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却笑了:“郎君急什么。外头正有禁军搜人,这会儿出去,不是自投罗网么?”她走近几步,忽然压低声音,“二位可是……李校尉和韩郎君?”
两人浑身一震。
妇人摆摆手,示意侍女们退下。等只剩三人,她才道:“陈平先生嘱咐过,若有一胡一汉两位年轻郎君误入‘清音阁’,务必照拂。妾身便是此间主人,花名玉筝。”
李承赫神色稍缓:“原来是陈先生安排。”
“随妾身来。”玉筝转身引路,“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带两人穿过游廊,来到后院一处僻静小楼。楼内陈设清雅,墙上挂着古琴琵琶,案上熏香袅袅。
“二位在此暂避,无人会来打扰。”玉筝道,“稍后妾身送些吃食衣物来。外头的禁军……大概要搜到日落。”
谢过玉筝,门关上后,韩灿宇才松了口气,瘫坐在榻上。这一路逃亡,臂上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李承赫检查他的手掌——翻墙时被瓷片划破的口子还在渗血。他撕下衣襟重新包扎,动作依旧轻柔。
“疼吗?”他问。
韩灿宇摇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笑了。
“笑什么?”李承赫抬眼。
“想起在现代,有一次我切菜伤了手,你也是这样给我包扎。”韩灿宇说,“那时候你还不太会说话,只会皱着眉说‘笨’。”
李承赫也笑了:“你是笨。”
“那你喜欢笨的?”
李承赫没答,只是低头,在他包扎好的手背上轻轻贴了贴自己的额头。那是一个极亲昵又极含蓄的动作。
傍晚,玉筝送来饭食和干净衣物,还有一壶酒。
“这是西域的葡萄酒,不烈,可压惊。”她笑道,“二位放心,清音阁虽是乐坊,但妾身只卖艺不卖身,也不接待外客。此楼是妾身自住之处,绝对安全。”
等她离去,两人对坐饮酒。葡萄酒色泽殷红,入口甘醇。韩灿宇酒量浅,几杯下去脸就红了。李承赫倒还清醒,只是眼神比平日柔和许多。
窗外月华初上,乐坊的丝竹声隐隐传来,唱的是李白的《清平调》。韩灿宇听着,忽然想起什么,轻声哼起一段旋律——是他喜欢的现代歌,旋律悠扬。
“这是什么曲子?”李承赫问。
“我家乡的歌。”韩灿宇笑道,“想听吗?”
李承赫点头。
韩灿宇便轻声唱起来。他的嗓音清润,唱着韩语的歌词,旋律在唐代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奇异又温柔。唱到一半,李承赫忽然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挂着的唐筝。
“某为你伴奏。”他说着,在筝前坐下。
韩灿宇怔住了:“你会弹?”
“军中闲暇时学过。”李承赫试了几个音,竟真的合上了他的旋律。唐筝的音色古朴清越,与现代歌曲的调子融合,生出一种穿越时空的美感。
韩灿宇继续唱,李承赫低头抚筝。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像镀了层银边。这一刻,没有追杀,没有阴谋,没有时空的阻隔,只有歌声、筝声,和彼此眼中映出的光。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韩灿宇走到李承赫身边,蹲下身,仰头看他:“你怎么什么都会?”
李承赫放下拨片,手指轻抚他的脸颊:“想让你高兴。”
简单五个字,却让韩灿宇心头滚烫。他凑上去吻他,带着葡萄酒的甜香。李承赫回应着,手环住他的腰,将他带到怀里。
这个吻温柔绵长,是情到深处的自然流露,却始终保持着含蓄的克制。吻结束时,韩灿宇靠在李承赫肩头,两人相拥而坐,听着彼此的心跳。
“承赫,”韩灿宇轻声说,“等我们回去……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不是现在这样躲躲藏藏,是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李承赫的手抚过他的发丝:“好。某答应你。”
“怎么答应得这么快?”
“因为某早就这么想了。”李承赫的声音低而坚定,“从你在汉江边朝某伸手的那一刻,某的命运就和你绑在一起了。只是那时某不敢承认,也不能承认。”
韩灿宇抬头看他,月光下李承赫的眼神清澈而真挚。他忽然明白,对这个来自唐朝的武将来说,这样的告白已是极限——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只有一句“早就这么想了”,却比任何誓言都重。
“我也是。”韩灿宇说,“从你第一次笨手笨脚学用微波炉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
李承赫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温柔得不可思议。他低头,额头抵着韩灿宇的额头,轻声说:
“那便一起‘完了’。某陪着你。”
两人就这样依偎着坐在窗下,看着月光一寸寸移动。乐坊的歌声不知何时停了,长安城的夜晚宁静下来,只有更夫的打更声远远传来。
韩灿宇在李承赫怀里沉沉睡去。睡着前,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这就是他们在唐代的最后一夜,也足够了。
四月二十九,傍晚。
两人告别玉筝,回到康萨保的店铺。赵长川已在那里等候,一同来的还有伤势大好的张武。
“都准备好了?”李承赫问。
赵长川点头,取出一个小瓷瓶:“你的血,某已取好封存。”又拿出一卷图纸,“这是陈平送来的雁塔内部结构图,标明了巡逻路线和时间。”
康萨保补充道:“某已打点好今夜守塔的武僧,子时前后,他们会‘恰好’去偏殿用斋饭,有半个时辰的空档。”
“王公公那边呢?”韩灿宇问。
“暂无动静。”赵长川皱眉,“但越是平静,越要小心。陈平说,王公公可能在等你们自投罗网。”
李承赫展开图纸细看。雁塔共七层,顶层是封闭的藏经阁,平日无人。按照康萨保的记录,异光会出现在塔顶瓦檐之上,他们需要登上屋顶。
“从内部楼梯到六层,然后从窗户爬到屋顶。”李承赫指着图,“某先上,用绳索拉你。”
韩灿宇点头,握紧了怀中的圆珠笔。
张武拍着李承赫的肩膀:“校尉,保重。三年后,某在这儿等你们。”
“保重。”李承赫回握他的手。
赵长川看向韩灿宇,忽然笑了:“韩郎君,多谢你照顾承赫。回去后……好好过日子。”
“我们会的。”韩灿宇也笑,“赵将军,张将军,保重。”
夜幕降临。四人最后一次确认计划,然后分批离开店铺,向大慈恩寺潜行。
长安城的灯火渐次亮起,像地上的星河。而真正的星河,正在夜空中缓缓转动,等待双星凌月的时刻。
李承赫和韩灿宇并肩走在暗巷中,手紧紧相握。
“怕吗?”李承赫问。
“怕。”韩灿宇诚实道,“但和你在一起,就不那么怕了。”
李承赫握紧他的手:“某会护着你,无论生死。”
“我知道。”韩灿宇靠了靠他的肩,“我也一样。”
前方,大慈恩寺的轮廓在夜色中巍然耸立。雁塔的尖顶直指苍穹,仿佛在等待某个注定到来的时刻。
而他们,正在走向那个时刻。
走向归途,或者永恒。
子时将至,大慈恩寺的钟声在长安夜空中缓缓消散。
李承赫和韩灿宇伏在寺墙外的古槐阴影里,身上穿着康萨保准备的黑色夜行衣——布料经过特殊处理,吸光而不反光。赵长川和陈平在另一侧接应,张武则守在预定的撤退路线上。
“记住,”李承赫最后叮嘱,“紧跟某,莫出声。若遇险,吹此哨。”他将一枚骨哨塞进韩灿宇手心,那是军中传讯用的,声音尖锐却能传很远。
韩灿宇点头,将哨子贴身收好。他的心跳得厉害,左手握着那支圆珠笔,右手则紧紧攥着装了李承赫血的小瓷瓶。玉简由李承赫保管,贴身藏在胸口。
古槐下的石板悄然移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这是康萨保说的密道,直通寺内废弃的经房。陈平从对面巷口打了个手势——安全。
“走。”李承赫率先滑入洞口。
密道狭窄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朽木的气味。韩灿宇跟在后面,只能看见李承赫模糊的背影。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也听见前方李承赫沉稳的脚步声——那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约莫走了半刻钟,前方出现微弱的光。李承赫停下,示意韩灿宇噤声。他小心推开头顶的木盖,探出半个身子观察,然后轻轻跃出,转身将韩灿宇拉上来。
这里果然是废弃的经房。蛛网密布,经架倾倒,但窗外就是雁塔——那座七层高的佛塔在月光下巍然矗立,塔尖仿佛要刺破苍穹。
“巡逻。”李承赫压低声音,拉着韩灿宇蹲到窗下。
一队武僧提着灯笼从塔前走过,脚步整齐,袈裟在夜风中微扬。按照计划,此刻他们应该去偏殿用斋饭,但显然有人没按约定离开。
“怎么办?”韩灿宇悄声问。
李承赫盯着那队武僧,忽然眯起眼:“不对。他们不是僧人。”
“什么?”
“步伐太重,持灯的手势也不对。”李承赫握紧刀柄,“是伪装的。王公公的人。”
话音未落,塔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穿袈裟却面白无须的老者走了出来,正是王公公。他身后跟着六名黑衣人,个个手持劲弩。
“李承赫,”王公公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寺院里格外清晰,“咱家知道你们来了。出来吧,莫要藏头露尾。”
韩灿宇浑身冰凉。陷阱。从一开始就是陷阱。
李承赫却异常冷静。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经房后墙的一扇小窗上——窗外是塔后的竹林。
“从那儿走。”他拉着韩灿宇后退,“不能硬闯。”
但王公公显然已布下天罗地网。竹林中也闪出数道人影,弩箭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前后夹击,退路已断。
“李校尉!”赵长川的声音忽然从东侧殿顶传来,“某来开路!”
话音未落,数枚铁蒺藜从殿顶洒下,直射竹林中的弩手。惨叫声响起,弩箭乱射。陈平也从西侧杀出,刀光如雪,直扑塔前伪装成武僧的敌人。
“走!”李承赫当机立断,拉着韩灿宇冲出经房,直奔雁塔。
王公公脸色铁青:“放箭!格杀勿论!”
弩箭如蝗虫般射来。李承赫挥刀格挡,刀光在身前织成密网,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一支箭擦过韩灿宇的肩膀,带出血痕,但他顾不上疼,只能拼命跟上李承赫的脚步。
塔门近在眼前。李承赫一脚踹开木门,将韩灿宇推进去,自己反身挡住追兵。塔内一片漆黑,只有月光从高处的窗棂透入,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上楼!”李承赫喝道。
楼梯是木质的,盘旋而上。韩灿宇咬牙往上冲,脚步声在空旷的塔内回荡。身后传来打斗声——李承赫在楼梯口挡住了追兵,刀锋碰撞声、惨叫声、身体滚落楼梯的闷响混杂在一起。
“承赫!”韩灿宇回头喊。
“别停!”李承赫的声音带着喘息,“到顶楼!”
韩灿宇强迫自己继续向上。一层,两层,三层……塔内供奉的佛像在黑暗中沉默注视,香火早已冷透。他的肺像要炸开,伤口也开始剧痛,但他不敢停。
六层到了。这里没有继续向上的楼梯,只有一扇紧锁的木门——通往藏经阁,也就是顶层。
韩灿宇用力推门,门纹丝不动。他从怀中掏出短匕首,插进门缝试图撬锁,但锁是铜制的,坚固异常。
“让开!”李承赫冲了上来,肩头新添一道刀伤,鲜血淋漓。他举刀猛劈,木门应声碎裂。
藏经阁内堆满经卷,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香的味道。正中央的天花板上,竟有一个方形的活动板——那是通往屋顶的检修口。
“上去。”李承赫蹲下,示意韩灿宇踩他的肩。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王公公带着人追上来了。
“李承赫!”王公公的声音在塔内回荡,“你们无路可逃了!交出玉简,咱家留你们全尸!”
李承赫不理,托起韩灿宇。韩灿宇抓住检修口的边缘,用力撑起,翻上屋顶。夜风扑面而来,他回头伸手:“承赫!”
李承赫后退几步,助跑跃起,抓住韩灿宇的手。韩灿宇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拉上来,两人一起滚在瓦片上。
屋顶的视野豁然开朗。整个长安城在脚下铺展,万家灯火如地上的星河。而真正的星河就在头顶——今夜无云,银河横贯天际,北斗高悬。最奇异的是,东方天际有两颗格外明亮的星子,正缓缓靠近月轮。
双星凌月,即将开始。
“时间到了。”韩灿宇喘息道。
李承赫点头,从怀中取出玉简。韩灿宇也掏出小瓷瓶和圆珠笔。按照陈平所说,需要在双星与月轮完全重叠的那一刻,将血滴在玉简上,同时握紧圆珠笔,心中默念归去的坐标。
但王公公也上来了。
老太监从检修口爬出,身后跟着三名弩手。弩箭在月光下对准了两人。
“李承赫,”王公公冷笑,“你以为你们能回去?裂隙一旦开启,咱家就引爆塔下的炸药——整个大慈恩寺将化为齑粉,裂隙会永久塌陷!你们,还有所有妄图穿越时空的异端,都将被彻底抹除!”
韩灿宇心头一沉。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计划——王公公不仅要阻止他们回去,还要摧毁裂隙点,彻底断绝两个时代的联系。
“疯子。”李承赫缓缓起身,横刀在手,“你可知这样做,会害死多少无辜?”
“为了大统,些许牺牲算什么?”王公公面目狰狞,“陛下的大唐,不容异世玷污!你们这些穿越者,都该死!”
他手一挥:“放箭!”
弩箭齐发。李承赫将韩灿宇护在身后,刀光如练,劈开两支箭,第三支却射中了他的左腿。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却依然挡在韩灿宇身前。
“承赫!”韩灿宇扶住他。
“别管某。”李承赫咬牙,“准备开启通道。”
“可是——”
“听某的!”李承赫厉声道,随即又缓下声音,“灿宇,信某。”
韩灿宇的眼泪涌出来。他点头,握紧圆珠笔,抬头看向天空——那两颗星子已经触到月轮边缘,月华开始波动,像水面的涟漪。
李承赫拄着刀站起身,挡在韩灿宇与弩手之间。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异常高大,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王公公,”李承赫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说某玷污了大唐。那某问你——你口中的‘陛下的大唐’,是哪个陛下?”
王公公一愣。
“是天宝三载的陛下,还是千年后史书里的陛下?”李承赫缓缓道,“你口口声声为了大唐,却要用现代炸药炸毁千年古寺。你骂某是异端,你自己又何尝不是?”
“闭嘴!”王公公尖声叫道,“咱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为了你的执念。”李承赫打断他,“你害怕改变,害怕未知,所以你要毁灭一切可能。但你可曾想过,历史本就由无数选择构成?每一个穿越者,每一次相遇,都是历史的一部分。”
他回头看了一眼韩灿宇,眼神温柔:“就像某遇见他。这是某的选择,也是某的命数。”
夜空中的异象开始显现。
以月轮为中心,淡蓝色的光晕缓缓扩散,像投入石子的湖面。光晕逐渐形成螺旋状的光涡,中心深邃如渊,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瓦片开始轻微震动,发出细碎的嗡鸣。
“就是现在!”李承赫喊道。
韩灿宇咬开瓷瓶的封蜡,将李承赫的血滴在玉简上。血珠触到玉简的瞬间,玉简爆发出耀眼的青光,与天上的光涡遥相呼应。他同时握紧圆珠笔,闭上眼睛,在心中拼命想着——首尔,汉江边,他们的公寓,有咖啡机和游戏手柄的家。
光涡旋转加速,中心出现一个漆黑的洞口,边缘闪烁着电光般的蓝芒。
“成功了……”韩灿宇喃喃。
但王公公也动了。他掏出一个金属圆筒——那是现代引爆器。
“一起死吧!”他狂笑着按下按钮。
没有爆炸。
王公公愣住了,又按了几次,依然没有反应。他身后的弩手也面面相觑。
“在找这个吗?”陈平的声音从检修口传来。他爬上来,手里拿着一截被剪断的电线,“某早就说过,你的计划漏洞百出。”
“陈平!”王公公目眦欲裂,“你竟敢背叛——”
“某从未效忠于你。”陈平冷冷道,“某效忠的,是那些不该被抹去的人,和不该被切断的联系。”
趁此机会,李承赫拉着韩灿宇冲向光涡。洞口在屋顶正上方三丈处,悬浮在空中,像一道通往异世界的门。
“抓住某!”李承赫将韩灿宇背起,准备跃起。
但王公公做了最后一搏。他夺过身边弩手的弩,对准韩灿宇的后心,扣动机簧。
弩箭离弦,快如闪电。
李承赫听到了破空声。没有时间思考,他本能地转身,将韩灿宇护在怀里。
“噗嗤。”
箭矢穿透皮肉的声音。
韩灿宇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他惊恐地抬头,看见李承赫的后背——一支弩箭深深没入,箭羽还在颤动。
“承赫!”他尖叫。
李承赫的身体晃了晃,却依然站稳。他低头看着韩灿宇,嘴角溢出血丝,却还在笑:“没事……某穿……穿了甲……”
那是赵长川坚持让他穿在夜行衣下的软甲,救了命。但冲击力依然让旧伤崩裂,鲜血迅速浸透黑衣。
“走……”李承赫咬牙,再次蓄力。
王公公还想射第二箭,却被陈平一刀劈倒。弩手们也被赶来的赵长川和张武制服。
光涡开始不稳定地闪烁,洞口在缩小。时间不多了。
韩灿宇紧紧抱住李承赫的脖子,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对着王公公,也对着这个即将告别的时代,喊出了心底的话:
“他的大唐在史书里!而我的李承赫——就在这里!”
李承赫闻言,用尽最后的力气,纵身跃起。
两人的身体离开屋顶,向着悬浮的光涡洞口飞去。夜风在耳边呼啸,长安城的灯火在脚下飞速远离。韩灿宇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赵长川和陈平在屋顶上挥手,看见张武在塔下仰头,看见大慈恩寺的轮廓,看见整个沉睡的长安。
然后,他抱紧李承赫,闭上了眼睛。
光涡将两人吞没。
那一瞬间,韩灿宇感觉到强烈的失重和眩晕。周围是飞速旋转的蓝色光流,像置身于时光的河流。他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低语,看见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汉江的波光,公寓的灯光,李承赫第一次用微波炉时的困惑表情,他们在芙蓉池底紧紧相拥……
还有李承赫的血,温热的,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别睡……”韩灿宇哭着说,“承赫,别睡……我们快到家了……”
李承赫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但他还是努力睁着眼,看着怀中的人。在飞速流逝的光影中,他轻声说:
“灿宇……某……爱……”
话没说完,黑暗吞没了一切。
然后是光——不是刺眼的光,而是柔和的、流动的、像深海般静谧的蓝色光流。
韩灿宇感觉自己在下坠,又像是在漂浮。没有方向,没有重力,只有无尽的光在周围旋转、流淌。他怀里紧紧抱着李承赫,感觉到对方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和心跳。
“承赫……承赫!”他呼唤着,声音在光流中消散,没有回响。
忽然,光流中浮现出画面。像老式电影,带着些许噪点,却又无比清晰。
第一个幻象:洗衣机与照片
那是首尔的公寓,傍晚时分。夕阳从阳台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李承赫站在洗衣机前,眉头紧锁,盯着那个嗡嗡作响的白色方盒子。
韩灿宇从厨房探出头,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机对准洗衣机透明的门——里面衣服正在水中翻滚。李承赫的表情那么认真,仿佛在记录什么重大发现。
“你在干嘛?”幻象中的韩灿宇笑着问。
李承赫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属于那个时期的、尚未完全褪去的警惕和好奇:“此物……真能留住光阴?”他举起手机,屏幕上是刚拍的照片——旋转的衣物像某种现代艺术。
现实中的韩灿宇在光流里微笑。那是李承赫学会用智能手机的第一周,他对拍照功能着了迷,拍云,拍街景,拍便利店货架,也拍韩灿宇睡着的侧脸。
幻象里的韩灿宇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指着手机屏幕:“这叫照片。可以把现在的样子保存下来,以后随时能看。”
“像史官的记录?”李承赫问。
“比那个……更私人。”韩灿宇说,然后教他怎么设置相册,怎么给照片命名。李承赫学得很认真,手指笨拙地在屏幕上滑动。最后他翻到一张——是韩灿宇某天早晨煎鸡蛋的背影,晨光给发梢镀了层金边。
“这张,”李承赫轻声说,“某喜欢。”
幻象淡去。光流继续旋转。
第二个幻象:汉江夜跑
夜晚的汉江边,灯光璀璨如星河倒悬。韩灿宇在夜跑,李承赫跟在身侧三步处——那是武将的本能,永远保持一个既能保护又能反应的距离。
跑到盘浦大桥下,两人停下来休息。江风带着水汽吹来,韩灿宇撑着膝盖喘息,李承赫却气息平稳,只是额角有细汗。
“你体力……也太好了。”韩灿宇喘着气说。
李承赫递过水瓶,目光望向江面:“此江,与某故乡的灞水,很像。”
“灞水?”
“长安城外的河。”李承赫的声音在江风中显得很轻,“春日柳絮如雪,秋日芦花似霜。某少年时,常与同袍在河边练刀。”
韩灿宇直起身,也望向江面:“那你想家吗?”
沉默许久,李承赫才说:“想。但……”他转头看向韩灿宇,汉江两岸的灯光在他眼中闪烁,“此江与灞水,皆映同一轮月。既见月,便如见故乡。”
幻象中的韩灿宇没说话,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李承赫的手指动了动,最终没有避开。
现实中的韩灿宇在光流里流下眼泪。那时他还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重量——一个穿越千年的武将,在异乡的江边,用最含蓄的方式告诉他:因为你在,此处也可为家。
幻象开始模糊。江边的灯光化作流淌的光点,融入周围的蓝色光流。
第三个幻象:深夜的卧室
凌晨三点。韩灿宇在书桌前赶论文,趴在桌上睡着了。李承赫轻轻推门进来——他睡眠很浅,总能听见隔壁房间的动静。
他站在桌边看了会儿韩灿宇的睡颜,然后弯腰,小心地将他抱起来。韩灿宇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往他怀里钻了钻。李承赫的身体僵了僵,随即放松,将他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亮韩灿宇安静的睡脸。李承赫在床边站了很久,久到时间仿佛凝固。最后他俯身,极轻地、像怕惊扰什么似的,用手指拂开韩灿宇额前的碎发。
“愿你梦里有我,”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我梦中有你。”
然后他转身离开,轻轻带上门。
幻象定格在那个瞬间:月光,睡颜,还有那个从未说出口的温柔。
现实中的韩灿宇在光流里痛哭失声。他从来不知道,在他熟睡的深夜,李承赫曾这样注视过他,曾许下这样的愿望。
“承赫……”他抱紧怀中逐渐冰冷的人体,“我梦到你了……我一直都梦到你了……”
光流忽然剧烈波动。周围的蓝色开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破碎的、闪烁的画面碎片:
——李承赫在公寓厨房第一次煮泡面,把调料包整个扔进去,被韩灿宇笑着纠正。
——韩灿宇教他玩电子游戏,李承赫手柄都握不稳,却在战略游戏里大杀四方。
——雨夜,雷声大作,韩灿宇抱着枕头钻进李承赫房间,嘴硬说“我房间窗户漏雨”。
——李承赫第一次用韩语完整说出“我爱你”时,两个人同时红了脸。
每一个碎片都是一颗糖,甜得发苦,因为知道回不去了。
不。韩灿宇咬牙。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他感觉到怀里的李承赫动了一下。
“承赫?”他低头,看见李承赫艰难地睁开眼。在光流的映照下,他的脸苍白如纸,但眼神还清醒。
“某……听见了。”李承赫的声音微弱,却带着笑意,“你教某……玩游戏的时候……骂某……笨……”
“你不笨。”韩灿宇哭着说,“你学什么都快。你只是……只是太认真了。”
李承赫的手抬起来,想碰他的脸,却因为无力而垂下。韩灿宇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我们快到了,”韩灿宇说,“我能感觉到。通道在变窄,我们在接近出口。”
李承赫点头,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光流深处。那里出现了一个光点,很小,但很亮,而且在逐渐变大。
“那是……出口?”韩灿宇问。
李承赫没回答,只是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像要把他刻进灵魂:“灿宇……若某……撑不到……”
“别说傻话!”韩灿宇打断他,“我们说好一起回去的。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南山塔,要吃我煮的泡面,要……”
他的声音哽住了。
李承赫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某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光点越来越近,开始显现出轮廓——是一个圆形的出口,外面是沉沉夜色,隐约能看见水面的波光。
是芙蓉池。昌德宫秘苑的芙蓉池。
韩灿宇的心脏狂跳。出口就在眼前,但光流变得异常湍急,像要把他们撕碎。他紧紧抱住李承赫,用身体护住他背后的箭伤。
“抓紧我!”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