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酸软不已,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要使出全身力气。他抱着玩偶,蜷着身子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蠕动许久,才勉强坐起,扶着床头柜,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磨蹭着脚步,颜铃颤颤巍巍向外挪动,却在目光触及窗外雪景的瞬间,“哇”地惊叹出声,再次毅然决然地将“寻找周观熄”这件事抛到脑后,小跑上前,一把推开了阳台的门。
戴上昨日奖品大礼包里赠送的手套,颜铃坐在雪中,先是堆了一个小小圆圆的雪人,又造了一个高高扁扁的雪人。
他用指尖在圆雪人脸上勾勒出一对大眼睛,画上得意的笑颜;又在扁雪人的脸上描摹出一张眉头紧皱、硬邦邦的臭脸。颜铃乐得前仰后合,觉得这扁雪人和某人简直如出一辙。
肩头一暖,是条柔软厚重的毛毯裹住了他。颜铃头也没回,当即指向那个扁扁高高的雪人:“看,像不像你?”
周观熄静静地与面前不似人形的物体对视。
颜铃又往两个雪人的肚子上添了几捧雪,转头问他:“你去哪里了?”
周观熄说:“接了个电话。”
颜铃皱起眉头:“是徐总吗?”
周观熄“嗯”了一声,在身侧蹲下,伸手将扁雪人的头捏得更圆了些,“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颜铃心疼不已地把他的手拍开,一边重新把雪人的头捏扁,一边好奇地问:“解药研制得怎么样了?有什么我能帮忙吗?回去之后,我可以——”
“不需要。”周观熄说,“一切都很顺利。”
被打断的颜铃稍愣了片刻,揉搓着雪人的脑袋,点了点头:“那就好。”
谎言像是薄如蝉翼的糖果外壳,点缀在泥泞不堪的真相上方。当勺柄轻敲,碎成千万片的糖霜簌簌坠落,最终入口的滋味是苦是甜,唯有最初说谎的人才心知肚明。
回到C市后,以临时加班为借口,在颜铃不满的“他们究竟还要压榨你多久的”控诉下,周观熄终于得以回到一片混沌的研发中心。
“涡斑病这种世界性的难题,海内外无数课题组和企业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答案。”
徐容失了往日的从容,急连尾音都在发颤:“现在借着一个变异菌株的由头,逼我们一个月内拿出方案控制住灾情,不就是想找个借口翻脸毁约?这群人……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当年是政府主动寻求与融烬合作不假,然而多年持续高额资金投入,进展却始终停滞不前未有突破,早已令他们心生不满。既然横竖没有进展,不如中止合作,把资金打散,转投那些更容易掌控、资金需求更小的小企业,自然更为划算。
没有成果就意味着被舍弃,与利益有关的一切都向来真实残酷。
周观熄凝视着离心管中的浅绿色液体:“这些仿制解药,确定完全是失活了的?”
徐容现在多看那些药剂一眼,都只觉得心口绞痛,错开视线:“是,不论浓度提到多高,涡斑最终都会复生,目前唯一有效的,就只有原始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瞥了眼周观熄的神色:“其实,T市新型病株的样本昨天已经送到了实验室,我们用血液之中的原始提取物做了测试,是可以修复并——”
“那是他的血,不是解药。”周观熄径直打断了她,不容置疑。
“我知道……”徐容心乱如麻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后退两步,最终倚靠在昏暗的试剂柜前喃喃:“我知道的。”
培育架将两人隔绝在光影不一的屋内两端,一明一暗,灯下的周观熄说:“徐容,去休息一下吧。”
“没事,大家都还能再撑一阵,还有很多方向可以拓展尝试的切入口。”徐容干涩道,“三年都熬过来了,不差这一个月。”
周观熄摇头:“不只是你,通知团队里的所有人,今晚先停下来,都回去休息。”
徐容静了一瞬,抬眼看他:“你……准备放弃了?”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不选择争分夺秒,而是选择“休息一下”,便意味着几乎不可能在政府给出的死线前交出解药。那么融烬将面临的结局……便再也明显不过。
“不是放弃。我会继续会寻找别的方法,一刻不停。”
周观熄说:“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从没有停歇过一秒。让身体在这个阶段透支,没有任何意义。”
“我都明白,只是已经走到了这里,就差最后这么一点点,我真的……做不到这么洒脱地放下。”
徐容将脸埋入掌心,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这么多年,团队里面这么多人,每个人的时光和心血都砸在这里,而且这是忆流的心愿,我和她承诺过,我会……”
“复苏绿意是世界上每个人的心愿,但这个心愿很难实现,未必非要由我们来完成。”
周观熄语调平静,打断了她:“徐容,去休息,去生活,给自己一些喘喘息的空间,她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徐容茫然抬眸,越过培育架上作物的枝叶间隙,盯着男人的侧脸:“你……真的变了。”
“是因为那个男孩儿,对吗?”她轻轻地问。
周观熄别过脸,答非所问:“病变和政府的事情,不必告诉他。这一切本就与他无关,是我们强行将他卷入其中,他不该为此感到遗憾自责。”
一个念头蓦然从徐容脑中一闪而过,她努力压抑着声线之中的颤抖:“你,你和他……”
周观熄不再说话。几秒钟后,徐容摇着头,后退了一步:“……天呐,周观熄。”
“先回去吧,徐容,”周观熄转过身,望向身后架上遍布涡斑的作物,“至于解药,我会另想别的办法。”
徐容离开了实验室。
培育架上的感应灯苍白地隔绝一切温度,冷光映亮周观熄的面容,他在黑暗中闭目伫立许久,才睁开眼,转过了身。
来到了加密的档案室内,输入密码后,门悄然滑开,架子上整齐罗列的,是所有与长青计划相关的机密实验记录。
在发现绿意盎然的乐沛岛之前,融烬已挖掘并研究过无数可能与涡斑病相关的途径与机制。虽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但此刻近乎走投无路的周观熄,决定静下心来,将那些研究档案重新翻阅一遍,试图从中寻得哪怕一丝可能的转机。
半小时后,他放下手中厚重的档案,轻呼一口气,摇了摇头。
视线偏转,落在了角落里一沓积灰的信件上。
赵鸿明——几个月前与周观熄在酒会上重逢,却赶上颜铃好巧不巧被来宴会拦截“大老板”的朋友。
这位颇为一根筋的旧友,虽已经前往他外空的种植培育基地,每个月仍在坚持不懈地“骚扰”着周观熄,执意地想与他展开合作。外星基地没有信号,他便每月委托助手回到C市,将最新的研究进展送到融烬。
他执念于探索一种可缓解涡斑症状的“外星土壤”,前期研发虽小有进展,但最后却与融烬情况相似,都出现了作物短暂复苏后,涡斑依旧复现的情况。
周观熄刚开始还会看他发来的报告,后来自己也分身乏术,便未再过多关注对方的进展。后续送来的信件,便被秘书一并收纳到了档案室中。
此时此刻,周观熄拆开其中最厚重的信封,里面是几页土壤数据与作物复苏记录。周观熄翻阅着那些数据,最后望向后方附着的一封亲笔信。
信尾一行字写道:“如果你改变心意决定合作,请联系我的助理,亲自来基地面谈——赵。”
周观熄的眉头轻轻一动。
花园内,颜铃仰面躺在秋千上,呆望着天空,摇摇晃晃。
他已经在这里躺了一下午,为的就是在临走之前,与自己心爱的小花园多相处一会儿。
这个漂亮的小花园,从一开始的荒芜贫瘠,到现在被他收拾得生机勃勃。秋千架上藤蔓缠绕,结满沉甸甸的瓜果;九馥花丛郁郁葱葱,暗香浮动。总之不管是美好的还是遗憾的,太多重要的记忆,都被留在了这里。
回家固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想到即将要与眼前的一切说再见,颜铃心中难免也会泛起一丝恍惚。
开门声响起,颜铃跳下秋千,对门口的人喊道:“锅上煮了鱼饺,你去撒一把葱花,焖五分钟后,盛出锅就好!”
周观熄背对着他,将大衣挂起,半晌后说了声“好”。
颜铃雀跃地跑进客厅,挑起了今晚下饭的剧。《米米宇宙太空冒险剧场版》以绝对优势毫无悬念地胜出——虽然能带很多周边带回家,但以后再也无法通过电视机看到这位“老朋友”,颜铃还是无法遏制地感到些许失落。
剧场版比普通剧集要长。晚饭后,他们躺在沙发上,继续将未播完的后半段看完。颜铃枕在周观熄的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剧情。
颜铃擅长倾诉,持续输出,滔滔不绝;周观熄擅长倾听,静默颔首,偶尔回应。
颜铃认真发表了“加加不是一个好水獭,却是一个合格的朋友”的这个严肃结论,等待几秒后,却始终没有听到身后的人回应。
回过头,发现男人维持着将手搭在他肩头的姿势,俊挺的眉目隐没在暗处,阖着双眼,一动不动。
他睡着了。
颜铃的眼睫微微翕动,眉头皱起。他觉得升职后的周观熄,甚至比之前当清洁工时更疲惫。
不过晚饭时周观熄说过,解药研发进展顺利,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他马上会提出辞职,以后便不会再像这样繁忙了。想到这里,颜铃又觉得十分幸福。
他握住周观熄的手,十指相扣,捂在胸前发了会儿呆,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周关熄的手背。
电视背景音乐过于喧闹,颜铃想让他睡得安稳些,伸手将茶几上的遥控器够到手中,准备将电视关掉。
却不小心按错键,切换到了他从未宠幸过的新闻频道。蓝色幕布背景前女主播神色严肃,语气凝重:
“——T市涡斑病变灾况持续恶化。目前,新型变异病株的扩散仍未得到有效控制,接下来,让我们连线前方记者,带来现场的最新情况……”
第49章 你骗我
周观熄睁开眼时,天色已沉。客厅并未开灯,黢黑的视野里,只有电视机的屏幕荧光兀自闪烁。
他看见颜铃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的另一端,静静地盯着电视机。
他的头发比寻常人长得很快,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已然长过侧脸,柔软顺滑的发丝没过肩头,将神情藏匿。
察觉到身旁的周观熄醒来,他缓缓转过头,半张脸被电视机的冷光镀上一层青白。
“周观熄。”他说,“你骗我。”
三个字,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针,尖锐狠厉地刺进周观熄的心口。更可笑的是,因为编织的谎言太多,这一瞬间周观熄的竟无从分辨,他口中的“骗”,究竟指的是哪一件事。
指尖的温度在瞬间退却,周观熄神色维持着镇定,缓缓侧目转向电视,屏幕正播报着T市的变异涡斑有关的新闻。
“你今天加班到这么晚,累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这个新型菌株,对吗?”
颜铃胸膛起伏,指向屏幕,难过地问:“这就是你和我说的‘一切顺利’,是吗?”
仿佛紧攥着心口的无形大手稍稍松开,血液重新奔流,脏器逐一恢复功能。周观熄半晌后开口道:“……是,我不想让你担心太多。”
“因为怕我担心所以选择隐瞒,你究竟——等等,解药难道还没有成功吗?”
颜铃撑着沙发边缘,膝盖陷进柔软的坐垫,一点一点往周观熄所在的那边挪,惊疑不定道:“上次我们在实验室时看到的药剂,不是已经能修复很多涡斑了吗?为什么过了这么久,白大褂们还是没能研制出真正的解药呢?”
他急切地将脸凑到周观熄的面前,试图从他的神色变动之中得到答案。
他是这样关心着一个本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世界,如此纯粹地因为自己的能力帮其恢复绿意而感到喜悦。
正因如此,周观熄对上这双碎光晶莹的眼眸,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药剂已经失活,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找到解药”这句事实。
“快了。”周观熄听到自己平静地说,“药物研发的周期向来漫长,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
颜铃眼巴巴地望着他:“大概要多久?一两个月?”
周观熄无法继续与他直视,偏过脸,点了点头。
“那还是要好久好久哇。”颜铃泄了气,顺势重新枕回他的腿上,喃喃道:“不过上次去的时候,白大褂们都很疲惫的样子,大家都这么辛苦,真希望这一切可以早点结束。”
许久,他听到周观熄说:“会结束的。”
颜铃乖顺地“嗯”了一声。他察觉到周观熄的手落下,轻抚过他耳际的发丝,便舒服地微眯着眼,将脸主动蹭向男人宽厚的掌心,短暂忘却了烦恼——他喜欢周观熄的手,宽大而灼热,海浪般温柔,海风般轻抚,像一切疲惫过后的最终归属,令他安心。
睡意朦胧间,他听到周观熄语气随意地开口:“过两天,我会回家看望父母,顺便收拾一些到时候带到岛上的行李,大概要几天。”
迷迷糊糊间,颜铃这才想起,这里并不是周观熄真正的家。
他打了个哈欠,将身子往周观熄的怀里缩了缩:“好,那我留在这里,正好也收拾一下我的行李……不过,你要每天准时给我报备行程,知道吗?”
空气凝滞片刻,周观熄说:“我的父母在乡村隐居,那边的信号不太好。”
颜铃一愣,睁开了眼:“这样啊……”
“信号”这个东西,颜铃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却知道是个很不稳定的东西——先前在厕所和餐厅时,就因为这个该死的信号,害得他无法将消息及时发给周观熄的情况。
颜铃仍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究竟怪在何处。他轻蹙眉头,正想开口,忽然鼻尖一凉——一个吻轻轻落下,思绪随之在这瞬间断了线。
周观熄的吻总是来得霸道,但这一次,倒是耐着性子。先是温柔眷恋的蜻蜓点水,才逐渐转化作吞吃入腹般的强势。颜铃仰起脸,试着热烈回应,然而氧气愈发稀薄,最后还是难以招架,只得痛哼一声,攀上他的肩头轻捶了两下。
周观熄拉开距离,喘息着低声说“抱歉”。
颜铃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没关系,我很喜欢。”
今晚的周观熄有些不太一样。颜铃想了想,觉得周观熄是想做了,虽觉得突然,但也不想他扫兴。
“之前买的那些小方盒……放零食柜了。”他耳根灼烫起来,“当时哪里知道是这种用途,你要不要去拿?”
“不用。”黑暗之中,他感觉周观熄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先抱一下你,可以吗?”
答案当然是可以。
在略显拥挤的小沙发中,颜铃面对面地蜷缩在周观熄的怀中。
他的睡眠质量一如既往的优异,没过多久,便枕在爱人的臂弯之中,呼吸平稳地沉沉睡了过去。
拥抱着他的周观熄,却始终神色清明,望着窗外悬在天际的淡色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怀中熟睡的人打横抱起,轻放到卧室床上,被子盖好,掩上门,转身离去。
来到花园,他在台阶上坐下,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端先是急切说了什么,周观熄垂眸,打断道:“够了,曲晴,我当然清楚风险是什么。”
“赵鸿明是个固执且自尊心强的人,上次亲口拒绝他合作的人是我。”他说,“这一趟,他点名说了要我亲自去,我也就该拿出足够的诚意,才能消除芥蒂。”
那端的曲晴说了什么,他“嗯”了一声,眼皮随即莫名跳了一下,
——心头笼罩着薄雾般难以驱散的不安定。他回过头,看向远处紧闭的卧室:“我不在的期间,保镖安排好,哪怕深夜也要盯紧,他……很擅长在出其不意的时候惹祸。”
闭目几秒钟后,周观熄揉揉眉心:“还有,找到颜大勇经纪人的联系方式。”
周观熄临行前的那天,颜铃坐在他的行李箱上,在玄关处看着他穿衣换鞋。
颜铃纠结万分地掰着手指:“你要怎么和你父母解释,突然辞了工作,要去一个小岛上生活……对了对了,你告诉他们,我们乐沛岛物资丰富,绝不会让你饿肚子,更不会让你加班的。”
周观熄没有直接回答:“到时候,你又打算怎么和你的族人解释,从岛外面带了一个人回来?”
颜铃扬起下巴,青玉耳坠随之晃动:“我就说,这个岛外的野男人被我的漂亮脸蛋迷了心智,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我回岛,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周观熄点头,穿上大衣:“那我就说,一个小岛来的小漂亮迷了我的心窍,死乞白赖地非要我跟着他上岛,而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颜铃耳根一热,瞪大眼睛:“你,你……”
难得在口头上落了下风,他跳下行李箱,一把推到周观熄的手中,转身就往客厅走:“你快去吧,别让司机老谭久等了。”
周观熄伫立在门前,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五秒钟后,颜铃脚步一顿,回过头,呜的一声丢掉全部伪装,猛地扑向他的怀里。
将脸埋在男人宽实的肩头,他像是威胁,又像是撒娇,瓮声瓮气地命令道:“……要快点回来,知不知道?”
周观熄抬手,摩挲着他的发丝,最后说了“好”。
他语调依然平淡:“除了超市,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等我回来一起去。不要在电视上看到什么新鲜东西,就心血来潮——”
“……”一盆冷水浇在头上,颜铃后退两步,双手搭在他的双肩,将人推出大门,“你还是快走吧。”
托着下巴趴在窗边,看着司机老谭的车消失在街尾,颜铃回过神,用手贴了贴发烫的脸颊,跺了跺脚:“哪有人说情话,会直接抢来别人的句子,改改就用的?”
周观熄离开的这一周,按理说该是分外漫长的。
或许是因为最终解药的研制近在眼前,回岛的日子也近在咫尺,时间流逝得竟比颜铃想象中要快。
他每天都会看一会儿新闻台,发现灾情似乎没有继续蔓延,但也没有明显好转。
他独自出门去超市采购,特意挑选了一些阿姐和族人们可能会喜欢的零食。路过小方盒区域,他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悄悄选了两盒塞到零食的下方。
他拎着购物袋,走出了大铁蛇站,哼着歌走在路上。
街道很静,无端的,颜铃眉头一皱,回过了头。
后方空无一人,偶有车辆穿梭而过。颜铃站在原地,歪了下头,觉得或许是自己太过疑神疑鬼,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夜晚,颜铃开始正式收拾回岛的行李。
从行囊之中,他翻出了尘封已经的“大老板勾引手册”,一页一页翻过去,从九馥糕、拍立得,到最后的见面。那个面容始终模糊的男人,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了。
这是好事。颜铃合上了本子。
回想起最终下蛊时那个的吻,颜铃条件反射似的抬手擦了擦嘴,恨不得立刻将手中的册子撕碎并扔到垃圾桶之中。
但又感觉里面也记录着不少与周观熄相关的点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它收回到了行囊之中。
走进浴室,颜铃恋恋不舍地抚摸着他心爱的吹风机。他不能将它带走,一是不愿占大老板半点便宜,二是岛上……也没有电可以用。
坐在浴缸边,颜铃的思绪再度飘远,想着和周观熄回家乡后,说不定可以想办法让“电”在岛上应用起来。要是未来某一天,能让族人们也使用上这样方便的东西……
腕上的手表突然震动,提示声起,颜铃心中一喜,以为是周观熄发来的消息,但随即愣住——周观熄的家,不是没有信号吗?
他的通讯录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周观熄,另一个则是当时为了跟进大老板食用九馥糕的进度,强行添加的……
颜铃迟疑片刻,接通了电话:“徐总,有什么事吗?”
想起那个总对自己报喜不报忧的周观熄,他又连忙问道:“对了,我看新闻说,最近涡斑病出了一个新型菌种,你们现在解药的研究进展,到底怎么样了?”
电话那端的徐容似乎没料到他会主动提及解药的事:“是的,确实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变异菌种,至于解药……我们还在努力。”
颜铃微怔,并非因为她给出的答复,而是因为印象中那个永远得体从容的徐容,此刻的声音透着……竟是难以掩饰的疲倦。
“这样啊……”他抿了抿嘴,迟疑道:“你还好吗?你听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
电话那端陷入漫长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我没事的,颜先生。”
良久,电话另一边的徐容像是呼出一口气,用无可挑剔的温和语气重新开口:“这个要求有些冒昧,但是可以请您现在……来公司一趟吗?”
作者有话说:
此刻外星基地的周米米,眼皮开始跳起劲热探戈舞
这是颜铃第一次在深夜时分造访融烬科技的公司大楼。
冷光交织,映亮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唯有他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大厅内回响。
旋转门,自动门,闸机……颜铃穿过一道道再熟悉不过的关卡,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晕晕乎乎从大铁鸟下来,晕头转向、满心惊惶来到这里的那一天。
电梯门开,徐容已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等待着他。
这个优秀而干练的女人,嘴角永远挂着优雅温和的弧度,每句话都能说得亲切妥当,不失分寸。
但从见面的第一天起,颜铃便始终对她保持着警惕——直觉告诉他,一个人如果能够时刻保持无懈可击的体面,那么意味着她的心底防设得极高,深藏不露。
此时此刻,徐容没有笑。她目光的落点放得极远,眼角泛着微红,像是有些失神,神情中的疲倦难以遮盖。
反倒是这样不再无瑕的她,让颜铃觉得真实了几分。他怔了片刻,喊道:“徐容?”
徐容后知后觉地抬眸,与他对视。
不过瞬间,她便将那仿佛精密调控过的温和笑意挂在嘴角,站起了身向他走来:“颜先生,辛苦您这么晚赶过来,如果不是变异菌种出现得太过紧急,我们绝对不会——”
“没关系。”颜铃打断了无意义的寒暄,开门见山,“是需要我提供什么吗?”
徐容的在他面前站定,犹豫了片刻,像是难以启齿般地张了下嘴,欲言又止。
一切尽在不言中,颜铃点了点头:“又是血液,对吗?”
徐容吐出一口气,点头:“这次,取血的方式和之前会有些不一样,可以吗?”
“新型菌种的扩散程度,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她为难地解释起来,“所以这次取血的量……也会稍微多些。”
颜铃的眼睫微颤,仍旧点头:“我知道了。”
徐容惊诧于他的爽快,又带着歉意柔声开口:“我知道,我们在一次次得寸进尺,你真的帮了我们太多,我们真的……无法用言语表达心中真实的感激。”
“你们确实在得寸进尺,但我愿意答应,是因为我很想要帮这个世界恢复生机。”
颜铃抬眸,与她对视,平静开口:“只不过这一次,作为交换,你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徐容神色不动,半晌后轻声道:“您说。”
颜铃问:“你研究涡斑这个项目,有多久了?”
徐容对这个问题有些始料未及:“……很多年了。”
颜铃点头:“今天取完血后,我希望你立刻回去休息。”
徐容愣住了,对上男孩清澈的琥珀色眸子,听到他说,“我知道这个项目对你而言很重要,可你现在看起来快要垮掉了——人与植物一样,一旦损耗过度,便会难以逆转地枯萎下去。”
“不只为了你自己,也要为你的家人考虑,不要让他们担心。”他说,“休息一下吧。”
徐容沉默良久,控制着脸上的神情,点头:“好,我答应您,结束后,会给自己放个长假的。”
颜铃“嗯”了一声,说:“走吧。”
两人并肩在静谧的走廊上行走,全程无言。
拐个弯,徐容拉开一间屋子的门,侧身引领着颜铃先进屋,嘴角扬起精准的弧度:“您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去准备一下,很快就回来。”
门合拢的刹那,徐容脸上的笑意在顷刻间消散。
她伫立在走廊中央,静立片刻,眼中掠过一丝茫然。
但神情随即恢复惯常的清明。她一步一步,向前走了起来,一开始脚步缓慢,后面变得愈发利落决绝起来。
她想自己或许是憔悴得有些明显了。距离政府给出的死线,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而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上一个完整的觉了。
这已是周观熄前往赵鸿明外星基地的第五天。基地没有信号,但徐容也不期待他会带着任何好消息回来。
这三年来,她经历太多次怀抱着相同的期冀,面对过无数次的失败,她太熟悉——那种看似抓住了希望,下一秒却发现只是如流沙般从指隙悄然滑过,徒留一片虚空的感觉了。
徐容想,周观熄或许真的已经放下了。
可长青计划对于她的而言,意义非凡——从每一个实验企划、到每次与政府的沟通谈判、再到每一个微小节点的推进,都是她亲力亲为,承载着整个团队每个成员的殷切希望完成的。
这个项目早已不再是冰冷的指标,而是从她血肉中孕育而出的孩子,悄然成为了她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因为她不仅肩负对团队成员的信任和责任,更在履行着……曾对那个人许下的承诺。
徐容习惯披上温和完美的外衣皮囊,给人呈现出精美而无瑕疵的表象。这身伪装令她异样安心,穿上它,她便感觉无坚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