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哪怕还有一线希望,段令闻都不愿放弃。
他的手臂绷紧,缓缓将箭尖对准了景谡头?顶上的青果。视线渐渐融成了一片混沌的光影,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眼,眼前骤然变得清晰无?比。
段令闻的手指一松。
箭矢离弦,“咚!”的一声闷响,箭尖正?中青果中心?,穿透果肉,将其牢牢钉在景谡头?顶的木桩上。
“中了?!”
“这?都蒙中了?”
“这?不可能,运气吧……”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惊呼和哗然,不少水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交头?接耳,一个侍奴有这?种箭法?
庞丹眯起了眼睛,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还有两箭。”
一箭射中,段令闻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猛地弯下腰,半跪在地,剧烈地喘息起来。
他的指尖紧紧地攥着?掌心?,直到细微的刺痛将他的心?神唤了回来。
段令闻抬眸看?向前方,定?了定?神,才缓缓站起身来,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一支箭。这?一次,他的手依然在抖,但心?却?奇异地定?了一些。
开弓,瞄准,松手。
“咻——!”
第二支箭,再次命中!几乎是挨着第一支箭的箭杆,那颗果子已经出现了裂痕,彷佛下一刻便会碎裂开来。
“……这怎么可能?”
这?一次,台下的哗然声愈加大声。如果说第一箭是运气,那这?第二箭呢?
庞丹的嘴角微微下沉。
段令闻的心跳如擂鼓,他颤抖着?,拿出了第三?支,也是最后一支箭。
然而,就?在此时,云梦泽缥缈不定?的雾气,如同轻纱般悄然弥漫开来。景谡的身影在雾气中开始变得模糊,而那颗作为目标的果子,更是若隐若现。
视野,受阻了。
段令闻的手僵在半空。
一旁传来庞丹低沉的笑声,他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声音带着?戏谑:“这?样吧,若你能在这?样的雾气里?射中,我便饶他一命。”
他顿了顿,又缓缓补充道:“不过......这?雾不知何时会散。若是雾气散了你还未出手,方才的话,便不作数了。”
闻言,段令闻猛地环视四周的雾气,云梦泽的雾说来就?来,就?散就?散,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段令闻重新举起弓,可这?雾气飘散极快,只一息的时间,眼前变化莫测。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手指死死扣住弓弦,脑海中闪现出与景谡的点点滴滴,他曾对景谡说过,他……也可以保护他。
他猛地睁眼,在雾气散开的瞬息,目光锁定?了那颗青果,弓弦拉满,指尖即将松开。
“呜——呜——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低沉而急促的号角声,从水寨四面?八方响起,一声紧过一声。
庞丹脸上的戏谑瞬间凝固,猛地转头?望向号角传来的方向。台下躁动的水匪们也一片哗然,纷纷惊慌四顾。
这?号角声,便意味着?,有外敌袭击。
段令闻转头?看?向那片水域,只见远处在薄雾的笼罩下,数十艘战船的轮廓正?破开水面?,浩浩荡荡地向水寨压来,船帆猎猎,是熟悉的旗帜,是景家军。
“怎么回事??!”庞丹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问。
一个水匪连滚爬爬地冲过来汇报,“少寨主!好多战船包围了过来!”
庞丹一把推开搀扶他的人,几步冲到擂台边缘向外望去,待看?见战船上密密麻麻的身影时,他难以置信地呵斥道:“哨岗呢?就?这?样让他们摸到了我们眼皮子底下?!”
‘翻江蛟’水寨最重要的防线,便是隐藏在云梦泽水道岔口的明哨暗卡,通过伪装诱敌至暗流或陷阱之处。
此刻却?仿佛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段令闻抓住机会,猛地扔掉长弓,在混乱的人群中央穿梭,不顾一切地冲向了绑着?景谡的木桩。
“不可能!”庞丹低吼着?,他无?法理?解敌人如何能悄无?声息地靠近水寨,除非……
他猛地回头?,只见段令闻已冲到了景谡身前,身边看?守景谡的那几人都被他解决掉。
周遭的号角声响个不停,恰好将那几人的呼喊声盖住。
庞丹怒气到了顶点,他对着?身边的心?腹怒吼道:“把他们两个都给?我杀了!”
一声令下,原本有些慌乱的水匪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段令闻刚砍断一边绳索,便听见身后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他看?也不看?,回身就?是一刀横扫,逼退最先冲到的两人。
他陷入了重围,但他不可能真正?“以一敌百”,他能做的便是拖延时间,大军赶来了,他们有活下来的希望了。
就?在段令闻挥刀格挡时,头?顶突然一暗。
一张浸过药液的大网从天而降,可段令闻不会再重蹈覆辙了。几乎在同一瞬间,他便屏住了呼吸,同时身体向侧后方急退,试图脱出大网的覆盖范围。
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半拍,左腿被绳网缠住,整个人差点踉跄摔倒,却?也撞上了身后的景谡。
景谡闷哼一声,似被疼痛唤醒了神智。
段令闻无?暇顾及,他毫不犹豫地反手一刀割向缠住脚踝的网绳
但这?点耽搁已经足够身前的水匪扑了过来,只能狼狈地向后翻滚,可下一刻,一把刀锋对准了木桩上的景谡。
段令闻瞳孔骤缩,就?在刀锋落下的瞬间,他的手腕猛地翻转,染血的腰刀硬生生架住了这?一击。
刀刃相击,发出刺耳的声响。
段令闻再顾不上格挡技巧,只是凭着?本能疯狂挥砍,只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
他死死地护在景谡身前,哪怕意识都开始涣散,全凭一口气强撑着?。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寨门方向传来!身前的水匪们愣住了神,回头?惊惧地看?向不远处逼近的战船。
水寨中的暗桩铁网,此时却?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战船上的人,似乎对他们水寨的防守了如指掌,不费一兵一卒便绕开了陷阱,朝这?边迅速靠近了过来。
寨主庞英只能命人前去交涉,对方得知水寨内还有人质时,便暂时停止了进攻,命他们立即交出人质,然后投降。
没有第二个选择。
庞英站在主寨高台上,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些战船。他攥紧拳头?,问道:“那几个人呢?尤其是那个姓江的,还有他身边那个双儿,现在关?在哪?立刻带过来!”
负责看?守的一个小头?目颤巍巍回道:“回寨、寨主……少寨主他严刑拷打了那人几日,见他一个字都不说,今日少寨主他摆了擂台,说、说谁能杀了那姓江的,赏银百两……那姓江的怕是……怕是已经……”
“什么?!”庞英勃然大怒,一脚将那头?目踹翻在地,“混账东西!谁让他自作主张的!”
事?已至此,他们未必不可一战。
猛地转身扫视寨中惶惶不安的众人,声如洪钟:“都慌什么!”
之前那官兵也不是没来打过他们,不都无?功而返,他们才是主掌云梦泽的人!
庞英吩咐道:“传令下去,摆阵!”
沉闷的号角声传遍了整个水寨。
段令闻已经力竭,看?着?眼前仍持刀相向的水匪,他哑声开口:“我等是反虞义军,从南阳之地而来的景家军,你们……若是现在弃暗投明,可既往不咎。”
“后面?……就?是景家军主力,你们若负隅顽抗,便只有死路一条……”
能悄无?声息越过几里?外的岗哨,便证明了,那些战船上的人对水寨防卫十分了解。
更何况,数十艘战船驶来,他们水寨的人若是顽强抵抗,必定?死伤惨重。
段令闻的话动摇了一部分人的决心?,有些人甚至趁乱跳到小船中逃之夭夭。
但仍有一些人虎视眈眈地看?着?段令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段令闻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过是临死前的挣扎罢了。
大敌当前,是要了眼前这?两人的性命,还是保全自己的小命?这?些水匪面?面?相觑,这?几天,因为这?几十号人,他们水寨里?已经死伤了无?数弟兄。
“别听他废话,杀了他!”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
段令闻心?头?一沉,他很清楚,这?种时候,只要有一个人煽动气氛,他的劝降便是无?效。
可就?在那人话落的一瞬间,远处一声炮轰传来。
只见一道道巨大的铁栅栏轰然破开水面?,在景家军战船周遭迅速升起,瞬间形成了一道道水中壁垒,试图想?要减缓战船行进的速度。
再派无?数船只在其周围灵活进攻,或直接用炸药炸船。
这?种方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很显然,寨主庞英根本没把他们这?些小喽啰的性命当一回事?。
有些人还没靠近,便弃船而逃,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诸位都是刀口舔血的好汉,难道就?甘心?一辈子窝在这?里??一辈子当个流寇?”段令闻再次劝道:“只要你们放下兵器,我以性命担保,景家军绝不会伤你们的性命。”
一个年纪较轻的水匪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段令闻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仍郑重应道:“一诺千金!”
高塔之上,庞丹强忍着?肩头?箭伤传来的阵阵剧痛,单手扶着?栏杆,俯瞰着?整个混乱的水寨。
不经意间,他的目光扫过擂台附近那片区域,却?只见那片狼藉的空地上,段令闻浑身浴血,死死地挡在木桩前,而他前面还站着?十几个寨中的弟兄,可他们却?一动不动,有些甚至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怒火瞬间冲上了庞丹的头?顶。
庞丹的脸色难看?至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得很!”
他拿起一旁的弩箭,对准了段令闻的脑袋。
弩箭朝着段令闻的命门而去。
忽地, 一只血手从他身后伸了出来,揽住他的腰身, 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扯。
与此同时,弩箭擦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
若是晚上一瞬,哪怕只是眨眼之间,这支箭便会从段令闻的脑袋穿过去!
段令闻愕然抬头看去,只见庞丹一击不成,便朝着他们射来第二支弩箭。
速度之快,段令闻只得一把砍断绑着景谡另一边的绳子, 半抱半拖着奄奄一息的景谡, 踉跄着扑向旁边一堆木箱之后。
背靠着掩体, 段令闻才?敢大口喘息,他紧紧搂着景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手心的冷汗与景谡的血混在?一起, 让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原本追杀两?人的水匪也已四散奔逃, 再?也无暇顾及他们。
“景谡……”段令闻颤抖地低唤着,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景谡身上的伤, 可他身上可怖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 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
景谡眉头紧蹙, 终于不敌身体的疼痛,昏死了过去。
段令闻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景谡……你醒醒……”
他感觉到景谡的呼吸越来越轻, 越来越浅,身体也越来越冷,似乎怎么也捂不热。
身后突然传来沉闷的脚步声,像是一点点砸在?他的心头上。
段令闻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骤然心头一寒。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少寨主庞丹。
此时,整个水寨已乱作一团。
景家军的战船突破了最后一道水中防线,喊杀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越来越近。
溃逃的水匪与冲上来的景家军短兵相接,原本还想?依仗地利优势准备殊死一搏的水匪们,军心瞬间崩溃。
他们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争抢着要?离开这里,为了争夺一条小船,昔日称兄道弟的人甚至拔刀相向,血溅渡口。
却不知,整座水寨已经被包围了起来。
邓桐身披轻甲,手持染血的长剑,一脚踹翻冲上前来的水匪,而后一把抓过旁边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一个年轻水匪,染血的剑刃直接抵住对方的咽喉,冷声质问:“说!前几天途径这里的那支商队,现在?何处?!还有没有活口?!”
那水匪双腿筛糠般抖动,结结巴巴地求饶:“好、好汉饶命……那些人……关?、关?在?水牢里……”
“水牢?!”
关?在?水牢,就意味着很可能还活着!
邓桐强压下心头的激动,抵在?水匪咽喉的剑刃迫近了几分,“带路!立刻!马上带我们去水牢!若有一句假话?,别怪我不留情!”
他猛地将水匪往前一推,同时对身后紧跟的几人厉声下令:“你们几个,跟我来!其?余人继续清剿残匪,务必控制寨中要?道!”
那水匪被推得一个踉跄,不敢有丝毫犹豫,连滚爬爬地指着某个方向:“在?、在?那边……小的这就带路,这就带……”
水牢的方向,与擂台的方向截然相反。
“我早该杀了你。”庞丹又爱又恨道,他举着箭弩,对着段令闻的脑袋。
在?极致的恐惧过后,段令闻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哑声开口:“现在?动手也不迟,只不过,你也逃不掉。”
庞丹的弩箭死死锁定段令闻的眉心,杀意已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段令闻脸上突然浮现出极度惊愕的神情,目光猛地投向庞丹身后,脱口喊道:“邓桐!”
庞丹闻言,下意识地肩膀一紧,转过头去看。
就在?这一瞬间,段令闻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扑向庞丹。
“你诈我?!”庞丹瞬间反应过来,惊怒交加,下意识扣动了弩机。
“嗖!”
弩箭在?极近的距离射出,但因庞丹仓促转身失了准头,擦着段令闻的肋侧飞过,带走一片布料和血皮。段令闻眉头微蹙,却去势不减,一头撞上庞丹肩上的伤。
这一撞击,剧痛让庞丹闷哼一声,手上的弩也脱手飞了出去,落在?几步之外。
两?人重重摔倒在?地,瞬间扭打在?一起。段令闻凭借一股狠劲,拳头专朝着庞丹的伤处猛砸。庞丹虽受了伤,但毕竟武力与反应力都比他强,剧痛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性,他格开段令闻的拳头,用膝盖猛顶对方腹部?。
段令闻体力早已透支,全靠意志支撑,一番缠斗后气力不济,被庞丹抓住破绽,一脚狠狠踹在?胸口。
“咳!”段令闻被踹得飞了出去,后背撞在?木箱上,眼前一阵发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剧烈地咳嗽着,视线模糊间,骤然看到了落在不远处的那个箭弩。
几乎在同一时刻,庞丹也看到了。
两人同时向那箭弩扑去,段令闻距离稍近,他屏住一口呼吸,身体贴着地面猛地一窜。
就在?庞丹的脚即将踩在?弩身上的前一刻,段令闻将箭弩牢牢抓在?手中,随即借着前冲的力道向侧方翻滚而出,与庞丹拉开了几步的距离。
段令闻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他抬起头,脸上混杂着血污、汗水和尘土,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只剩下如?寒冰般冷冽的杀意。
庞丹眼见弩箭被夺,他脚步后退了几步,眉头紧蹙道:“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
“那就试试。”段令闻将箭尖指向庞丹的心口,弩机上只剩下一支箭,他也只有一次机会。
庞丹心头微慌,若是没有之前段令闻射向青果那两?支箭,他或许不会当一回事?。
此时此刻,他只得咬牙暗骂一声,旋即果断转身。
段令闻的视线紧紧锁定着那个不断移动的身影,他耳边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呢喃一声:“事?不过三……”
前两?次,他想?杀庞丹都没有成功,那么这一次……庞丹必须死!
“嗖——!”
弩箭破空,直射而出!
庞丹前冲的姿势骤然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贯穿自?己胸前箭矢,又缓缓回头看向段令闻,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一股鲜血从口中涌出。
他眼中的怨恨和不甘,最终化成了死寂,身体沉重地向后倒去。
段令闻身体骤然失了所有力气,他扔下手中的空弩,几乎连滚带爬地朝景谡的身边挪去。
此时,疲累与剧痛席卷了他全身,他的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双腿软得像棉花。
他几乎是爬到了景谡身边。
“景……景谡……”他喘息着,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上景谡的脸颊。
景谡静静地躺在?那里,悄无声息,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段令闻想?去找救援,可他连抬起自?己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无力地瘫倒在?景谡身侧。他的脑袋渐渐靠在?景谡的肩膀,低声道:“景谡……我好累……”
他的意识在?昏暗中挣扎。
忽然间,一个身影从侧面一堆散乱的木箱后猛地窜了出来,是一个脸上带着擦伤的瘦弱水匪,他眼神惊惶,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逃离这片绝地的生路。
狭路相逢,双方都是一愣。
那水匪先?是吓了一跳,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瞬间闪过惊惧,随即立刻移开目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缩着脖子就想?从旁边绕过去。
“等……等等!”段令闻终于反应了过来。
那水匪身体一僵,非但没停,反而加快脚步。
走了几步,那水匪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向两?人,从包袱里丢出了一枚果子给他们,“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低声骂了一声:“真倒霉……”
他才?加入这水寨半个月没到,这寨子就要?没了,又得去别的地方乞讨去了。
“帮……帮我们……”段令闻用尽力气,从干涩灼痛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那水匪道:“我可搬不动你们,自?生自?灭吧……你们要?是死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跟我没有关?系,我还给了一个果子你们,别恩将仇报啊……”
说罢,那水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遭的一切声音变得模糊而不真切,段令闻太累了,他身上的暗伤并不少,手臂那几处较深的刀伤流出的血早已凝固,将衣物?和皮肉黏连在?一起。
他只能祈求有人能发现他们。
冰冷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那浓墨般的黑暗终于彻底淹没了他的意志,沉重的眼皮缓缓垂下。
不知过了多久,水寨内的战火已基本平息。
景家军的士兵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清剿残余、收押俘虏,满地尸身,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邓桐站在?主寨广场中央,眉间越发凝重和焦急。
“……没找到!”一队一队搜查的人都回来禀报,并没有找到景谡和段令闻的身影。
水寨不算小,且杂物?很多,一些犄角旮旯的角落也可能藏着人。
“再?去找!”邓桐声音沙哑,眸间掠过痛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邓桐自?己也待不住,在?这偌大的水寨翻找起来。
死寂……与无边的黑暗,将段令闻紧紧包裹、拖拽,不断下沉。
他听到了一道声音,好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却又好像和平常不一样,带着一种沧桑的悲悯。
“回去吧……”
段令闻不解,他朝着虚空喊道:“回哪里去?”
无人回应。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拖拽了上去,段令闻的耳中听到了一阵阵呼喊。
“公子……”
“夫人……”
“段令闻!”
段令闻的意识从沉重的枷锁中挣脱开来,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此时,天色已经昏沉,他不知昏睡了多久,身上总算是有了一丝力气。
身边的景谡应是中途清醒过,他将段令闻护在?怀中,只不过,此时又昏死了过去,所幸,他身上不再?流血,只要?再?撑一会儿,就能得救了……
呼喊声越来越远,段令闻艰难地探出个头,朝远处喊道:“我们……在?这里……”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很快便被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掩盖了过去。
段令闻想?走过去,但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寸步难行?。
就在?此时,他的目光看向怀中的果子。这下,真得感谢那个人了。
段令闻欣喜若狂,拿起那个果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一旁的木箱子。
虽然敲击声也会被覆盖,但持续的声响还是引起了注意。
“那边好像有人……”
“快过去看看!”
段令闻看向一旁的景谡,轻声呢喃:“景谡……我们活下来了。”
他以为,他们会死在?这里。
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不过……战场本就是如?此残酷。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该想?到,也许就在?某一天,他会死于敌人手中。
段令闻唇角露出一抹笑容来,他咬了一口果子,目光望向远方。
活着……真好。
“景谡!”段令闻声音微嗔, 似乎是有些生?气,“你在发什么呆呢!”
一点微光透过眼缝, 景谡站在田埂上,段令闻就?站在他?面前?,穿着?布衣,挽起裤脚,扛着?锄头朝他?走?来。
“太阳都要下山了,我们回家啦。”段令闻笑着?朝他?道。
景谡点了点头,“好。”
两人回到小屋, 升起了炊烟。这里没有战乱, 没有官府和地主欺压, 两人就?像这世间最寻常的一对?爱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里一同劳作?,夜晚在星空下依偎低语, 看星河渐明, 听蛙声虫鸣。
日子平静而美好。
直到这天清晨, 景谡醒来, 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侧, 却摸了个空。
段令闻不见了。
一股没来由?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景谡的心神, 他?冲出小屋,焦急地四处寻找,呼唤着?段令闻的名字, “闻闻……”
但无人回应。
不知寻了多久,最终,他?在一处开?满野花的山坡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段令闻就?独自坐在那里, 背影单薄,静静地眺望着?远处蜿蜒的河流与连绵的青山。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浑身笼罩着?一种近乎哀伤的寂寥。
景谡快步上前?,从身后将?他?紧紧搂入怀中,慌乱的心似乎才?渐渐安定?下来。
他?将?下巴抵在段令闻的颈窝,担忧道:“你怎么在这里?我醒来找不到你,很担心。”
怀中的人没有像往常那样温顺地靠着?他?,也没有回答。
景谡感到一丝异样,轻轻将?他?的身子转过来。
段令闻抬眸看着?他?,那双平日里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恸,就?这样静静地、久久地凝视着?他?。
“怎么了?”景谡轻声问他?。
段令闻终于开?口,仿佛梦呓一般:“你永远留在这里,好不好?”
景谡看着?他?,郑重道:“我会永远陪着?你,你在哪,我就?在哪。”
听到这一句话?,段令闻眼底的悲恸并没有化去,下一刻,一行鲜红的血泪,毫无征兆地从那金色的眸中滑落。
景谡的脑袋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针刺穿,骤然剧痛。无数画面涌入脑海,他?……此时应该在‘翻江蛟’水寨里,又或者,他?应该已经死了……
那眼前?的段令闻,并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
“闻闻……”景谡轻唤他?一声,他?伸出手,想要替段令闻揩去泪水。
段令闻的身影却开?始变得模糊、破碎,他?想抓住,却怎么也抓不住。
“景谡,我真的,好恨你……”
段令闻的声音消散在空中,眼前?的一切应声而裂,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仿佛从万丈深渊被猛地拽了回来,景谡的意识被一阵尖锐的剧痛强行塞回躯壳,鼻腔里充斥着?浓郁的药草味,他?缓慢地掀开?眼皮。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光影,过了好几息,他?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他?……还活着?。
景谡目光移向旁边,只见段令闻坐在床榻旁,手臂撑着?脑袋,闭着?眼睛。他?看起来清瘦了许多,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仍紧锁着?,像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疲倦。
他?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原本?在闭目休憩的段令闻立即睁开?了眼睛,他?的眼中还有血丝,不知是多少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见景谡醒来,段令闻眨了眨眼,似乎在确定?这不是他?的幻觉。景谡整整昏迷了七天,连大夫也说,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七天里,段令闻甚至顾不及自己身上的伤,便守在景谡身边,在深夜无人时,他?无数次近乎崩溃地喊着?景谡的名字,求他?醒过来。
有时,他?昏昏沉沉时,耳边好像听到了景谡在唤他?,可一睁眼,却还是只见景谡安静地躺着?。
景谡想开?口,想让他?到榻上睡一会儿,可嘴唇翕动了一下,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却因牵动了身上的伤处而化作?一声闷哼。
段令闻连忙握住景谡的手,颤抖而急切地开?口:“你别动,别动……”
随即他?转头朝门外喊道:“小福!小福!快去叫郎中!”
“是!”
段令闻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捧起景谡的手,缓缓地将?自己的侧脸轻轻贴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想笑,想给刚刚醒来的景谡一个安心的笑容,可眼眶却莫名地红了,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涌出,沿着?景谡的指缝和掌心落下。
压抑了七天的恐惧与绝望,在此刻化作?了委屈,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
郎中很快赶了过来,在查看景谡的脉象和伤势后,才?如释重负道:“万幸,万幸啊!将?军底子好,此番凶险总算是熬过来了。接下来只需安心静养,按时用药,切忌情绪激动,更不可轻易挪动牵扯伤口。假以时日,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段令闻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此时,景巡与邓桐也闻声赶来,又与郎中交谈了一番,才?回到屋内。
邓桐见段令闻的身体也快要熬不住了,连忙劝道:“夫人,公子既然脉象平稳了,你也去歇一歇吧,你伤势未愈,又连日不眠不休地守着?,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