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雪地里,倒着一具用草席包裹着的尸体。
季恒太熟悉那具身体,熟悉到哪怕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通体青紫、沾满了血污的脚,其余则都被草席裹住,他也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谁。
“阿洵……”
季恒难以置信,一步步走上前去,蹲下身,抱起了那双冰凉僵硬的脚。
“怎么会这样……?”
他脱下狐裘盖在了姜洵身上,这才对眼前一切都有?了实感?,忽然嚎啕大哭,说道:“我来了,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你冷不冷,疼不疼?我来了,你睁开眼好不好?”
“阿洵……”
“阿洵……”
季恒挣扎着从梦中醒来,醒来时已?泪流满面。
他看到自己?正?独自一人坐在车内,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却仍陷在其中出不来,忍不住掩面大哭,掌间满是?泪水。
“阿洵……”
“你不要?吓我好不好?真的不要?再吓我了好不好?”
他真的担心自己?会撑不到燕国,真的担心自己?无法救出姜洵。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而等回过神来,便听车外在齐声喊道:“一!二?!三—!”
“一!二?!三—!”
紧跟着,车帘便从外头掀开,左廷玉蹲在车前看了过来,问道:“怎么了公子?”
季恒道:“没事,做了个?噩梦。”
看太阳像是?已?有?午时,阳光晃得季恒睁不开眼,这一切都让季恒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把手?掌撑在额前遮住了强光,只见一出太阳,夯土路融化,变得有?些泥泞难行。后头有?辆马车陷进了泥地里,十几名郎卫正?又推又拉。
“一!二?!三—!”
“一!二?!三—!”
车轮总算被推了出来,大家纷纷道:“好!接着走!”
季恒的马车得了指令,开始继续滚滚向前。左廷玉道:“公子有?事叫我,我就在外面。”说完,便跳下了马车。
季恒道:“好。”
不知?是?否是?精神紧张,加上一大清早赶路没休息好,又有?些着了凉的缘故,季恒竟有?些胃痛。
不过囫囵睡了一觉,他状态倒是?好一些了,又打起精神给燕王写了一封信。
他早在得到消息的当日?便给颍川侯回了信,表达了自己?无论如何,不计一切代价、一切手?段也会救出姜洵的立场,并希望颍川侯身在前线,若有?什么情况,能帮忙从中调停。
但他还未给燕王去过信,便在摇晃的马车内匆匆提了几笔,表示自己?已?得到消息,筹齐了一万金,正?在赶往蓟城的途中。
写完,便命郎卫快马加鞭地发了出去。
蓟城雪还未化,校场上士兵们正?在训练,“嘿—哈—”声不时传来。
姜洵前日?刚翻回长城,昨日?才回到老营,长途奔袭,太过劳累,今日?难得睡了个?懒觉,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下了床,正?准备吃点东西便去清点战俘,便听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像是?燕王来了。
营房外,贺林一路小跑跟上了燕王,说道:“没有?啊……?真没有?!我也派人禀报过了,昨儿就已?经回来了,我亲眼看见的,总不能回来的是?个?假齐王吧?”
“身上倒是?受了一处伤,但殿下那体魄您也是?知?道的,中了一剑就跟被小猫挠了一爪子似的,看着一点事儿都没有?。”
“匈奴人要?赎金?”
“多少?一万金?!”贺林顿下脚步挠挠头,十分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那我昨天看到的是?……”
没一会儿,燕王便推开营房门走了进来。
姜洵叫了声:“伯父?”
燕王没应声,只是?面色严肃地走上前来,先是?抬抬姜洵两条胳膊,又垂首看看姜洵两条腿,末了,又捧起了姜洵脸颊看了个?仔细,问道:“你没事吧?”
姜洵道:“……我没事啊,您没事吧?”
燕王疑惑道:“可?我为何会收到你叔叔来信,说你被匈奴人抓了?他说他带了一万金正?赶来救你的路上,该不会有?什么诈吧?”
姜洵见燕王手?中拿着一个?木匣子,便夺过来看了眼,说道:“——这的确是?季恒笔迹没错。”
只不过字迹潦草了一点。
姜洵看了看燕王,又看了看竹简,简直一头雾水。
而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说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备马!我要?亲自去迎叔叔!”
第115章
燕王抓着他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 你要上哪儿迎去?你怎么知道季恒要走哪条道,别?再阴差阳错错过了!”
燕王言之?有理,万一错过, 倒还不如在原地等着。
姜洵想了想, 便派出几支斥候, 让他们出燕国到几个季恒最有可能经过的关口去接人, 并吩咐接到人后?,务必第一时间向季恒报平安,以免季恒担忧。
他就这样在蓟城军营等了两日, 心?间无比悸动又无比担忧。
他根本?无心?做事、寝食难安,但季恒要来,他又想趁此机会好好陪陪季恒,期间不想被军务频繁打扰,便又勉强静下心?来, 把该处理的事务都处理了。
直到第三日, 他实?在无事可做, 这才叫郎卫备马,准备出军营转转。
而刚一跨上马背,便见贺林正迎面走来,问他道:“殿下,你一个人要上哪儿去?”
姜洵道:“太闷了, 出去兜一圈。”
“您一个人?”贺林忙道, “眼下燕地可不太平,匈奴人到处乱窜, 可别?真给抓了!好歹带上卫队吧!”说?着,见姜洵已打马而去,便连忙调来一队人马追了上去。
姜洵骑在马上飞驰, 北风一吹,砂砾般粗糙的积雪便迎面“扑簌簌”地飞过来,落在他肩颈间。
可他身上还是发烫,后?背已出了层薄汗。
明明只是来兜风,可他的身体却在不由自主地朝着季恒可能出现的方?向奔去,期待着尽快与季恒相遇。
他一想到季恒会有多担忧,他便心?急如焚,于是又夹紧马腹,想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风很大,积雪漫天飞舞,而也不知跑了多久,他隐约见一支车队出现在了白茫茫一片的田间官道上。
会是季恒吗?
他勒了马,停在原地看?了许久,感到心?脏在“咚咚咚”直跳。
季恒的驷马安车旁,左廷玉正骑马随行。
他们在路上碰到了殿下派来的斥候,听说?了殿下平安无恙,可究竟是怎么回事,斥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一切都是误会。
真真假假太难分辨,公子听闻此事后?虽也高?兴了一场,但在亲眼见到殿下前谁都无法彻底放心?。
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人和马都已到达了极限。
季恒掀开了竹帘,对左廷玉道:“越往北便越冷了,条件艰苦,大家辛苦再赶一赶,争取今晚前抵达蓟城。等到了蓟城,我?再好好犒赏大家。”
“喏!”
而正是在这时,左廷玉看?到远处有一道黑衣身影正迎着风雪奔袭而来。
距离太远,加上漫天的大雪,让左廷玉根本?看?不清那人正脸,只隐约觉得那骑马的身姿与殿下很是相像。
他便勒了马,定睛看?了片刻,说?道:“公子!你快看?那是不是殿下?”
季恒掀开车帘一看?,说?道:“等一等,我?要下车!”
车夫勒了马,放好脚凳。
一道清瘦的白衣身影从车上款款走下,映入了姜洵眼帘。姜洵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谁,叫道:“季恒——!”
声音在辽阔的田野间回荡,尽入季恒耳中。
“季恒——!!!”
“是我?——!!!”
他一边驰骋,一边向季恒挥舞手臂。
大雪扑簌簌飞落,冻红了季恒的脸颊。他看?着姜洵飞奔而来的鲜活身影,只感到心?底化不开的酸楚,统统化作泪水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这回总该是真的了吧?
阿洵,你不要骗我?,千万不要骗我?。
季恒叫了声:“殿下!”便拔腿跑了过去。
姜洵也用力夹紧马腹,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在离季恒几尺远时,他不等马儿站稳便迫不及待地跳下马来,扔了缰绳,而后?敞开怀抱——
季恒奋力跑去,结结实?实?“砸”进了姜洵怀里?,冲击力之?下,姜洵甚至后?退了两步才得以站稳。
他用力抱紧季恒,用自己的大氅裹住了季恒冰凉的身体,下巴磕在季恒头顶,一次次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每说?一句,便摩挲一下。
季恒嗅到了熟悉的气味,这才敢确信眼前一切都是真的,这才抱住姜洵,忽然嚎啕大哭了出来。
大概是方?才跑得太用力的缘故,他两腿不住打颤。
姜洵便干脆把人抱了起来,季恒也顺势搂紧了姜洵脖颈,抱了个结实?。
不知过了多久,季恒总算哭够,这才又抬头看向了姜洵。
他两手捧起姜洵的脸,感受着他火热的体温,直到对眼前一切都有了实感,这才粲然一笑,慨叹人生第一大幸事,真莫过于“虚惊一场”四个字。
他主动亲吻了姜洵,两手抱着他后?脑。
他们似乎很少会这样“正儿八经”地接吻,也很少用“正儿八经”的姿势做X。每次做时,两人只像是正常相拥在一起,哪怕有人忽然闯进来,恐怕也很难发现两人正在做什么。
他们是君臣,是叔侄也是爱人,兴许是这一层层身份,让季恒仍有些放不开。于是小情侣间“正儿八经”会做的事,都会让他感到莫名羞耻。
直到这一刻,汹涌的爱意冲破枷锁而出。
往后?余生,他只想拼尽全力地拥抱姜洵、亲吻姜洵,想不遗余力地去爱姜洵。人生太短,留给爱的时间本?就不长,他再也不想顾虑其他。
姜洵一时竟有些招架不住季恒的热烈。
他看?到眼泪在季恒长长的眼睫上结成?霜,尝到季恒的嘴巴被泪水濡湿,有些咸又有些苦。他眼底只剩心?疼,吻着季恒,一次次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
只要你还活着,一切就都没?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季恒拍拍姜洵后?背,说?道:“放我?下来。”
而姜洵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又撑着季恒屁股把人往上提了提,说?道:“不放。”
“快放我?下来。”
“不放不放就不放!”
姜洵说?着,又抱着季恒在原地猛转了七八圈,直转得晕头转向,这才一屁股摔进了雪地里?。
季恒的车队与姜洵的卫队,两队人马在官道“狭路相逢”,纷纷望着中间这两人。两人却沉浸在自己的二?人世?界里?,早已不知天地为何物。
姜洵躺在雪地里?,季恒躺在姜洵身上,两人就这么躺着看?太阳,丝毫没?有要起来的迹象。
季恒的人马心?照不宣,纷纷看?手的看?手、望天的望天。
贺林却不敢睁开眼,只希望是自己的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姜洵起了身,又把季恒也拉了起来,说?道:“地上凉,咱们回车上。”
季恒起身拍拍身上的雪,这才问道:“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问你是怎么回事,我?这儿明明一切如常,是谁告诉你我?被匈奴人抓走了的?”
“是颍川侯。”
两人一同向马车走去,季恒边走,边把他这边的来龙去脉给姜洵讲了一遍。
姜洵听完道:“那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第116章
姜洵扶季恒上车, 叫车夫继续赶路。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左廷玉示意后方车队跟上,而后骑马跟在了一旁。
车厢内, 姜洵把季恒揽进?了怀里, 手摸着季恒脸颊, 讲起了他这边的?前因?后果。
几周前, 姜沅和晁阳带着一队人马到郊外打?猎,结果“运气太好”,碰上一支迷了路的?匈奴兵。
双方交战, 姜沅卫队很快便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匈奴人大概看出姜沅身份不凡,便把姜沅、晁阳连同一百多名赵军都生?擒了,翻越长城,把他们献给了左贤王。
季恒忙从姜洵怀里爬了起来,说道:“所以被活捉的?不是你?, 而是姜沅?那姜沅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得尽快联系赵王?这一万金我?可以先借给赵王, 先救人要紧。到时谈判, 得要求匈奴把晁阳和其他俘虏也一起释放。”
“他们两个没?事,你?先听我?说完。”姜洵说着,又把季恒按回了自己怀里。
他们前阵子接到梁王军令,要他们出长城攻打?左贤王部?。战术已经拟定,他只能按计划行事。
姜沅、晁阳在这节骨眼上给他添乱, 跑出去?玩被匈奴流寇给抓了, 他虽气得想把两人都暴打?一顿,却也无法见死不救。
他便派出斥候打?探消息, 又拷问俘虏,获得了一些情报,准备攻入左贤王部?的?同时, 再派出一支精锐部?队对姜沅、晁阳展开营救。
而那次行动很成功。
左贤王大部?分兵力都驻扎在前线,老巢兵力十分空虚。
五年前,陛下受伤无法亲征后,昭国便再未攻入过草原腹地,匈奴笃定他们不敢,便有些掉以轻心。姜洵、姜晏河各带领七千骑兵,摸黑打?入了左贤王部?时,部?落内便几乎只剩老弱妇孺与少量士卒。
他们这一战是彻头彻尾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攻其不备,迅速把部?落洗劫了一番,掳来了上万头牲畜,并烧毁了后方辎重。回来的?途中,又找到依悍关押姜沅的?营地,把姜沅、晁阳和一百多名俘虏也一块儿救了出来。
季恒躺在姜洵怀里剥了个橘子,车厢内满是柑橘的?清香。
听到这儿,季恒停下手中一切拍掌捧场道:“小黑大王好厉害!……可依悍抓了姜沅,为何?声称抓到的?是你??是认错人了,还?是在耍诈?”说着,先塞了两瓣到姜洵口中。
姜洵嚼着橘子,解释道:“估计是认错人了。因?为之?前有一回匈奴使节到访,我?让姜沅扮成了我?。”
“扮成你?干嘛,好玩吗?”
姜洵笑得有些坏,说道:“因?为我?发?现?,趁敌人轻视,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是件屡试不爽的?事儿。”
上回抓到呼屠也好,这回端了左贤王的?老巢也好,能成功,有大半都要归功于敌军的?轻视。
事情经过也已水落石出——
是依悍抓走了姜沅,以为是齐王便献给了邪烈。
邪烈派人与梁王谈判,说“齐王”在他们手中,颍川侯得知后,担心姜洵出事便第一时间通知了季恒。
季恒十万火急赶来捞人,而在此期间,姜洵已攻入草原救出了姜沅与晁阳。只是因?各方无法及时沟通,这才闹出这么大一个误会。
“叔叔肯定吓坏了吧?”姜洵用脸颊去?蹭季恒额头,很是心疼,而一想到是姜沅、晁阳这两个脓包,跑出去?飞鹰走狗才导致的?这一切,便又气不打?一出来,说道,“我?回去?了还?要再打?他们一顿。”
“阿,阿洵……”
马车轻轻摇晃,姜洵也抱着季恒轻轻摇晃,就这么摇着摇着,很快便摇到了军营门口。
眼下不过申时左右,天却已有要暗下来的?迹象,四周有些灰蒙蒙的?。
姜洵下了车,又把季恒扶下来,而后对一旁贺林道:“给燕王传个口信,说叔叔已经接到了,一切无恙。今日时辰已不早,如果燕王要来给叔叔接风什么的?,可以明日再来。”
贺林应道:“喏。”
季恒迫不及待向?营房走去?,想看看姜洵居住的?地方。他见屋子里空无一人,却放着两张床,另一张床上明显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便问道:“你?跟别人一起住吗?”
“嗯,是姜沅。”姜洵说着,进?了屋子,往燃烧的?炭盆上架了一大盆水,免得太干,说道,“不过昨天已经赶出去?了。”
季恒有些不放心,又问道:“他跟晁阳被匈奴人掳走,没?受什么伤吧?”
“没受伤,好着呢。”
季恒又四处走了走,把屋子参观了一遍,只觉得这营房陈设虽简单,整理得倒很干净利索。军营里也没?人伺候,不知平时都是谁在收拾?
而一回头,便见姜洵正?蹲在门口,拿抹布擦拭他那两个行李箱,擦干净后便抱进?屋子里归置。
季恒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姜洵卖力干活儿的?模样,调侃道:“一个月不见,都开始眼里有活儿了。”
姜洵放好箱子,站在一旁手捏着下巴,就这么看了季恒片刻。
不知为何?,季恒此刻两手撑在身后,两腿微微晃着,还?在抬头与他对视的?模样莫名勾人。
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一只膝盖抵在了床边,分开了季恒两条腿,便欺身压了下来。
营房内的?光线已十分昏暗,四周又格外静谧,只闻炭盆“噼啪”燃烧的声响。
季恒便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望着姜洵明亮的?眼眸。
他上身后仰,微微后退,姜洵便又朝他爬了一步,双臂结结实实撑在他身体两侧,燥热的?床帐内只剩二人的?心脏“咚咚—咚咚—”直跳的声响。
而正?是在这时,门外有人叫道:“殿下。”
姜洵回头道:“谁?”
那小兵道:“回殿下,送晚饭。”
姜洵顿了片刻,想着季恒一路走来肯定也没?吃好睡好,还?是先吃饭,便迅速在季恒额头亲了一口,说道:“进?来。”
晚饭很快摆好,几个小兵又把灯架上的?油灯点上,这才退下。
季恒走到食案前,看着面对面放着的?两张小案,总觉得有些别扭,说了句:“这样吧。”便要弯身把两张食案拼到一起。
姜洵走上前来,把两张食案朝着门窗方向?并排摆好,问道:“这样?”
季恒“嗯”了声。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下用起了晚饭。
季恒的?主食是一碗青菜瘦肉粥,桌上又比姜洵多了碗鱼汤,其余则与姜洵相同,显然是姜洵特意吩咐过的?。
只是他这一路日夜兼程,实在太过疲惫,这晚饭吃得是“未饱先累”,一碗粥还?没?用完便放下了勺子,顺势倒在了姜洵怀里,说道:“先歇一会儿。”
姜洵看了眼,见季恒这一桌饭菜几乎没?怎么动,便问道:“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
季恒道:“也不是,只是有点没?力气。”
姜洵时常感慨,一个人怎么能气血不足成这样?但不好好吃饭,又怎么补气血呢?便说道:“至少把这粥喝了,再吃两块肉。”
季恒倚着姜洵躺着,简直动弹不了一点儿,说道:“先放着吧,我?待会儿吃。”
姜洵道:“不行,一会儿可就要凉了。”说着,垂首望着季恒。
眼下季恒就倒在他身上,可浑身却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丝重量。他不禁在想,一个虚弱成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维持正?常生?活,还?要为政务操劳万分;听闻他被匈奴人掳走,还?在一夜之?间筹备了一万金,千里迢迢、披星戴月地赶到这儿来。他简直有些难以想象,可能全凭最后一丝意志吧。
他感到万般心疼,语气也变得格外温柔,端来季恒那碗粥,问道:“那我?喂你??”
季恒抬眸看他,点了一下头。
姜洵便把人往上提了提,一手搂着他腋下,一手舀粥递到季恒嘴边。
季恒喝了,目光又静静望向?窗外。
他看着外面的?世界从灰蒙蒙一片变为凛冽的?深蓝,再从深蓝彻底黑透,只有雪地还?在反射着莹白的?月光。
不知为何?,他对眼前一切还?是没?有真?实感。
从齐国一晃来到了燕国,被告知全都是误会,眼下躺在姜洵怀里,一切都恍若做梦一般。
他就这样吃着吃着便昏睡了过去?。
姜洵把他抱到了床上,脱掉厚厚的?外衫,再盖上一层狐皮毯。
季恒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睁开眼时,见天仍是黑着的?。
他撑起身子,见枕边空空,陌生?空旷的?营房内已不见姜洵的?身影,他下意识感到了恐慌,叫了声:“阿洵?”
屏风后,“唰—唰—”的?声音忽然停下。
过了片刻,姜洵走了出来,身上只穿一身中衣,挽着裤腿撸着袖子,手上还?拿着一把滴着水的?刷子。
屋里只留了几盏油灯,光线分外昏暗。他看清季恒正?撑着身子,这才走上前去?,温声问道:“你?醒了?”
季恒安心地又躺了回去?,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没?多久,一个多时辰。”
季恒用狐皮毯裹紧了自己,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抬眼看着姜洵,对姜洵这一身装扮有些不明所以,问道:“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干什么呢?”
姜洵道:“刚洗了个澡,正?在刷浴桶呢。”
季恒哭笑不得道:“你?还?会刷浴桶?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刷浴桶做什么?”
“想着你?晚些也要洗……”姜洵说着,挠挠头,“主要是这浴桶姜沅也用过了。我?们两个过得糙,一起用就一起用了,你?要用,不得刷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
季恒简直要笑出泪来,又问道:“那刷完了吗?”
“刷完了。”
季恒这一路虽也在传舍下榻,但洗澡多少有些不便,已经三天没?洗,身上不太舒服,便道:“那我?想现?在洗个澡。”
没一会儿, 几个小?兵便进门,“哗—哗—”地将热水倒入了刚刷好的浴桶。
季恒站在一旁等待,姜洵则站在季恒身后, 小?动作地从背后闹季恒。
季恒不太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跟姜洵腻歪, 便装作没察觉到, 待得浴汤备好, 一本正经地对大家道:“多谢,这么晚也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应该的。”
待得小?兵纷纷离去, 季恒便向前几步。他?走?到了离姜洵有一定的距离的地方,背对姜洵解下了腰间系带。
而刚要脱去上?衣,只?觉身后奇怪。
一扭头,便见姜洵正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
季恒莫名有些难为情, 问他?道:“你……要看着我?洗吗?”
而姜洵显然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由于季恒方才在睡觉, 营房内的油灯已?被姜洵灭得没剩两盏。光线分外昏暗, 昏暗到隔了两三步远,他?们便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姜洵嘴上?卖乖,说?道:“军营里没有宦官,让我?来伺候叔叔。”说?着,走?上?前来, 帮季恒脱去了上?衣。
季恒心想, 哪有宦官会这样伺候的……
姜洵温热干燥的指尖轻轻划过他?肩膀时,季恒耳根倏地红了, 下意识缩了下肩膀。
好在这光线足够晦暗,才没让他?露出窘迫。
浴汤是用草药熬煮,发着淡淡的褐色。待得季恒在浴桶中?坐好, 姜洵便一手撑着浴桶边沿,一手撑着季恒后脑,就这样俯身吻了季恒。
浴桶上?方升起袅袅白雾,隐约可?闻到草药的芬芳。
小?案上?的油灯静静燃烧,将两道痴缠在一起的身影,打在了他?们身后的屏风上?。
季恒后背抵在浴桶边缘,根本退无?可?退,只?能高高仰着纤长的脖颈,迎接姜洵的亲吻。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下,感?官被无?限放大,热气又蒸腾而起,让季恒有些难以呼吸。他?很少?像今天这样,从一开始时便感?到有些承受不住……
姜洵硬控着季恒后脑,不知?餍足地亲吻他?。
他?一边吻着一边迈入了浴桶,将季恒翻了个身压在浴桶边上?,而后跪在了季恒身后。
季恒道:“阿洵……”
温热的浴汤荡漾起伏,季恒攥紧了浴桶边缘,连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没有,撑到受不住了才小?声道:“阿洵,你温柔一点好不好……”
而姜洵嘴上?总是说?“好”。
直到一桶浴汤都凉了下来,姜洵感?受季恒有些冷,这才取来大氅把季恒包住,抱到了床上?轻轻放下。
季恒顺势盖好了被子,姜洵则道:“我?去给你拿衣服。”说?着,到季恒带来的箱子里翻了翻,翻出了一身中?衣给季恒换上?。
姜洵中?衣湿透,给自己也换了一身,这才躺进了被窝里,把季恒揽过来。
季恒侧躺在姜洵手臂上?,一只?手轻搭在姜洵胸膛。依偎在一起时,季恒总喜欢到处摸摸,一摸便摸到姜洵右侧胸口明显有什么异物,问道:“你这是什么东西?”
姜洵道:“没什么。”
季恒摸出了那是什么,又掀开被子,敞开了姜洵衣襟一看,见上?面果真?缠着绷带,问道:“你受伤了?”
姜洵道:“被刀划了一下,伤得不重。”
“……划了一下?”季恒根本不信。
姜洵又把季恒揽回?了怀里,拉上?被子盖住了伤处,说?道:“不严重,根本没事,伤口都已?经愈合了。”
季恒道:“那你还包着纱布做什么?”
姜洵无?言以对,顿了片刻才说?道:“这点小?伤都是家常便饭,仗又不能不打,那么多士兵都把生死置之度外,我?总不能例外。何况我?还有亲兵护身,已?经很好了。”
季恒知?道自己必须接受这一点,他?也知?道姜洵这一次伤得不重。可?不知?为何,梦里那一幕却再度栩栩如生地闯入了他?脑海。
那具被草席一卷,倒在了雪地里的冰冷尸体;那双露在外面,沾满了血污的赤红的脚。
明知?只?是梦,可?季恒心头还是剜肉般地疼了一下。
能再次抱到这活生生有温度的姜洵,天知?道他?心中?究竟有多感?恩。
再度看向姜洵,季恒便很是心疼,忽然坐起来挪到了姜洵脚边,轻轻掀开了被子一角。
他?就这么看了那双脚许久,像魔怔了一般,问道:“你脚冷不冷啊?”
姜洵察觉到季恒状态不对,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便忙坐了起来,问道:“不冷啊,怎么了,你脚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