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谡道:“你喝醉了,吹太久的风,明日可能?会染了风寒。”
“我没醉。”段令闻就听见了前一句,他眨了眨眼睛,努力维持着清明,像是要证明自己没喝醉一样,他兀自向前迈了几?步。
然而,他的双脚好像湿了水的棉花,走?起路来格外沉重,还没走?出两?步,身体便是一个趔趄,不受控制地朝一边歪去。
景谡一个眼疾手快,长臂环在他的腰间,顺势将他半搂在怀中?。
而后,他又缓缓松开,将手放在段令闻的手臂上,轻声?道:“我扶你回去休息。”
这一次,段令闻没有?再推开他。
但一路上,他都紧绷着身体,刻意偏着头,避开景谡的视线。
回到?帐中?后,景谡将人扶到?榻上坐着,而后又去倒了一杯茶水,习惯性地将茶盏递到?他的唇边。
待反应过?来时?,景谡刚要将茶盏放到?段令闻手中?,却只见段令闻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茶水。
帐内安静异常,景谡将茶盏放下,见段令闻还呆呆的,似乎是醉得厉害。
便是这不再对他严加防备的样子,让景谡一直克制的心弦,悄然松动。
借着帐内昏黄的灯火,景谡贪恋般静静地望着他。
“闻闻……”他轻唤了一声?。
段令闻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似乎是有?所反应。
景谡俯身,缓缓靠近,轻轻覆上了他的唇。
一只手抵在了景谡的身前,却迟迟没有?用力推开。仿佛是无声?的默许,景谡心中?一直压抑的炽热情感瞬间决堤,他一手扣住了段令闻的后颈,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将人拥入怀中?,加深了这个吻。
酒意似乎在唇齿交缠间弥漫开更为浓烈醉人的气息。
景谡的吻开始向下游移,吮咬着他耳垂的软肉。段令闻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像是抗拒,又像是沉沦的喟叹,他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原本抵在景谡胸前的手,不知何时?已无力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温热的唇沿着段令闻的颈侧流连,无法控制地在那里留下一个个痕迹。
景谡顺势将他压倒在榻上,身体紧密相贴。他的手探入松散的衣襟,抚上温热的肌肤,那带着薄茧的指腹揉捻着。
的确如景谡所愿,掌下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难以自抑地战栗起来,起了反应。
景谡唤着他的名字,细密的吻落在他的额头、眉心、眼角……
忽地,唇间触及一片冰凉的湿意与?微微的咸涩,他的动作猛地一滞。
所有?的情欲,在这一刻,骤然冻结。
景谡缓缓起身,将段令闻凌乱的衣襟拢好,又替他盖上薄被,轻声?道:“对不起……”
而后,他便起身离开了帐内。
吹了一阵夜风后,景谡的理智才渐渐回拢,若是他方才继续做下去,明日段令闻酒醒后,或许只会更恨他吧……
晨雾未散, 枝头挂上?了薄霜。
转眼?间,天气已经转冷。荥阳传来一封叔父的密信, 斥责景谡违抗军令,擅自行动,虽然夺回海内,拿下?大?功,但军纪如山,功过不能相抵,必须惩戒。
于是, 霜寒冻骨的天, 景谡脱了上?衣, 按军纪惩二十鞭子。
“公子……”行刑的士兵握着鞭子,手?在发抖,面对公子,这一鞭如何敢落下??
“打!”景谡呵斥道。
士兵犹豫片刻, 鞭子终于破空落下?, 但力道依旧收敛。
景谡眉头微皱, 再次冷声道:“军令如山, 岂是儿戏, 用力打!”
行刑的士兵咬了咬牙, 终于不再留手?。
“啪!”
长鞭重重抽在背脊上?,瞬间皮开肉绽,鲜红的血痕一道道叠加起来, 看着触目惊心。
段令闻就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只看了几眼?,那血肉模糊的景象似乎刺痛了他的眼?,他紧抿着唇, 倏然转身,快步离开了演武场。
二十鞭打完,景谡的后背已是鲜血淋漓。他脸色有些苍白,额间沁出冷汗,身旁亲卫连忙将他扶回帐内,又命人叫来军医。
此行来的军医是之?前在宛城的覃娥,亲卫见状,有些诧异道:“李医师呢?”
领人的士卒连忙解释:“李医师旧疾犯了,刚好覃娥姑娘在,她?医术很好的。”
亲卫眉头微蹙,一般来说,只有信得过的人才?能靠近在公子身边,这个覃娥虽说确实是个医女,但毕竟来历不明。
景谡伏在榻上?,侧头见来人是覃娥,想到她?前世毕竟是段令闻信任的好友,加之?此刻背上?剧痛,便也未加多想,只轻轻点了点头。
覃娥提着药箱缓步上?前,她?微微低着头,碎发遮住了她?的神色。
清理?完伤口表面脏污后,她?用手?指蘸取了些许药膏,微微俯下?身,凑得极近,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景谡的脊背,“将军,这药性烈,需稍稍忍耐。”
恰在这时,帐帘被?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段令闻手?中还拿着一瓶金疮药,他正欲开口说话,却被?眼?前一幕愣了神。
只见景谡赤裸着上?身伏在榻上?,而覃娥姿态亲昵地俯身在其后背,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近得有些过分。
段令闻的脚步霎时钉在原地,脑袋骤然一空,本来想说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好半晌,他悄然将手?中的药瓶收进手?心里,“我?……我?走错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等?等?……”景谡猛地起身,却牵扯到背上?伤口,闷哼一声,他屏退旁人,“都退下?。”
覃娥微低着头,劝道:“将军,你的伤……”
“退下?。”景谡低声呵斥道。
覃娥垂首应了声“是”。
段令闻本也想离开帐内,可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景谡身前的伤疤上?,那是之?前在翻江蛟水寨落下?的伤,他的脚步顿时沉重得无法移开一步。
“你是来给我?送药的,是吗……”景谡维持着半撑起身的姿势,背上?的伤口因?方才?剧烈的动作而重新?渗出了血珠。
“先上?药吧。”段令闻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景谡看见了他手?上?的药瓶,便道:“闻闻,你帮我?上?药,好不好?”
段令闻缓步靠近,看着背上?血淋淋的伤口,终是不忍地留了下?来,“你别乱动……”
这二十鞭挨得结结实实,段令闻给他上?药时,指尖还是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景谡的手?指紧抓着榻沿,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段令闻的动作立刻顿住,指尖悬在空中,好一会儿,他才?稍稍动了动。
待上?完药后,段令闻低声道:“好了……”
没有回应。
段令闻抬眸看去,只见景谡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了过去。
见他额头还沁着薄汗,下?意识地,段令闻伸出手?,替他擦去额间的汗渍。
做完后,段令闻才?反应过来,他缓缓收回手?,目光不由地落在他背上?的伤口上?,低声呢喃道:“你是故意的……”
景谡是军中主帅,即便是叔父有意罚他,也不会让人打得这么狠。
他是一点都没给自己留情。
段令闻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起身离开了帐内。
“李医师……”段令闻来到医庐,想问他再要一些金疮药,却见医庐里面只有覃娥一人。
“见过夫人。”覃娥屈身行礼,又道:“当日在宛城外不知夫人身份,还望大?人不计小人过。”
段令闻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温声道:“不必多礼。”
覃娥眸光闪烁,方才?帐内之?事,段令闻看得一清二楚,她?以为,段令闻是来敲打她的。
但很显然,段令闻并没有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他反倒是问起了覃娥这些日子在军中如何,一副极为关心她?的样子。
“多谢夫人关心,一切无碍……”覃娥恭身回应。
段令闻不善言辞,沉默片刻后,便转移了话题,“若是李医师回来了,麻烦告知一下?,就说我?来找他要几瓶金疮药。”
覃娥微微点头,“是。”
段令闻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了脚步,说道:“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告诉我?。”
前世,覃娥帮了他许多,到最后覃娥还想帮他离开洛阳,只是他却坚持要与景谡道别。
那时,覃娥问他:若景谡不让你离开,又当如何?
他只说:不会的……
景谡已经得到了一切,他想要什么人都有,不会抓着他不放。
覃娥却铁了心认为,趁景谡忙于开国之?事,分身乏术之?时,立即离开洛阳。她?会帮他易容,没有人会发现他去了哪里。
可段令闻却觉得,他与景谡的这么多年?,总该有个坦坦荡荡的结束。
于是,他不顾覃娥劝阻,还是去见了景谡。因?此,两人不欢而散。
或许,他若是听她?的一句劝,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情发生。他会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在那偏壤的小村里,度过漫长的余生。
…………
两日后。
覃娥亲自将几瓶上?好的金疮药送到段令闻帐内,见他唇色浅淡,便提出想为他把脉。
段令闻知道自己身子如何,刚想婉拒,可一想到这是她?的好意,最终还是点头坐了下?来。
覃娥的医术的确不错,和寻常大?夫一样,也看出了他体内的寒症。
她?眸光微闪,已有打算,“我?隐约记得,我?祖父留下?的医书中曾有过相似记载,夫人可否让我?一试?”
出于信任,段令闻没有犹豫,“那就有劳了。”
他前世喝的药太?多,根本记不清到底是覃娥的药方起了作用,还是其他郎中的药方起了作用。
顺理?成章地,覃娥在段令闻身边留了下?来。
得知此事后,景谡眉头微蹙,他总觉得,这个覃娥目的并不简单。但毕竟,她?前世是段令闻的好友,便只命人多注意她?一下?。
转眼?又一个多月过去。
深冬时节,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帐内,众人商议来年?开春后的战事,直至入夜才?散去。
寒风凛冽,景谡见段令闻唇色惨淡,眉头微蹙,便料想到他寒症犯了。
他起身朝着段令闻走去,不由分说地将人抱了起来,朝内室的榻上?走去。
段令闻或许是真的很难受,他没有推开景谡。
景谡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没有喝药?”
“喝了……”段令闻低声道,他喝的是覃娥为他调的新?药方。说是祖传药方与寻常药方有所不同,初始时或有些微相冲,这是正常的事。
前世覃娥也为他调过几回药方,有时会产生相冲,只是他从?未和景谡说过。
“喝了药怎么还这么难受?”
景谡正欲命人将李医师请来,段令闻却忽地攥住了他的手?,指尖冰凉,却让景谡心头猛地一跳。
他几乎要屏住呼吸,生怕惊散了这片刻的温存。良久,才?放轻了声音,“那我?给你揉一揉,可好?”
段令闻缓缓松了手?,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这声应答落下?,景谡小心地探入衣襟,隔着一层里衣,轻轻按揉。
段令闻起初还有些僵硬,腹中热意袭来,他渐渐放松起来,甚至无意识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这样好些了吗?”景谡低声问。
段令闻闭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景谡看着他微蹙的眉宇渐渐舒展,心下?稍安,动作却未停。揉按了一阵,见段令闻已有困意,但因?半靠着的姿势并不舒适。他声音放得更轻:“困了就睡吧。”
段令闻依言微微向内挪动,景谡便顺势侧着躺在外侧,手?臂越过他的腰际,几乎是贴着榻沿,占据了外侧的空处。
下?一刻,段令闻便感觉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贴上?了他的后背。
景谡的一只手?臂自他颈下?穿过,让他枕靠着,这个姿势将他整个人都拢在了怀中。随即他将被?子盖住两人,而后又重新?覆上?他的小腹,这次不再是隔着里衣,而是掌心贴着他的肌肤,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段令闻的睡意消散,身体微微一僵,但背后传来的暖意太?过真实,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就在段令闻似乎又要沉入睡意时,景谡忽然极轻地低下?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段令闻的后颈上?。
好似不经意间碰到一样,一触即离。
又碰了碰,又离开……
段令闻没有动静,像是默许,又像是困倦得无暇计较。这微妙的沉默滋长了景谡心底躁动的妄念。
他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触碰,灼人的温度开始流连于怀中人后颈处的软肉,留下?湿热的痕迹。原本规规矩矩覆在小腹上?的手?掌,指节开始微微曲起,指尖似有若无地游移与试探。
段令闻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他下?意识地想蜷起身子,却被?景谡从?身后用膝盖分开他的双腿,与此同时,灼热的掌心覆了上?去,段令闻喉间终于溢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闻闻……”景谡沙哑地低唤,声音含混在他的耳边。唇瓣沿着他的颈侧,轻轻吻至他衣衫松敞下?裸露出的肩头。
段令闻身体微微一颤,猛地仰起头,呼吸彻底乱了。
不是这样的,他不能……不能再陷进去。可理?智稍微回拢,却在刹那间土崩瓦解。
景谡微微倾身,俯首咬住了他的耳垂,齿尖轻吮磨蹭,掌心抚弄,让他再无抵抗的力气。
帐外北风仍在呼啸,发出簌簌的轻响。
而帐内,暖意融融,将风雪彻底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开情动旖旎的气息。
“不该是这样的……”段令闻的声音带着情欲的沙哑,像是抗拒这样的亲密,又像是乞求景谡不要再这么对他了。
他更唾弃自己,如此轻而易举便又一次沦陷了进去。
伏在他身上?的景谡动作一滞,他轻轻握住段令闻的手?,缓缓贴向自己的脸颊。
“闻闻,你打我?吧。”景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是我?混账……你打我?是应该的。”
前世今生,两世加起来,段令闻只打过景谡一次。
那时,景谡已经称帝,已是九五至尊之?位。景谡将段令闻关在别院后,第一次去见他时,见他仍然想要离开洛阳,想要离开他的身边。
景谡不顾他的推拒,强行要了他的身子。事后,段令闻的脸色很难看,然后一巴掌重重打在景谡的脸上?。这一巴掌成了导火索,景谡再没去看他。
可景谡并不知道,段令闻打他,是以为自己腹中的胎儿保不住了。在景谡离开别院后,段令闻为了腹中的孩子,他强闯出别院,甚至打伤了一个守卫。
那些守卫尽忠职守,绝不能让他离开别院,见他脸色难看,便让人去请郎中来。
当时的段令闻说什么都不同意,且一再保证,自己只是身体有些不适,去取些药罢了,最后答应让守卫同行,才?出了别院。
取完药后,段令闻又回到了别院,且亲力亲为熬煮了药汤。这些事情守卫都与景谡说过,看着并无异样。但之?后景谡还是下?令,没有他的准许,段令闻哪里也不许去。
段令闻没有反抗,因?为大?夫说,他需要静心休养才?能平安生下?那个孩子。因?此,他对景谡所有的感情都倾注于腹中的孩子身上?。
可短短几日,景谡便派人送来了一杯毒酒。
回想起从?前的事情,段令闻心头一阵刺痛。是恨,是怨,最终化作铺天盖地的委屈。
“你……”他只说了一个字,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了,那些被?压抑的情感倾泻而出,他想质问景谡,可声音却破碎不堪,“为什么……会这样……”
洛阳别院, 烛火昏黄。
段令闻靠坐在榻上,一只手轻轻覆在小腹上, 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卷,轻声呢喃着什么。
窗外夜色沉沉。
忽地,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破了?死寂。
段令闻微微一怔,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放下书卷,起身开门。
院子的守卫似乎不见了?踪影,但?段令闻却没有多想,只因门外站着的是景谡身边的大内侍。
段令闻与他没见几面, 但?也知道他是景氏的仆人?, 是景谡信任之人?。
昏暗的月色下, 段令闻没看清他的神色,只见到他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玉酒壶和一杯酒水。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段令闻不明所以, 出声询问。
大内侍微微躬身, 声音较往常低哑了?些许:“段都尉, 奴才?奉陛下旨意, 特来……为您送行。”
段令闻脑子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他难以置信道:“为……为什么?”
只是因为他前?些日打?了?景谡一巴掌吗?可?为何当日不发作, 现在却要……
大内侍眼帘微垂,避开了?他的目光,将托盘往前?伸了?伸, 只重复道:“这?是陛下的旨意,段都尉,请吧。”
“不……”段令闻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而大内侍却步步紧逼。
段令闻不相信,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的声音干涩颤抖:“我……我要见他。”
“段都尉。”大内侍又逼近了?一步,声音晦暗:“过几日,宫里便要遴选城中世家贵女入宫,陛下恐怕没有时间来见您。”
“我可?以走……离开洛阳,再不回来,绝不会?妨碍他。”段令闻一步步后退,小心地护住自己的小腹。
这?一动作落在了?那?大内侍的眼中,不过他并不意外,只是声音有些哀凉:“……已经晚了?。”
他意味不明地继续道:“新朝初立,倘若天下人?知道,皇族子嗣身上流着不祥的血脉……”
段令闻瞳孔骤缩。
他听过很多人?说过,他是不祥、是妖邪转世,但?这?么多年来,景谡从未对他提及半分。
他以为,景谡是不一样的……
原来,不是不在意。
难以言喻的痛苦攫取了?他的心神,他所有的坚持都被一句“不祥”所碾碎,困住了?他三十年的枷锁最终还是将他拖进了?无尽的深渊。
段令闻缓缓摘下了?蒙着左眼的布巾,久逢光亮的眼睛传来一阵刺痛,他看着杯中酒,模糊的光影倒映着那?金色的瞳孔。
他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杯脱手,碎裂声清脆。
在他短短三十年的光阴中,最无忧无虑的唯有年幼的那?一段时光。哪怕所有人?都说他是灾祸,但?阿娘会?哼着歌谣,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阿爹虽然很少言语,却也会?闲暇时给他编草蝈蝈逗他玩;爷爷不会?嫌弃他的笨拙,在泥地教他识字……
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如走马灯花般在眼前?浮现。
他要回去,回段家村去,阿爹、阿娘还有爷爷都在等着他。
毒酒的灼痛在体内蔓延,四肢开始冰冷僵硬,他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挪到书案前?。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却仍艰难地一字一句写下自己的乞求。
直到一口血从嘴角呕了?出来,血污弄脏了?纸张,他颤抖地用衣袖去擦。
害怕上面的字看不清,他想要重新再写一份,可?身体已经彻底没了?力气。
他伏在案上,一只手还紧紧捂在自己的小腹上,气息渐弱,那?双被世人?视作不祥的异瞳从痛苦的挣扎,渐渐变成一片灰烬,最后缓缓闭上,再也没了?气息。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
“……你不要我们的孩子,为什么,还要与我纠缠不清?”段令闻再也控制不住,神色近乎崩溃,他无力地推着景谡,沙哑着声音道:“你走开……你走开啊!我再也……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景谡的呼吸猛地一窒,几乎无法相信耳中听见的话。
……孩子?
前?世,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段令闻每说一句话,景谡只觉得心脏被紧紧攥住,碾碎。
所以,那?日段令闻脸色难看,是因为,他差点伤到了?他们的孩子……
前?世在别院那?一巴掌后,他以为段令闻执意要离开他,甚至是厌恶他的亲近,可?他只是下令禁足,等他服软……从未想过要他的命。
他更不知道,那?时段令闻已经怀了身孕。
段令闻蜷缩着身子,肩膀颤抖着,指尖死死地攥着掌心,压抑的呜咽声从蜷缩的身体里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
前?世的记忆如同最凶戾的鬼魅,蛮横地撕裂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他的眼神没有焦点,痛苦地涣散着,仿佛再一次经历着那鸩毒入骨的疼痛。
“我没有……”景谡再也无法克制,用尽全力将段令闻紧紧搂进怀里,他的声音嘶哑,像是含了?血似的,“不是我,不是我……我从未让人?送过毒酒。”
他的下颌紧紧抵着段令闻的发顶,一只手覆在怀中人?的小腹上,那?里,曾经孕育过他们的骨肉,一个他甚至来不及知晓的孩子。他的心口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不知道,这?里有过我们的孩子……”
也许前世的段令闻并不知道,自宛城之战后的几年里,景谡心底也是希望段令闻能为他生一个孩子,因此,每回欢好结束,他总留在段令闻的体内,迟迟不愿退开。
他的这?些小心思,在段令闻看来却成了?戏弄。若他能早些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或许就?不会?有那?样的误会?发生。
其实再回想,景谡并非没有和段令闻说过这?句话。那?次他率义军攻破长?安,虞朝灭亡,也就?意味着他们终于?结束了?近十年的战乱。
欣喜之下,他几乎折腾了?段令闻一整夜,看着他乖乖蜷在自己怀中的模样,景谡情?难自禁地在他耳旁说了?一句话:闻闻,给我生一个孩子吧。
但?疲倦至极的段令闻根本没有听见,只模糊地应了?一声。
算算时间,那?正是前?世段令闻怀孕的那?一次。
上苍其实对景谡不薄,让他在短短十年的时间里就?结束了?虞朝的混乱统治,成为了?在上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最年轻的开国皇帝。他想要一个孩子,上苍也如他所愿,他本会?有个孩子继承大统。
但?这?一切,都已经毁于?他手。
“对不起,对不起……”景谡一遍遍地在段令闻耳旁道着歉,“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大内侍是叔父身边的人?,前?世自叔父离世后,那?大内侍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他对景氏忠心耿耿。
景谡不相信大内侍会?擅自做主,可?前?世的事情?已经无从查证。
若真是大内侍所为,那?段令闻的死,也与他有着难以脱离的关系。
巨大的悲痛和内疚像野兽啃噬着他的理智,景谡俯身,轻轻将段令闻转过身来,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他紧蹙的眉心,带着无尽的怜惜,沿着泪痕蜿蜒的湿意,小心翼翼地吻去段令闻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
他捧住段令闻冰凉的脸颊,指尖微颤,双目泛起了?红血丝,眸间的痛楚不比段令闻少。
“你相信我……我从未想过要害你。”景谡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交融,气息不稳,“我其实一直想要一个孩子,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我怎么会?伤害你,伤害我们的孩子……”
他用一遍遍的亲吻和解释,让段令闻相信自己。
段令闻的脑袋骤然一空,景谡的话像是挖空了?他的心神,他神色茫然地看着景谡。
不是他……
不是他。
恨了?那?么久,怨了?那?么久,可?现在,景谡告诉他,那?杯毒酒,不是他授意的。
那?他又该恨谁?
那?他前?世的死,又算什么?一场荒谬的误会??还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悲剧?
身体涌上一股寒意,段令闻的眼神变得涣散,他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
他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埋藏了?两世的恨意被连根拔起,留下的不是一个立刻能被爱意填满的坑洞,只剩下一片无垠的虚空。
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段令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又闭上了?眼睛,不想看,也不想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一点。
景谡知道,他说再多也无法弥补前?世的伤害。他沉默了?下来,只将那?个蜷缩颤抖的身体紧紧拥进怀里。
帐内骤然安静下来。
先?前?的质问与辩解都消失了?,只剩下帐外北风掠过时,发出的低沉呜咽。
景谡只听见怀中人?压抑的呜咽,紧接着,肩头传来微凉的湿润,很快,那?湿意便无声地蔓延开来,变得愈发沉重和滚烫。
他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哑声在段令闻的耳旁道:“对不起,闻闻……无论你还恨不恨我,我都不会?再放开你。”
段令闻眼睫微颤,却始终没有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就?这?样在景谡的怀中沉沉睡去。
景谡微微低下头,借着帐内昏黄的光线,凝视着段令闻湿漉漉的眼睫,那?上面还挂着细碎的泪珠,脆弱得让人?心尖发颤。
他极轻、极缓地俯身,无限怜惜地吻去他眼睫的泪水。他的手环着段令闻的腰腹,掌心清晰地感受到腹上微微起伏。
这?里,曾有一个他们的孩子……
是他所期盼的,融汇着两人?血脉的骨肉。
仅仅是意识到那?个小生命曾真实地存在过,一股陌生而汹涌的暖流便瞬间冲撞着他的心口,带来一阵酸麻的悸动。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迟到了?太久、太久……
第60章 花香
栖霞关的冬日, 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了?下来,目之所?及, 唯余下茫茫一片白,覆盖了?远山,吞没了?古道?,仿佛天地间都失了?颜色。
墙头上,一面?军旗低垂着,偶有寒风吹过,也只是懒懒地卷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