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瞑目。
少年死不瞑目。
张启山好似从这双空洞无光的眼眸中,看到少年惨死的景象,少年躺在血泊中,在朝他说…
“佛爷,您怎么还不醒…”
“佛爷,您抱抱我吧…”
“佛爷,乖乖好疼啊…”
张启山脱力地跪在少年的棺椁旁,眼角淌下他曾经所认为的那温热又无用的液体。
他全身抖得像一只濒死的野兽,他歇斯底里地低吼着,绝望地乞求着,声音里全是嘶哑绝望,凄厉得像是心肝都被挖出来了。
他的脖颈处开始显现暗红色纹路,萦绕在棺椁旁的寒气被激成白雾。
少年身上的伤痕像是割在了他的灵魂上,将他的灵魂弯弯扭扭地割成两半。
张启山这双手颤抖地近乎失去力气,他跪在棺椁旁,将双手伸进去,轻拂少年的脸庞,看着少年空洞洞的眼眸,他眼中的血色散布眼白,他嘴唇不停翕张,温热地泪落在少年青白的脸上…
手指摸上少年苍白冰冷的唇,像是想让少年的唇瓣恢复往日的温热,他自言自语哑声说:“江落…江落…对不起…对不起,是佛爷醒来晚了,对不起,是我…是我醒来晚了…“
“别怕,别怕…”
“乖乖,别怕,我抱抱你…我抱抱你…”
张启山颤抖着手摸着少年残破的尸身,他想将少年抱入怀中,可那满身的狰狞伤痕,几乎将少年上身的骨头全部绞碎,他根本抱不起少年…
几乎断掉的脖颈往后低垂,那双漂亮的眼眸如今满是灰暗,空洞洞地对视着他…
张启山神情崩溃颓败,他悲恸落泪,他抱不起少年的身躯,最终他只能垂头吻向这双眼眸,他知道,少年一直在等着他,等他醒来…
是他让少年死不瞑目!
是他!一次又一次将少年推向了绝路!
他将头贴在少年青白的脸庞,痛不欲生地嘶吼:“江落!!!”
他高大的身躯伏在爱人残破尸身上凄厉悲鸣,他的发丝从底端开始染上白霜,一瞬白头。
这声泣血般的悲鸣令整座城主府笼罩上一层绝望色彩的阴霾,听见之人只觉心中悲凉凄苦、绝望。
守在外面的亲兵,全部低垂下头颅,脸上露出痛苦神情,支撑着他们信仰的高山在悲鸣,可他们却无能为力…
第362章 情正浓时死别(完)
少年碎裂破出胸膛的碎骨划破张启山手臂上的肌肤,猩红滚烫的血液滑落,滴在那狰狞破损的身躯上。
张启山感受到刺痛,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抬手轻抚少年的脸庞,满是血丝的双眸泛着奇异光亮,声音苍白嘶哑,如同冬日外枯败枝头上伫立的乌鸦啼叫,怪异刺耳:“乖乖别怕,我会救你的,我一定能救你,等你醒来,我会一直抱着你,别怕…”
他拿起棺椁里放在少年身旁的紫金长刃,手指抚摸锋寒的刃面,任由锋利的刃将指腹划破,染上猩红的刀刃渡着寒光,也照映出他空寂荒芜的眼眸。
寒光一闪,他手腕上便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猩红血液从中涌出,落到少年被绞碎的胸膛。
可随着鲜血浸染少年残破的尸身,张启山漆黑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不见,他嘴唇颤动:“为何?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不对!不对!一定是血不够多!一定是血不够多!”
张启山拿起长刃几乎要把整条胳膊割烂,那猩红灼热的血液伴随着碎肉洒落在少年的尸身…
可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就在张启山神情疯魔,长刃马上砍向自己的肩膀骨骼时,一双手紧紧握住了刀刃,那猩红的血液顺着苍白指缝滴落。
“佛爷,佛爷啊!求您!求您别这样!!”张日山满眼惊骇哀求。
他死死抓着那即将砍下的刀刃,哪怕是废了自己这双手,他也不能松开半点力气。
“佛爷!您别这样伤害自己了!小落儿他…他已经没了…他绝不想看着您这样伤害自己啊!”
张日山不顾双手几乎被砍断的剧痛,苦苦哀求。
张启山眼底血色弥漫,他低吼着:“松开!!”
张日山脸上露出苍白痛苦的笑容:“佛爷,您杀了我吧…您杀了我吧…您要在我面前伤害自身,您杀了我吧…让我去赎罪,我没照看好小落儿…”
张启山神情狰狞,那巨大的悲痛绝望让他几乎丧失神智,但…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手中长刃…
下一秒,他脖颈被人从后扎入一支针剂,不等他反应,药液便被推入体内,他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他倒在张日山的怀里。
齐铁嘴手里拿着被推空药液的针管出现在张启山身后…
今日是江落死后的第十日。
张启山不顾齐铁嘴的反对,拒绝将少年入土为安。
他在城主府地下打造了一间冰室,他要将少年永远的藏起来,与此同时他心中还抱有一丝幻想,只要将少年的身躯放在身旁,少年的灵魂会不会就留在他的身边?
他是不是就还有机会将少年救活?
至于张启山为何会这般疯魔,是因为他可悲地发现他好似不会死了。
虽然还会受伤,但无论多重多么狰狞的伤口,都会愈合。
而这正是在少年死去的这几日发生的变化,并且随着时日增加,他身上的伤愈合的速度就越快。
现在,哪怕是在腹部捅上一刀,也会在转瞬间愈合…
张启山嘴角露出讥讽笑意,他当然不会死,他还背负着长硰张家人的信仰,他还要带领族人彻底摆脱那个腐朽家族的宿命。
他还未完成父亲的遗愿,日寇未灭,山河未复,他如何能死?
张启山跪在棺椁旁,抬手轻触少年越发青白的尸身,嘴角的讥讽苦涩越发浓郁,看吧,江落你不该爱上我的,我才是你磨难的开端,我被你当作神一样信赖,可却连死亡都不能与你一起。
我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人。
少年空洞的眼眸被他再次用鲛绡覆着,他承认,他是怯懦者,他不敢对视上少年死不瞑目的眼眸…
他这几日时常能听到祂那痛恨的声音。
“你会后悔的…”
“你会像祂一样痛不欲生…”
他也时常能听到江落的声音,他在哭,他说他好疼…
那双蒙尘的灰紫色眼眸,死不瞑目。
他在问:“佛爷您为何还不醒?”
冰室内的微弱光亮投在张启山的半侧脸庞,将另一半阴影衬得凄风苦雨。
他俯身亲吻上少年冰冷的脸庞,用鼻尖轻蹭着少年几乎断裂的脖颈,声音低沉诡谲:“乖乖对不起,能不能原谅我,等一切都结束后,我便会永永远远陪伴你…”
等一切结束,他会同少年一起封在这具棺椁中,埋入地下,让他在这漫长无边,再也看不到希望的未来中,永远陪在少年身旁…
只求少年能入梦中来,让他再见一见他…
现已是年末,长硰城一切安好,家家户户都忙碌了起来,为除夕作着准备。
然盘踞在城中央的巍峨肃穆的城主府却是一片死寂,暮气沉沉的好似即将老死的巨兽。
现是年末,亦是江落死后第三月。
当初佛爷定下的矿山剿寇计划已经行至尾声,关中派遣过来的日寇生化小队被全部铲除,他们的头颅被哨子们骑马奔袭,送回关中,于闹市中抛出。
张日山其实对佛爷的此次决定有些疑虑,但他也知道佛爷不再是以前的佛爷了…
如今佛爷行事手段越发暴戾冷酷,他好似很焦急,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迫使着他,追赶催促着他一般…
他好似快没了时间一样。
张日山知道,佛爷怕是早已心存死志,他永远忘不了佛爷醒来那日,看到小落儿残破尸身时绝望悲怆自残,更忘不了佛爷那一瞬白头…
他的双手在那一日被废,再也用不了张家人的本领,好在,他是庆幸的,至少他还能拿起手枪护卫佛爷身旁,还能握住笔,替佛爷处理情报事务。
张日山站在客厅的窗前,抬头透过覆着薄霜白雾的玻璃,望向黑夜里的天空,上面绽起烟花,五颜六色,绚丽又迷人,好似长硰城热闹至极。
他在知道这双手的筋脉接不上时,其实内心是隐隐有了一丝轻松的…
这让他那满心满肺的愧疚有了一丝可以宣泄的出口,让他有了种赎罪的感觉,他知道一双手而已,远比不得小落儿的性命…
他更知道佛爷其实从未怪过他,齐八也是…
但他不敢诉说他的愧疚里究竟包含了什么。
他没有忘记,他在小落儿死后,看到佛爷情况有所好转时,心底升起的那丝庆幸…
哪怕只是半秒,也被他自己察觉到了,捕捉到了。
他当时对自己生出的那丝庆幸感到心惊,感到羞愧,感到…
张日山嘴角露出讥讽苦笑,他还真是虚伪至极。
“日山?”一道沉冷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张日山指尖微颤,转过身,低垂下头:“佛爷。”
张启山走到他身前,看着他乌黑发旋,沉默一瞬,轻声道:“走吧,今日是除夕,回去吧。”
张日山眼眶好似灌入了外面的冷风,视网膜被吹得模糊,眼眶酸涩发红,他牙关被咬得发酸,嗓子里沉闷闷的:“是,佛爷。”
宽大的手掌搭在他肩上,拍了拍,表达着无声的关心。
张日山将眼眶里的东西逼了回去,他抬起头,看向佛爷,原本凌厉摄人的眉眼间如今只剩下灰暗死寂。
还未等他说些什么,佛爷只是对他轻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张日山看着佛爷孤寂森冷的背影,看着那银白的发在这昏暗中与外面的冰雪相衬,最终佛爷背影消失的地方,那是进入地下冰室的入口…
佛爷恍若变成了凛冽寒冬里一潭凝结的死水,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在他死寂灰暗的眼底溅起波澜。
漫无边际的愧疚不断在张日山的胸腔里膨胀,过往的记忆好似从一口蒸腾漏底的油锅中,一同掉入下面燃烧的火焰里,叫嚣个不停,但下一秒又被凛冽寒风吹袭,变得彻骨寒冷,冷得他畏寒胆怯。
张日山眼眶里的温热泪水滑落,他轻启着唇:“小落儿,我是对不起你的。”
张日山知道,他们都深陷囹圄,备受煎熬。
他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脚底酸胀发麻,久到冰室入口方向再也没有出现那道银白,他才迟钝缓慢地披上大衣,踏入另一个冰天雪地。
他想去香堂见见齐八,看看也好…
黑暗天穹上的烟花在此刻落下帷幕,凄艳苍凉的余烬还未等坠落在长硰城中,便被寒风吹散…
张启山躺入棺椁中,动作轻柔地将自己靠在少年身旁,他借着微弱的光亮,看着少年染上冰霜的脸庞,轻轻地用手拭去。
他现在甚至不需要再进入睡眠,这点是让他唯一有些欢欣的,这样他在短暂地摆脱一切枷锁责任后,便能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保持清醒,能够时刻注视着少年。
可他依旧会在天亮之前小憩一会,万一少年愿意入他梦中见他一面呢?
然而已经过去三月,少年从未入过他的梦,想来少年这次是气极了。
怪他,怪他…
是他醒得太晚了,让少年苦等好久,这回是该换他来等少年了,好在他有许久的时间来等待少年…
张启山轻揉地抚摸着少年几乎断裂的脖颈,空寂荒芜的眼底满是疲惫的绝望…
他其实从来都不信什么阴司报应,什么因果循环,毕竟让这片土地生灵涂炭的日寇可没遭到半点报应…
可如今,他的爱人惨死离去,竟让他觉得这是他心计太深,杀气太重的报应。
他杀的人大多都是穷凶极恶之人,但也不排除政见不合之人。
可能这就是报应的源泉?
可这委实太过不公?
为何这报应不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的乖乖何其无辜,那些罪孽何不报应在他的身上?
想来这老天也是欺软怕硬之辈,不然为何不将这残忍的死法映照在他的身上?
“乖乖,我很想你。”苍白嘶哑的声音飘荡在这空荡寒凉的冰室内,“我的乖乖当时一定很疼吧?别怕,佛爷会陪着你的,别怕…”
他用刀割开自己的喉咙,让鲜红的血液呛进喉管,他在体会着他的乖乖当时的痛苦绝望…
张启山眼白浸在自己温热的血液中,他看着少年青白的面庞变得模糊猩红,他有些庆幸自己的懦弱,将少年空洞蒙尘的眼眸覆上鲛绡,毕竟若是少年在此刻回来,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被吓坏…
还好,他的乖乖的眼眸上被鲛绡遮盖。
然而这痛楚只是一瞬,哪怕血液流得再多,哪怕喉骨都被割碎,这些狰狞的伤口也会快速愈合。
但在愈合的一刻,张启山便再次将刀捅入脖颈,这次他手背青筋隆起,用力地将脖颈近乎砍断,唯剩薄薄皮肉相连。
他空寂荒芜的眼眸依旧注视着少年,他知道少年喜欢他的注视。
他染血的面庞上露出苍白笑容。
痛你所痛,感你所感,这是我现如今唯一能做的。
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在这段时日,每一处我都细细探寻过,我期盼能在回眸的瞬间发现你,然而我却一无所获。
可就在我颓败之际,恍惚间我又看到曾经的你回头望向我,脸庞上挂着纯真烂漫的笑容。
可这美好只是一瞬。
由此我有些沉迷颓败之感,想来我的乖乖还是心软了,不忍见我如此,所以每每在这时就会出现与我短暂相见。
江落,对不起。
我很想你。
张日山来到齐家盘口的小巷前,看着幽深小巷尽头处挂着白灯笼的香堂,他停下脚步,有些迟疑。
在原地站了一会,肩上落了一层浮雪,脸庞被寒风吹得有些刺痛,这才有所动作。
只不过,他是转身迈开步伐准备离开。
自从三月前齐八与佛爷因小落儿下葬一事,发生巨大冲突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齐八。
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直埋头公务中,用繁琐的公务麻痹自己。
避开齐八…
张日山嘴角漫溢出自嘲的笑容,其实何须他刻意避开,齐八恐怕也不想再见到他吧?
但还未等他走出两步,身后小巷里就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以及焦急的呼喊:“副官?张副官?!是您吗?”
张日山听到后,脚下步伐一顿,回身朝着声音方向望去。
只见一名齐家伙计正朝着他的方向跑来,那焦急慌张的模样令张日山眼皮猛地一跳,他赶紧快步过去,心头发紧,厉声问道:“齐八他怎么了?!”
齐家伙计被他难看的神情吓得一愣,但又对上他那像是要吃人的眼神,赶紧说道:“副…副官,不是,我家八爷没事…”
张日山怔然了下,神情变缓,齐八无事就好。
遂即他以为是这伙计瞧见了他,特意过来打声招呼,所以便开口道:“嗯,既然八爷无事,我就先走了…对了也不要告诉八爷我来过…”
他不想惹他心烦…
就在张日山要转身离开时,摸不着头脑的齐家伙计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道:“哎哟!不是!不是!我家八爷有事!小的就是奉了八爷的命令,一直在门房处等着副官您的!八爷说了见着您,就让您赶紧进去!”
“刚才小的吃了两口烤鸭,这天寒油腻住了,忍不住去了趟茅厕,这刚一回来离老远就瞧见巷子口有道人影,小的一猜就是您!多亏小的回来及时,若是错过了您,八爷还不得扒了小的这身皮啊!副官您赶紧进去吧,我家八爷还等着您呢!哎哟?人呢?“
齐家伙计光顾着一股脑倒腾自己这张嘴了,面前高大的身影什么时候走到他前面的他都没反应过来…
张日山在听到一半的时候,那颗仿佛被柳絮一样浓密的飞雪冻得寒凉的心脏,在这一刻,开始猛烈地跳动,伤口已经愈合的双手,也在颤抖,他先是快步走,可没走两步,就控制不住开始朝着小巷深处的香堂奔跑…
寒风被他的身躯劈在两侧,眼眶被寒流冲击的发酸,在这段时日里,他在心底默念了千万遍齐八…
他能站在他的面前,再唤他一声八爷。
唤一声齐八。
张日山与齐铁嘴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这个问题,他们两个谁也说不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两人仿若是天定的缘分,就像是天生陨石缺损的互补,也像是正负极之间的致命吸引。
最开始张日山随着佛爷来到了长硰城之际,其实是比较沉默寡言的,即便是与人沟通交流也是笑意不达眼底。
毕竟他以佛爷为榜样,自然是什么都想学着佛爷的样子来。
但直到那日他遇到了一个笑眯眯的“江湖骗子”,穿着一身标准的算命袍子,掐着腔调,怎么看都是个骗子模样,只不过这个骗子长得细皮嫩肉,就跟个小娘们一样。
那日齐铁嘴的小堂口被一伙人捣乱,值钱的物件都被人搬到巷子口了,而他就冷冰冰一张脸站在一旁,神色自若地看着,那模样仿佛被砸了堂口的人不是他,他反而是来戏的般。
原本张日山是不屑于管这种事情的,毕竟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好人,没有多管闲事,行侠仗义的喜好。
可谁曾想,这小娘们一样的“江湖骗子”眼神瞄到他后,居然一改刚才毫不在乎的模样,直接走到他身旁,作出一副狐假虎威的样子,对着那群捣乱的人说道:
“小爷给你们三个数,赶紧把小爷的东西放回原处,小爷我背后的贵人可来了!看到没有!这位军爷就是小爷背后撑腰人!”
那群人听到这江湖骗子这么一说,顿时将目光放到了他身上。
这江湖骗子见他冷沉着脸,居然还敢凑到他耳边,笑眯眯地对他说了句:“您今日若是帮了我,来日我便能帮您身后那位爷解决当下的烦心事!”
张日山眼神一凛,佛爷与他刚到长硰城,即便有红府帮衬,但还是根基不稳…
若不是手底下有枪,恐怕长硰城的外八行都要翻了天了…
就这么着,他与这个江湖骗子结识了。
后来才知道他叫齐铁嘴,在长硰城其实已经小有名气。
再往后张日山回想这件事时,总会想,当日的相遇齐八会不会早就算到了?
毕竟他后来可是有神算子之称的齐八爷啊!
又怎会算不到当日会有人来砸他的堂口呢?
每每想到这,张日山就忍不住摇头轻笑。
恐怕在那时,这个“江湖骗子”就在他心底留下了一道极为别样的痕迹。
毕竟他从未见过像他一样鲜活明豁之人。
初见时的好奇,相触后的心跳,促就了暗暗初发的情愫。
这一切只等一个良辰吉日便可水到渠成。
亦或大坝决堤,便可波涛汹涌。
他们二人合该在一起。
他与齐八相见的那一刻,命运就纠缠在了一处…
【第六卷:黄粱一梦,稚鸟难归途】
第364章 向死而生(一)
如今风云动荡,即将到来的风暴势必要将所有人都席卷,就连长硰城的“天”也被黑压压的铅云遮盖,再无半分清亮。
然长硰中人却丝毫没有察觉风暴即将到来,他们也不知头顶上“天”早已身负枷锁,被人牵制住了手脚。
这长硰城再也没有四面墙就能保得一世清净之所了。
连绵不断的雨珠砸碎在书房外飞檐瓦片上,摔成数十瓣或是更小的水珠,但它们没有资格就这么停下,那不间断砸落的雨珠将它们再次包裹,来回砸落在瓦片上,不断作响。
若不是这响声太过密集,屋内的人都要以为是枪声响起。
张启山站在窗前,漆黑深邃的眼眸深处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与无力,一道几乎劈开天际的雷光席卷着震耳欲聋的响声落下,照亮张启山半侧脸庞,不过短短一瞬,那一丝不该存在这个男人身上的情感,便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沉肃威严。
外面大雨磅礴,是张启山来到长硰城这近二十年里从未见过的大雨。
近来长硰城的形势越发紧张,他与它之间只剩下一层堪堪维持虚假平静的一戳即破的薄膜。
外面雷声轰鸣,雨滴噼啪作响,书房内的电灯忽明忽暗,除了站在窗前沉默的如同高山的男人外,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人。
解九每拿起桌面上的一封信件观看完,他脸色就沉下一分,他的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惊悚疑虑。
最终当他都看完后,他只觉满身的疲惫,这种疲惫是从心底,是从灵魂涌出来的一种疲惫,这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疲惫。
他沉默地将这两叠厚厚的信件整理堆叠整齐,当拿起那最后一封信件时,他眼底闪过决绝,哪怕这决绝里带有一丝愧疚,但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他依旧将这封写着有关黑背老六的信件放在了最上面,并且将桌面上的一把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闪着阴寒冷光的手枪压在了这叠信封上。
解九转过身,看向这个如同高山一样的男人。
明明男人是站在窗前,可他却有一丝恍惚,好似男人正处于外面的狂风骤雨中,雷霆在他头顶轰鸣,狂风在他身侧席卷…
解九恍惚过后,嘴角露出一抹苦涩,可谁又不是呢?只不过是这个男人顶在了他们的前面,可面对如此庞然大物…男人又能扛多久呢?
他不得不承认,他们在无知无觉间就已经被人扼住喉咙。
九门败了。
在对手还未出现在面前时,他们就已经败了,一败涂地,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分毫。
但随后在这绝顶的彷徨颓败后,解九在镜片后的眼眸中划过一丝狠意。
可只要九门还在…
只要九门还在!!!
一次的失败,两次的失败…终有一日他们会还回去!!!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哪怕付出巨大代价。
也死不甘休。
汪家!!!
张启山不知在何时已然转身望向他,看着这个当初还是个少年人的小解九,如今已经成了青年人,甚至要进入而立之年。
他清楚地看到解九镜片下隐藏的那双原本冷静沉稳的眼眸,如今却饱含疲惫无力,也清晰地看到他从那无力中挣脱出的几乎失控的狠意。
“看完了?”张启山低沉的嗓音中带有一丝空茫。
解九回过神来,眼底的一切情绪再次被隐藏,他点了点头:“看完了,也替您整理了下。”
张启山依旧站在窗前,他背后就是那电闪雷鸣,他静静看着解九,像是哀叹,但语气却很淡:“抱歉,我本不应将你卷进来的,可我觉得若是你,也许会有法子。”
他静静地看着解九,就像是真想从他这得到解决的法子般。
电灯的灯光越发明灭,近来长硰城的电力系统好似发生了紊乱。
解九站在明灭的晕人的光亮里,他的指尖嵌入手掌,他抬眸望了眼手枪下压着的厚厚信件,嗓音沉闷:“您应该让他们知晓的…”
这样以后也不用全然背负举世骂名…
解九没有说完,因为他知道这个男人一旦下了决定,就不会更改,他也知这个男人的强大足以让其无惧周围的声音。
张启山也知他未完之语,然而他只是轻声道:“让你知道这全部的事情,已经很对不起你了。”
九门被它盯上,被渗透,他们却在此之前没有察觉,如今来看已经太晚了,唯有狠下心来断尾求存。
若如此还不能摆脱它的掌控,另一个计划会提前开展…
可计划之后,就是终结吗?
张启山眼底掠过一丝讥讽,他清楚,它的真正目的,是东北张家,是那个本就不应存在的腐朽家族。
他即便脱离了东北张家,也还是被它盯上了,长硰张家依旧被它算在了东北张家里。
东北张家该亡,它亦该亡。
解九不知其中真正关窍,他不知这两个庞然大物曾经的纠葛,他只能沉默,片刻后,嗓音越发沉闷:“他们永远不会明白,他们都是欠您的。”
张启山摆了摆手,他不想在这个无用的问题上过多纠缠,他继续问道:“说说你的看法吧。”
解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残酷结局已经注定,他心中胀了一口郁气,只能沉重道:“佛爷您是清楚的,您别无选择。”
张启山听到这句,冷肃面庞上突兀地笑了,他笑着移开眼睛,看向那风雨拍打的窗,轻声问道:“小解九,你这么聪明,难道就没有半点法子改变吗?”
解九微怔,不知为何,他的心脏在此刻竟骤然发紧,这个如同高山一样强大的男人,竟也会情绪如此外显,露出这般苦涩又无力的笑。
他用发涩的嗓音道:“佛爷,计谋这种东西只有用在旗鼓相当的对手之间…您是明白的,您已经别无他选,如今的谋划…”
“只不过是用在自家人身上罢了。”
张启山微侧过头,闭上了眼,苍白的雷光将他的面庞照亮,那是何其冷酷决然的神情。
他冷静问:“那你觉得,我该如何做?”
两人谈话结束。
解九离开了,独自踏入那狂风骤雨中,离开了。
独留那个强大的近乎像山一样的男人,独自面对那决然残酷的命运与抉择。
张启山依旧站在窗前,他透过被雨水覆着的玻璃,穿透雨幕,看着解九在暴雨中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着,他漆黑的眸中随着苍白狰狞的雷光落下,一同闪过残忍的暗芒。
书房门突然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人。
张启山抬眸看向他,两人相对而立。
在这安静地近乎诡异的氛围中,来人率先打破沉寂。
“佛爷您让我听了这么一出戏是想让我同解九一样为您所用吗?来与您一同当这个刽子手?”齐铁嘴的语气不可谓不讽刺,他的眼眸深处藏着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