可能与他结婚呢……”
他温柔的声音冷漠如叹息。
我的毛孔里爬进了丝丝冷气,果然!——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扑面而来的冷森感觉并没有错。他的魅力一直来源于他那对生的背离,他蛊惑人的舞姿宣扬的是死!
“你……迷恋死亡?”我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不,”他极快地将眼光转向我,那不见底的深潭中竟有一丝难得的愤怒,“我讨厌身边的人自以为是地去死!我无法悲伤不是因为喜欢死亡,而是所谓的死之国根本就不存在,没有任何死亡值得期许!……没人明白死是一件多么个人的事,每个人死后或许会有一个世界,但那世界里永永远远只有自己——所谓的天堂地狱,所谓的在死国里欢聚,全部都是活人的妄想,无根据的愿望而已,在那里,只有最孤独的长长沉睡,以及与生者永远的分离……”
我怔怔地听着他对死亡的叙述,令我忍不住对他那轮廓清晰,如冰雕般的美丽面孔产生了幻觉——他仿佛是一个从死国逃离到世间,游荡于所有悲伤场所的孤独幽灵,只为享受人间的美妙而来,却又永远无法摆脱那份死寒记忆!
那一晚在沉默中我目送着他脚步微微踉跄地离开,他没有跳舞,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后来三天,凯瑟琳都没有出现。
“你也爱上他了吗?”在我心里惴惴不安地独自喝着酒时,吧台里的调酒师彼得打破了沉默。
“什么?”我怔了怔望向他。
“我是说凯瑟琳……没有他在,你显得闷闷不乐。”彼得笑了笑,他比我略大几岁,已有一点谢顶,“他的确是一个有魔力的存在物,没有他的酒吧,男人们看起来都干瘪瘪的……”
我无法向他解释我对凯瑟琳的爱无关性,但我得承认,我几乎每天光顾这酒吧的确是为了凯瑟琳。
“别陷进去……别用心去爱,他很危险。”彼得语气沉缓,似乎显得有点悲伤。
他的下班时间已经到了,年轻的调酒师接了班。他便脱下了工作服,在我身边坐下来。
“你大概不会相信,我也为他自杀过。”彼得的笑容泛起了苦涩,我知道一个男人要向人谈论自己的伤口是一件多么需要勇气的事,所以我坐直了身子,专心听着这个男人的沉痛故事。
“那是一年前,他刚出现在酒吧的几个星期里,你无法相信那种就象初恋般的感情向我席卷而来时的强大恐惧!我已经三十四了,我有家庭、有老婆,有两个孩子,我来这个酒吧工作之前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正爱上一个男人!我完全是因为这份兼职有不错的报酬才来工作的,我认为我是绝对的异性恋,连我太太也很放心……可是!
“他出现了!到我发觉自己对他的迷恋时,一切都已不可收拾……我疯狂的爱烧毁了我的精神和肉体!……我一直以为我对妻子的爱才是最真实的,但直到那时,我才体会到真正心动的感觉!——我才知道我那三十几年的生命竟从未真正爱过!
“但那是痛苦的!在我终于战胜了自己的道德观向凯瑟琳求爱之后,他并没有拒绝我,这让我跌入了更疯狂的漩涡,我在酒店租了长期房间,在那两个月里,我完全忘记了我的妻子,我可爱的孩子,我原本美满的家庭……只是每晚和他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