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并非生来完美无缺的,这身伪装也从来不是天衣无缝。
大学时期的她,曾因错失头等奖学金,听着父母在电话中厉声苛责辱骂,习以为常地站在天台边缘,一如既往地平静流泪。
夕阳西下,晚风轻拂,她不经意地扭过头,与站在天台另一端,戴着耳机、正在摆弄盆栽的女孩四目相对——那是她和周忆流第一次的相遇。
那是第一次,有人窥见她皮囊下的不完美与脆弱,也是第一次,有人总是用那样坚定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可是小容,你已经做得很棒了。”
“我相信,只要是你,什么都可以做到最好。”她总是这样对徐容说。
后来的每一次扫墓,徐容都到得比周观熄到得更早。当每一次聊起长青计划的进展时,徐容也会站得笔直,用同样坚定的语气和她说:“我们一定会找到答案的。”
时光如梭,物是人非。如今涡斑早已蔓延并扎根于徐容的血肉之中,啃噬着她心脏的每一个角落。它以她的心血与执念为养料,根系固执地、不断地蔓延、生长,最终化作身体里,再也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周观熄可以在这最后一刻保持理性,冷静地寻求那缥缈的一线希望。但是徐容无法沉下心来——她无法承受将一切拱手让人的风险,尤其是当她知道,真正的解药……其实近在咫尺。
是的,那绝对的解药……一直就摆在他们的面前,不是吗?
在实验室门前停下脚步,徐容侧过脸,抬起手,轻颤着抚上玻璃倒影之中的自己。
她最终微笑起来。
门被助手拉开,她错开视线,走进屋内。
“人已经到了。”她偏过头,对其中一人淡声开口,“他一向信任你,由你来麻醉吧。”
颜铃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摇晃着手中的工牌。
今天的这间屋子布置得很奇怪,没有桌椅,只有一张床,和许多他看不懂的架子与仪器。
自动门开启,他抬起眼,本以为是徐容,却发现是另一位熟人,顿时兴奋地坐直了身体:“麦橘?好久不见,你怎么也在这里?”
麦橘推着推车进来,与他对视的瞬间,肩头微颤,勉强咧出一个笑容:“是啊,我……还没下班呢。”
“看到是你来取血,我就放心了。”颜铃长舒一口气,“别的白大褂,总觉得信任不过。”
麦橘沉默,垂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颜铃忽然想起什么,拿起行囊,在里面掏了又掏,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钥匙扣。
“之前我看,你很喜欢用这个睡眠鸭做屏保。”
颜铃向他招手,“你说你喜欢它,是因为当时读书很苦,总是睡不够,希望上班的时候可以多睡一会儿——所以前两天我去米米乐园的时候,刚好在纪念品店看到有卖它的周边,就给你带了一个。”
麦橘垂着眼,指尖颤抖,将那只穿着睡衣、憨态可掬的小鸭子紧紧攥在手心。
颜铃问:“你喜欢吗?”
“喜欢。”良久,麦橘声音极轻地回答,却始终不敢看向他的脸,“……特别喜欢。”
颜铃叹息一声:“再过一阵,我就要回到我的家乡了,以后的每天中午,就没不能再和你一起吃饭了。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倏地从麦橘脸上颗颗滚落。
颜铃茫然抬眸,这才发现泪水不知道在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爬满了麦橘的脸颊。
“……颜铃。”麦橘打断他,颤抖着从牙缝之中挤出声音,“快跑。”
颜铃没反应过来:“……什么?”
麦橘闭了闭眼,拉起他的手,冲向门外,重复着那一个字:“跑!”
“麦橘……你怎么了?”颜铃踉跄着跟着她跑了几步,完全茫然,“我为什么要跑?”
麦橘的眼水簌簌掉落,在门前刹住脚步:“涡斑病之前的解药,是失活的,我们根本没有成功。”
“失活?”颜铃的呼吸悄然变得急促,“可上次我亲眼看到了,仿制的药剂明明可以修复——”
“那只是短暂的假象,”麦橘泪流满面地摇头,“不论我们怎么调整,涡斑都会重新浮现。所以目前可知的,唯一确认真正有效的解药……只有你的血液。”
“政府最后通牒,要么在一个月内拿出解药,要么拿出控制新灾变的手段,否则终止项目。”
她哽咽道:“现在徐总决定……直接从你身上抽取足够分量的血液,提取出有活性的物质,解决眼前的灾变,向政府交差,稳住局面。”
指尖的温度在瞬间退却,颜铃的嘴唇颤动:“足够……是多少?”
麦橘泣不成声:“我不知道……但一定会是很多很多。一旦把你的血液里的物质交给政府,未来的需求只会源源不断,在找到真正的解药之前,他们会一次又 一次地从你身上提取……”
她顿了顿,摇着头说:“可是我们找到了三年都没有结果,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真正的解药呢?”
颜铃踉跄着后退一步。
从离开岛外起,他就千方百计地防备着,竭力逃避的那种被困于笼中小鼠的命运,终究还是成真了。
“她不敢的。”
颜铃努力稳住呼吸,迫使自己保持镇定:“徐容不敢这么做的,我已经给大老板下了蛊。如果徐容敢伤害我,我可以在瞬间对大老板反制,我能够要她顶头上司的命,她应该清楚这一点。”
麦橘原本只是哽咽落泪,却在听到“大老板”三个字的瞬间,骤然安静了下来,脸色随之变得灰白。
那实在是一种极其怪异的、近乎绝望的神情,又夹杂着几分难以启齿的不忍。她别过脸,拼命地摇头,不敢与颜铃对视:“不,不……”
颜铃紧紧抓着她的双手,语气坚定而冷静:“麦橘,别哭,这是一种很厉害的蛊,他们绝对不敢伤害我的。你现在就带我去找徐容和大老板,我们当面——”
“……你见不到大老板的。”
麦橘无法直视他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才终于低下头。汹涌的泪如断线般滑落,她崩溃地哭出声来:“颜铃……你快走吧。别回你现在的住所,想办法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谁都不要相信,然后——”
她这副回避而恐惧的神情太不寻常,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颜铃的心脏,他呼吸发紧,后退半步,声音发颤:“可是……我能去哪儿?我还要等周观熄回来,我——”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麦橘的身体顷刻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
“……不要等这个人了。”麦橘拼命摇着头,死死抓住颜铃的手,声音颤抖着不成样子:“你快走吧,求求你,现在就走……”
屋内一片死寂。几秒后,颜铃甩开她的手,后退两步,静静地看着她。
“为什么?”他定定地注视着麦橘沾湿的侧脸,声音也轻了下来,“为什么不让我等他?”
万籁俱寂。
麦橘抬起头,泪眼朦胧间,对上那双执拗的眸子——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几个破碎而含混的气音。
毕竟世间最难启齿的谎言背后,往往藏着最痛彻心扉的真相。
“因为……”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哽咽着挤出声音,“因为周观熄他……就是大老板啊。”
作者有话说:
外星基地的那位你自求多福吧
时间的流逝在这一瞬间停滞,空气冷寂下来。
颜铃盯着麦橘,许久才眨了一下眼睛。他轻轻地、又像是很困惑地问:“你在胡说什么啊,麦橘?”
他的眼睛亮得骇人,瞳仁深处宛若有炽热的野火在燃烧——那是一种令麦橘心惊的、无法直面的光彩。
麦橘心口钝痛,只觉得每个字都难以启齿:“颜铃,我没有胡说……”
“不要开玩笑了。”颜铃生硬地将她打断,短促地笑了一下,“这并不好笑。”
“他是周观熄。”他紧盯着麦橘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他只是一个清洁工,在上个月前,他连工牌都没有,他还在一直帮我给大老板下蛊——”
“他是融烬的CEO,我和徐容的顶头上司,你一直想见、想要下蛊的大老板。”
麦橘强忍着心头的酸楚,打断了他:“你刚来公司的时候……很不信任我们,偏偏刚好在洗手间里遇见了他。所以为了赢得你的信任,让合作推进下去,徐总才说服他去扮演了清洁工。”
“……从一开始,他就不需要工牌这种东西。”
她艰难地停顿一瞬:“大老板是他,楼下高管墙上的那张照片原本也是他……一切有关大老板的信息,都是我们在得知你想给他下蛊之后,为了让你知难而退编造出来的,可是,可是我们没想到……”
她闭上眼,哽咽着别过脸,再也无法将后面的话语说下去。
颜铃静静地看着她,不再说话。
“……你快走吧,徐总他们马上就会过来了。”
麦橘猛地睁眼,呜咽着将他向门外推。泪眼朦胧间,她凝望着颜铃的双眸,终于将那句在心头埋藏已久,始终无法启齿的话倾吐而出,“对不起,颜铃,真的……很对不起。”
她的泪砸在颜铃的手背上,灼烫而真切,令颜铃瑟缩一瞬,茫然缥缈的思绪也随之聚拢。
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可这滴眼泪的温度,麦橘脸上鲜明的歉疚与痛苦,都无比清晰地告诉他这是现实,这是真相。
眼底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化作一片毫无波澜的死寂。
他抬眼望向麦橘,长睫轻颤,失了血色的唇微微动了动。
那一瞬,麦橘几乎以为他要说些什么。
但他没有——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麦橘最后一眼,随即蓦然转身,朝走廊外跑去。
颜铃开始奔跑。
走廊里的灯光刺目冰冷,他的世界天旋地转。大脑的防御机制阻断了一切深入思考,他只是思绪空白地遵循着本能,麻木地操纵着四肢摆动,向着大楼之外逃离。
他下意识向拐向电梯间,却远远看到两个黑衣保镖伫立在走廊尽头,其中一个保镖在发现他的瞬间神情一凛,大声喝道:“站住!”
颜铃呼吸陡然急促,猛地转身,步伐踉跄地扑向楼梯间。
宛若被恐惧牵线的木偶,他的每一步都跑得机械而慌乱,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夹杂“快通知徐总”的叫喊。他不敢停下,只能继续向外奔跑,可心头却空荡无比,因为他不知道该逃向哪里,也不知道终点应落在何方。
他冲出了融烬的大楼。冷风迎面袭来,他仍然没有停下,不敢回头,也不确定那些保镖是否还在身后。
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风声在耳边呼啸,心口的闷痛逐渐蚕食了力气,他的脚步变得迟缓沉重,最终一点一点地停了下来。
他跑不动了。
凌晨时分的马路褪去喧嚣,静谧地融于夜色之中,只有风声清晰冷厉,吹得颜铃的眼睛干涩生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突然很茫然,也好困惑。他想,自己还能去哪里呢?
从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第一天起,他全心全意依赖的、信任的,从始至终只有那一个人。人生中第一次,他体会到了什么是爱;和那个人相伴的每分每秒,心中都像浸在蜜中那样美好。
而他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天起,心中恐惧的、提防的、憎恨的……也只有一个人。
明明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人,明明是他亲眼见过、亲身所感的两个人,为什么可以毫无察觉?为什么被如此轻而易举地蒙蔽?他们……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他的真名究竟叫周观熄,还是吴闻灭?而现在的他,又究竟在哪里呢?他真的去看他的父母了吗?而自己餐厅和影院遇到的“大老板”,又究竟是谁?
他对自己说出的话,又有哪句究竟是真的呢?
爱也是假的吗?想要和他回小岛的承诺也是假的吗?而方才抽血的命令……真的是徐容下的吗?
脑中一片混沌,颜铃站在马路中央,迷茫不已地想,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否则神明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他倾尽所有、帮助这些人的世界恢复生机与绿意,可为什么看似友好的人选择伤害他,与他相爱的人却要欺骗他呢?
明明颜铃已经学会了这个世界的许多规则,就像此时的他知道,眼前穿梭的四个铁盒叫作汽车,也懂得在他眼前亮起的红灯,意味着要立刻停下脚步。
可这一瞬间,伫立在这片冰冷高大的都市森林之中,颜铃发觉一切仍是那样的陌生。他感觉自己像是一片毫无归属的枯叶,被风裹挟着在空中飘荡了许久,却始终寻不到该坠落扎根的土地。
他突然感觉好累,站在道路中央,知道自己该向前走,茫然环视着四周,却再也没有力气挪动脚步。
尖锐的鸣笛声响起,汽车刺目的灯光映他苍白的侧脸。他喘息着,直视着疾驰而来的车辆,却没有力气躲避——或者说,这一刻的他,也没有那么想躲开了。
——下一瞬,袖口传来一股剧烈的拉力,他被猛地拽回路边安全地带,耳边随即响起急切的呼喊:“阿铃!你疯了吗?”
颜铃低头撑着膝盖,喘息着抬起脸,却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只是迟缓地抬眸,望向面前的人。
颜大勇气喘吁吁,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在看清他脸色和眼神的瞬间,滞在原地:“你……还好吗?”
颜铃的视线没有焦点,声音轻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颜大勇的嘴巴张了又合:“我……”
颜铃望着他的脸,恍然地轻眨了下眼,突然问;“这两天,一直跟踪我的人,是你,对不对?”
颜大勇没料他会如此敏锐,只能硬着头皮干涩承认:“我只是……想找个机会和你再聊一聊,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直到前两天——”
颜铃并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摇了摇头,推开他,继续向前走去。
他不再好奇颜大勇的答案是什么,他已经对一切都无所谓,也不在意了。
他抱紧身上的行囊,只想一直向前走。他想自己该继续跑了,否则那些人又要追上来了……可是此时此刻,他又该去哪里呢?
精神极度紧绷与体能剧烈的消耗早已令他透支。没走出两步,身体便不受控地摇晃起来。颜大勇察觉到了异样,当即拉住他的胳膊:“阿铃,你要去哪里?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颜铃的面容湮没在浓稠的夜色中。过了许久,他才轻声说:“……我要回家。”
见他终于愿意搭理自己,颜大勇喜出望外:“好,我开了车来,马上送你回去。”
蜷缩在颜大勇的车后座,颜铃不再说话。他的意识昏昏沉沉,看向窗外,思绪涣散起来。
颜大勇跟了他这么多天,早已熟记他的住址。将车停稳,他透过后视镜看向颜铃,欲言又止:“我看到有许多保安从融烬的大楼内部出来……这是你跑的原因吗?到底发生了什么?是那些医药公司的人,还是——”
颜铃置若罔闻,径直推门下了车。
他打开门,进了屋,看向客厅的角落——那是已经收拾好的、准备和周观熄一同归岛的行李。微笑的小水獭玩偶躺在行李上方,羞赧地回望着他。
良久,他转过身,走进了周观熄的卧室。
自从确认关系之后,他们每晚便一同在颜铃的屋子温存,周观熄鲜少会回到这个房间。
颜铃打开衣柜,拉开抽屉,开始翻找房间的每一个可能藏匿秘密的角落,执拗地想要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当他开始抽出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开始翻查,一个小小的信封从其中一本的书页间滑落——信封没有封死,于是里面的东西天女散花般,轻飘飘地散落在地板上。
屋外来回踱步的颜大勇,突然听见一声闷响。
他快步冲到卧室门口,便看见颜铃背对着自己,半跪在地,一动不动。
他盯着地上散落的东西,整个人像被定住了。
“阿铃!”颜大勇大惊,试图上前将他从地上拽起。可是颜铃一身冷汗,身子虚软,便只能堪堪搀扶着:“你怎么了?”
几秒死寂后,颜铃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
颜大勇先是一愣,定睛一看,他在笑。
那笑容实在是有些惊心动魄。肩膀的颤动越来越剧烈,颜铃整个人笑得几乎背过气去,仿佛目睹了世间最荒谬的喜剧,浅棕色的眼底流淌着晶莹的光,氤氲着的水汽在其中流动。
一刹那,颜大勇以为他哭了,可仔细看去,却发现他脸上并没有一滴眼泪——他只是在笑,仿佛发现了特别有趣的、发自内心感到有意思的事情。
颜大勇感到心惊肉跳,顺着他的视线向下,发现地上散落的……是照片。
更确切地来说,是一张张拍立得。而每一张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颜铃自己——电视机前,花园里,厨房里的他——这是颜铃当时较劲脑汁拍给大老板,来换取见面机会的诱饵。
颜大勇虽然不明白这些照片的意义,但多年从事演艺工作的经验,让他对镜头语言极为敏感。
这些照片不论从拍摄的角度、构图的取景,还是镜头捕捉的每一个细节,无论是被拍下的人,还是未出现在画面中的摄影师,这些照片呈现而出的,都是一种不需言语陈明,双向流露而出的温情与爱意。
不明所以时,颜大勇听到身旁的人终于开口:“……大勇哥。”
久违的称呼令颜大勇心头一酸,连忙应道:“我在,怎么了?”
“你来找我,是因为那次见面之后,一直对我心存愧疚,”
颜铃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所以想补偿我这个在岛外的族人,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对吗?”
颜大勇的心思被赤裸戳破,一时间尴尬不已,但还是点头:“是的。”
颜铃终于抬头,看向他的脸:“现在你已经很有名了,应该拥有很多的钱和权力,很多事都可以做到,是吗?”
“……是。你有什么需要,不论是物质还是资源,都可以向我提。”
颜大勇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阿铃,你现在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先坐下来休息一下?”
颜铃摇了摇头:“我想回家。”
家?自己不是……已经把他送回家了吗?
颜大勇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随即睁大双眼:“……你的意思是?”
男孩的面色苍白,宛若冬日的冰雪。他俯下身,将那几张拍立得捡起托在掌心,指尖摩挲着照片中的自己,动作轻柔,像是分外珍视这些小小的、薄薄的纸片。
然而下一秒,他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将手松开,于是相纸如被雪屑般从他指隙间簌簌坠落,最终散成一地的寂静。
他抬起眼,平静望向颜大勇的脸。他知道,颜大勇已然明了自己的意思。
“回家。”他声音很轻,却清晰而有力,“我要你现在,送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咪心伤,咪先走了。
清晨,乳白色的雾气弥漫于海面之上。
空气咸湿,在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之前,颜芙起了床,拎起花篮,赤足踏出屋外。
“阿芙,又这么早去做祷告啊?”
隔壁的云婶正在门檐上挂起鱼干:“我昨天刚好多摘了些念名葵,就放在门前,你都拿走就是,别再去跑花田了。”
颜芙应了一声,挑了最新鲜的两朵花放入篮中:“云婶,一会儿回来,我就帮你收拾鱼干。”
“客气什么,我眼睛好多了,现在一个人也忙得过来。”
云婶对着她笑:“之前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哪能想到吃了那些药,现在两只眼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个轮廓了——要不是阿铃替咱们出岛,哪敢想到有这么一天呢?”
颜芙笑了笑,拎起花篮,向海滩走去。
从颜铃离开岛屿的第一天起,颜芙便坚持早起前往海边祭坛祈福,风雨无阻。
将新鲜的贝肉盛在宽大的蕉叶之中,用洁净的海水细细拭净祭坛表面,再将念名葵摆成能与神明沟通的花阵。颜芙闭目,双手举至胸前,诵起祷言。
虽是天生能操纵植物的乐沛族人,颜芙却对花卉耐受不佳。每当在花田久留,皮肤便会生起发痒的红疹。用岛外来的医疗顾问的话说,这种症状叫作“过敏”。
然而这几个月来,她依旧坚持每天清晨采花摆阵,一次不落,为的便是让神明看到诚意——求山神海神,一定要保佑她的阿铃平平安安,早日归乡。
做完祷告,浓雾散去,天光大亮。阳光沐浴着整座乐沛岛,族人们围坐在海滩附近,处理着新捕回来的贝类和鱼,有说有笑。
“阿芙姐姐,大飞鸟还有多少天才会来呀?”
族中的小孩向来心直口快:“上次有个白大褂姐姐,说再来的时候,会给我带一个叫泡泡糖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泡泡可以做成糖果吃呢。”
对于那些医药公司的人,族人起初自然抵触戒备。但对方倒也守信,每隔两周便乘直升机送来药品与物资,从不越界,只在海滩短暂停留,从未踏入岛内。
如此往来数月,到了今日,大部分族人的警惕几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而难以言明的期待。
颜芙摇了摇头,轻声告诫道:“阿宗,所有看似的好处背后,都有他们的代价,可以与这些人接触,但不要忘了保持警惕之心,而且……”
话话音未落,远处便有人奔来,是个肤色黝黑的族中青年,气喘吁吁:“来了来了!大铁鸟提前来了!”
他挠挠头,满面困惑:“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这只,颜色和往常不同,外形也……好像瘦小了些。”
孩子们兴奋地手牵着手,向海边跑去,颜芙和云婶无奈地交换视线,只得一同起身,跟了过去
轰鸣声穿透海风,那架巨大的铁鸟缓缓降落在沙滩上。
众人原以为铁鸟腹中走出的,应当会是那些早已熟识的医疗顾问。下一刻,身旁的云婶身形僵滞在原地,手中的篮子“啪”地坠落,瓜果滚散一地。
她愣愣地向前迈了一步,声音颤抖:“阿勇——”
颜芙也难以置信,盯着面前失踪多年的颜大勇的脸,呼吸急促,刹那间甚至怀疑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她的唇微微张开,却在看见机舱后方走下的另一个身影时,呼吸一同停滞。
——男孩耳上依旧戴着她当时亲手挂上的青玉坠子,背着她亲手缝制的行囊。他瘦了,头发也短了,细碎的发丝随着海风微动,遮挡住部分眉眼,但后方那双淡琥珀色的眸子,是始终不变的清亮净美。
他走出机舱,脚踏在柔软的沙砾上时,似乎一瞬间有些不适应——脚步微微悬空,随即才稳稳落地。
越过人群,目光最终落在颜芙脸上,停顿片刻,浅淡地勾出一个笑。
他的嘴唇随即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虽然声音被风与浪吞没,但颜芙知道,他在唤她“阿姐”。
神明一定是听到了颜芙的愿望——她的阿铃,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乡。
失踪多年的大勇也一同归来。这样好的日子,烤肉、美酒与庆典自然少不了。
篝火亮起,海风喧嚣。颜铃无疑是万众瞩目的英雄,孩子们将鲜花点缀在他身上,晶亮的贝壳与珍珠挂满他的脖颈,甜熟的瓜果被不断塞进他的掌心。
他在跃动的火光中微笑,描绘着岛外的世界,耐心地回答着每一个人的问题。
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因为研究合作已经结束。医药公司呢?——蛊下给了大老板,他们不必再为以后的生活担忧。有认识什么新朋友吗?——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似乎算是个幸福美满的结局。
不过几个月的光景,颜铃却好像长大了许多。
颜芙无法准确形容那种感觉——颜铃在她的印象中,始终是那个意气风发、不掩锋芒的少年。而如今的他,在望着海面时,总会带着一种平静得近乎陌生的神情,将目光的落点放得很远很远。
这份沉静,是颜芙前所未见的,为他原本柔美的面容,添上了一层不易察觉、却令人心惊的冷利。
“怎么剪了头发?”篝火轻快地跳跃着,颜芙在颜铃身旁坐下,像是随意地问起。
颜铃摸了摸自己的发尾,片刻后仰起脸,亲昵地对她笑道:“我看外面的那些人人都剪,我也好奇,就跟着剪了。”
颜芙没有作声。
颜铃将视线移开,拉着她的胳膊,试图撒娇蒙混过关:“再说,就算剪短了,阿姐你也总能给我编得好看,不是吗?”
注视着他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脸,颜芙压抑着心头的微妙异样感,轻轻地“嗯”了一声。
发现更多的不对劲,是在颜铃归岛几天后的一个清晨。
虽然愿望已经实现,颜芙仍照旧早起,准备去祭坛还愿。
却在门口看见颜铃背对着她,坐在台阶上,正仰头望着天空。
晨光亲吻着他的侧脸与鼻梁,映出一层淡而洁净的光晕。可他的身形却分外僵直,甚至可以说是紧绷的,不像是在欣赏晨?,更像是在等待,或是在提防着什么。
“阿铃?”颜芙迟疑地唤了一声,“你怎么起这么早?”
颜铃的肩膀微微动了动,良久,他才回过头,像是很自然地笑着说:“没什么,我也刚起不久。”
“顺手帮你编了些鱼篓。”他指着地上,站起身,利落地拍了拍衣袍上的土,“今天和他们约好了采茶,得先走了。”
颜芙盯着地上堆成小山的篮子看,须臾后,很平静地说:“好。”
不。他在撒谎。
颜芙的胸膛微微起伏。这些篮子用的棕榈叶是她昨晚才备好的。这些分量,至少要两三的工夫才能编完——他分明一整晚都没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