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确实没有想到,当时贸然的地闯入,会吓到你和你的族人,这不是我们的本意。”
几秒钟后,对面的人沉声开口,声线喑哑:“没有设身处地考虑好你们的感受,我很抱歉。”
颜铃的瞳孔一缩,抬起了头。
大老板他竟然……在和自己道歉?
对面的人缓缓说道:“虽然这样的保证你应该已经听过很多次,但我还是想要亲口承诺,不论最终的研究进展如何,我们都不会伤害你和你的族人。”
颜铃静了片刻,镇定扯出一个微笑:“好啊。”
“能从您的口中听到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说。
空气再度冷寂下来,像是再也无法忍耐般地,颜铃站起了身。
“我去一下卫生间。”他说。
他近乎是跑着冲进了卫生间,洗了很多次脸,颤抖着手往唇瓣上补了花汁,盯着镜子开始发呆。
为什么会这样?他茫然地喘息着。
会提醒他芝士可能不合口味,会言辞诚恳地对他道歉?明明连这个人的双眼都没有看见,可最后,自己甚至被他的言语引导着……交付了一部分的真心。
那预想中暴戾丑陋的大老板,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偏偏要在自己下蛊前说这些话?为什么他不能……坏得再纯粹一点?
心中的那座天平来回摇晃。颜铃最终镇定下来,反复告诉自己,他是大老板,他擅长谈判,他道貌岸然,他不过是为了用言语放松你的警惕,获取他想要的利益罢了。
视线落在角落地上那个静止的银白色小饼上,颜铃呼吸错乱,挽起袖口,将手表缓缓举到嘴边。
他故作冷静,先随便扯了话题:“周观熄,你吃饭了没?我刚刚,看到一个东西……有可能会抢走你的工作。”
他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又发过去一条:“我现在……已经见到他了,可是有好多好多事情,都没有按照预期进行,我好迷茫。”
静了会儿,又说:“周观熄,我心里很乱,我好紧张,你能不能和我说说话?”
他低头看向那三个语音条,祈祷着接收方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但似乎每个地方厕所的信号都不是很好。和那次夜店一样,圆圈始终旋转,语音无法发出,无情地告诉颜铃,这终将一个需要他自己面对的夜晚。
颜铃还是走出了卫生间,
来到包厢前的走廊,遥远地,他看到大老板背对着自己,背影挺拔,服务员正在恭敬弯腰,为他的杯中添加酒水。
错开视线,颜铃进了包厢,与他擦身而过。
低头看了眼手表,信号恢复,语音条已经发出,颜铃轻轻呼出一口气,正准备回到座位。
他突然听到“叮咚”一声。
颜铃的脚步微滞,没有多想,继续向前走了两步。
“叮咚。”又是一声。
不过一秒的功夫,第三声接踵而至,
刚好三下。三次消息的提示音,清晰鲜明地从身后人手边的手机响起。
颜铃眉头微动,停下了脚步。
刹那间,怪异感如冰雾般笼罩在颜铃的心头。
这感觉其实是毫无来由的——只是电光石火间,他想,为什么大老板的手机……也刚好响了三声?
为什么不是一声、两声或四声,偏偏就是三声?而且为什么好巧不巧的,偏偏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吴总。”鬼使神差地,他喉咙莫名发干,问眼前的人,“你收到了消息,不看看吗?”
座位上的男人纹丝未动,烛火明灭间,疤痕清晰地横贯在他的下颌轮廓上。
几秒沉寂后,他沉声答道:“不急于现在去看,眼下这顿饭,更重要一些。”
颜铃的眼珠一错不错,盯着那张陌生的面容:“没关系,你的事务要紧,还是看一眼吧。”
这其实是非常怪异的要求,他们不过初相识,此刻的颜铃却以一种监视的姿态站在他的面前,执意要他去看手机上的消息。
大老板的坐姿笔挺而端正,许久后才抬起手,拿起桌上的手机。
颜铃的目光顿时紧锁于漆黑的屏幕之上,然而下一秒,屏幕竟主动亮了起来。
——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颜铃的心倏然吊了起来,见他接起电话,先是“嗯”了几声,最后言简意赅地应了声“知道了”。
挂了电话的瞬间,颜铃蓦地开口:“不看一眼消息吗?”
大老板只是将手机放回桌上,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发消息和打电话的,都是我的秘书。”
“消息和一些紧急的工作事务有关,她估计我可能看不到,直接打来了电话汇报。”他淡淡解释道,“所以现在无需再看。”
这确实是合情合理的解释。
高悬的心脏落回胸腔,颜铃轻轻吐出一口气,也不得不承认,方才那转瞬即逝于心头掠过的念头……确实荒诞得毫无逻辑。
应该只是巧合。他想,而自己执意要大老板去看消息的举动,在对方的眼中,恐怕也古怪至极。
于是颜铃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后退两步,缓缓坐回了位子上。
这个夜晚太古怪。任何一点计划之外的风吹草动,都令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他必须要抓紧做正事了。
“吴总,今天很高兴能和你见面。”开口时,颜铃的尾音带着一丝微颤,“但时间有些晚了,我要回家了。”
“我非常感谢您,提供给我们药品,帮我寻找族人;我也十分敬仰您,经营这样大的公司,管理众多的员工,研制出这么多厉害的药品。”
他不得不停顿半晌,遏制住轻微反胃的感觉,才继续开口道:“临走之前,我想和你喝一杯酒,可以吗?”
空气沉寂,他听到对面传来了一声:“好”。
颜铃看到老板微侧过头,对身旁的服务员说了一串听不懂的名字,如同方才的那种奶酪一样,想必是某种酒的品牌。
几分钟后,服务员将暗红色的酒液倾入高脚杯中,颜铃的手同时探向西装内袋,将那枚蔓月铃蛊紧紧捏在手心。
他的另一只手,则举起了酒杯:“哪有一起喝酒,还要坐得这么远的道理。这样,我过去敬你一杯吧。”
没有等对面人给出答复,颜铃径直起身,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长桌像是望不见尽头的河流,颜铃行走在岸边,接近彼岸那端的每一步都异常缓慢。
莫名地,他的呼吸开始急促,额头沁出细密冷汗。
——这其实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也是不应该发生的。因为这几步路,他早已经排练了太多太多次。
他知道距离目标多远的时候要装出踉跄的样子,懂得如何自然地倒下才能刚刚好地跌到对方的怀里,他更知道如何摔得柔美漂亮,摔得天衣无缝。
可此刻颜铃的脚步却越走越慢。
明明最重要的一刻即将来临,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地毯太过柔软,又或许是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阻力,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他的双脚,让每一步都走得像是双腿灌了铅般艰难。
灯火幽微间,那张布满疤痕、模糊难辨的面容越来越近。他闭了闭眼,心脏像是没入黑冷的湖水之中,搏动的每一下都沉重至极——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抗拒感。
为什么会这样?颜铃茫然不解。他想不明白,这不是他期冀已久、心心念念想要完成的事情吗?
他嘴唇微微颤动,没由来地,低头瞥向手表屏幕——依旧没有任何的回复。
颜铃咬紧牙关,将这无法言明的异样感强行咽进肚子深处,逼迫着自己演绎起早已定下的剧本。
他终于走到了餐桌的另一边。
脚踝微微扭动,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按照排练过千万遍的方式,假装被什么东西绊倒,直直倒向面前坐在椅中的人。
手中的酒杯坠落在地,他的心悬浮在空中刹那,也如计划中的一样,一只手揽住了他的后腰。
其实这短暂的刹那,是存在诸多违合之处的——后方的保镖,在这种时刻没有选择上前保护雇主,却只是静默地伫立在原地;又比如在他假摔的前一秒,椅上的人竟似未卜先知般地,提前将胳膊抬起来了一些。
只是颜铃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太紧张了。
更糟糕的是,在大老板的手掌贴向他后腰的瞬间,一种头发丝直竖而起的异样感涌上心头——方才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抗拒,潮水般重新席卷而归,甚至这一次来得更为汹涌。
颜铃的身体僵硬,近乎被这头皮发麻的抵触感淹没。
他以为自己对于这样的拥抱习以为常,因为他明明和某一个人排练了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大脑一片空白,无法遏制地瑟缩了一下身子,将他纳入怀中的人,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丝战栗
许久,他听大老板喊到自己的名字:“颜铃。”
陌生而沙哑的嗓音,有些亲昵地、第一次称唤着他的全名。论姿势与此刻的氛围,暧昧得恰到好处——他上钩了。
可是颜铃浑身僵硬,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他甚至开始发起了抖。
他明明应该立刻吞下蛊,趁眼前人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用他已经娴熟于心的方式,完成他的任务。
可他做不到。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投怀送抱,唇齿相依……这件曾经在他眼中轻而易举的事情,并不是和任何人都能完成的。
近在咫尺的明明是一张被疤痕覆盖的脸,可是颜铃眼前无端浮现的,却是今晚临行之际站在镜子前,垂目沉静为自己系上领带的那个人。
冷汗浸湿了颜铃的发丝,面前的人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缓缓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触碰他的脸。
就在这一刻,颜铃再也无法忍耐。
排斥的本能压过了达成目的的理智,他将那只即将触碰到自己脸颊的手,重重打开。
“啪”的一声,清脆地回荡在空中,他挣扎着从怀中跳了出来,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他做不到。
“……不好意思,吴总。”颜铃的胸膛起伏,生硬而胡乱地解释道,“刚刚地上有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
“今天和您见面很愉快。”他不敢直视大老板的脸,仓皇地背过身子,“我有些累了,先回家休息了。”
他甚至没有等待身后的人给出回应,转身,落荒而逃般地冲出了包厢。
不一会儿便有保镖追出来,询问是否需要送他回家,颜铃胡乱地摇头拒绝。
来到附近的车站,坐上了大铁蛇。深夜的车厢静谧,他呆呆地站着,凝视着自己映在车窗的倒影,面容被后方灯牌映得血色全无。
他的掌心始终紧紧地攥着没有使出的蛊。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海空白,只清楚自己没有把蛊下成。
更可悲的是,他又清醒地意识到,哪怕今晚重来一次,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还是做不到。
出了车站,冷风将脑袋吹得昏沉,他木然地走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停下来,发一会儿呆,又继续走。短暂的路程被他拖延了近两个小时,就这么走走停停,抬头时,已不自觉地回到了家门口。
呆立许久,他开了门。
玄关很暗,屋子里只亮了一盏昏暗的小灯。
颜铃被晚风吹得冰凉的手,在看到玄关尽头的那个身影时,微微恢复了些温度。
“周观熄。”他喊那个人的名字。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
顿了顿,颜铃又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喃喃:“我失败了,我……没给他下蛊。”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颜铃刚迈两步,突然膝盖一软,向前栽去——这回没有任何表演的成分,他是真的真的,没有一丝的力气了。
而对面的人始终没有开口,只是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将他接在了怀里。
明明同样是坠入怀抱,但这次的对象是周观熄,颜铃只感到截然不同的安心,眼眶一点一点湿润起来。
许久,他听到黑暗中的周观熄问:“为什么?”
按理来说,常人会问“怎么了?”或“发生了什么?”,可周观熄却像是对这个夜晚丝毫不感兴趣,只是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呢?颜铃茫然地眨了眨眼。如果能够知晓答案,便不会像现在这样茫然无措了。
脑海混沌一片,他无法直视周观熄,胡乱地给出了一个答案:“因为……因为直到亲眼见到他,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比想象中……还要更讨厌他。”
刹那间,他感觉落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悄然收紧了一些。
“对,我厌恶他,也害怕他。”像是给自己洗脑一般,颜铃语速越来越快,喃喃自语下去:“想到他对别的男孩做过的事情,我恶心无比,想到如果不是他,我就不用和家人们分离……所以对着他的脸,我下不了口,根本没办法……用这种方式下蛊。”
屋子里昏暗静谧,周观熄没有说话。
他此刻的沉默,让颜铃忐忑起来——因为他辜负的不仅是努力谋划已久的自己,更对不起还有此刻站在面前的周观熄。
他对自己很失望,又很慌张,这个夜晚对他来说太漫长太恐怖了,此刻置身于安心的怀抱中,鼻腔又是一酸。
“……我知道我搞砸了,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他的脸,想到他是谁,我就是亲不下去。”
颜铃的眼泪珠子似的滚落,声音模糊颤抖:“给了你那么多的期待和承诺,还让你陪我练习了这么多天,最后还是没有帮你升职……对不起,可是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周观熄的声音听起来显得遥远而沙哑。他说,“没关系,别哭了。”
人在难过紧绷到极点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安慰,反倒会将情绪激化。
于是颜铃呜地抽泣得更凶了:“可是你不知道,我都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了,但不论如何就是没办法……而且,我已经把今晚搞砸了,恐怕以后……也没有和他见面的机会了……呜呜……”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脸颊被干燥温暖的触感托住,是周观熄捧起他的脸,用指腹一点一点、生硬强制地抹掉眼泪。
“会有机会的。”周观熄说。
颜铃看不清周观熄的脸,无意识地将脸颊在他宽大的掌心内蹭了又蹭,不知道是为了单纯抹泪,还是贪恋这一点令他安心的温度:“……真的吗?”
黑暗中,他感觉周观熄似乎是点了点头,说“真的”。
颜铃一连低迷了几天。
三天没下厨做饭,五天没看动画片,七天没照料小花园浇水,就连在睡梦中,那晚餐厅的场景都会于脑子浮现——呼啸的铁鸟,昏暗的烛火,以及坐在长桌尽头的、面目难辨的大老板。
这次下蛊计划,颜铃大获全败,颜铃魂不守舍,颜铃心烦意乱。
大获全败,是下不了嘴的他;魂不守舍,原因是大老板;而那心烦意乱的源头……却是周观熄。
他反复复盘自己的失败,始终无法厘清的便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对大老板死活亲不下去的自己……却可以和周观熄排练一遍又一遍?
当时倒在大老板的怀中,下蛊的最佳时机近在咫尺,可脑海中清清楚楚闪过的,不容抵赖的,竟是周观熄的脸。
此时此刻,他光是看到周观熄便心烦意乱,既然思索不出结果,便主动远离烦恼的源头——于是,他开始躲起了周观熄。
这其实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毕竟他们日常的“工作”内容也并无交集。于是每天下班后,颜铃便以“我困了”、“不太饿”等蹩脚借口,逃避和周观熄独处的机会。晚饭每顿都端回卧室吃,甚至连头发都突然学会自己吹了。
每当察觉周观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颜铃会立刻将脸别开,回避他的视线。
星期二上午,研发区域内。
照例配合实验研究,麦橘吭哧吭哧地抱着一堆报告过来,蹲在桌边,向他汇报了近期的研究进程。
“我们是朋友,你可以坐着和我说话,不要再像这样蹲着了。”
颜铃径直打断了她:“而且直接告诉我结果就好——还是任何进展都没有,对吗?”
麦橘在他身旁落了座:“其实是有一些发现的,只是我们还需要要进行大量实验来核实,才能确定结论。这个过程会比较慢,一旦有了新进展,一定会立刻告诉你……”
颜铃问:“为什么会这么慢?”
麦橘吭哧吭哧地说不出话。颜铃望着她窘迫的模样,静了一会儿:“是因为……需要我的血液,对吗?”
“上次取的血,是不是已经用完了?”他问,“如果再给你们一些,会有帮助吗?”
麦橘急忙摆手:“没关系的,我们还有一些别的样本和检测手段,不一定要——”
“来取吧。”
“……什么?”
颜铃将衣袍下方的手伸了出来,重复道:“来取吧。”
他怕痛,也害怕尖细的针头,但他并非不通情达理。
《米米大冒险》里有一集疾病科普篇,展示了生了病的米米如何在医院取血化验。颜铃这才知道,在这个社会,取血是一种常见的研究测试手段。至少在当时,这群白大褂是没有想伤害他的。
只要不伤害他,只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颜铃也愿意付出最大的努力,希望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帮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
只是他仍忍不住会恐惧,会害怕他们得寸进尺,会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人……真的会一直像现在这样不害他吗?
这次取血时,颜铃倒没掉眼泪,只是在针扎进去的时候扁了扁嘴。结束后,他才蜷缩着身子,捏紧着那压在伤口上的小小棉球,望着指尖发呆。
他只蔫了一会儿便恢复了精神,对麦橘招了招手,看似没头没脑地问了个问题:“麦橘,融烬这么大的公司,为什么不用扫地机器人?”
麦橘神色骤然一凛,朝着观察室对面的镜子连瞥好几眼,僵硬地开口道:“这个嘛……因为……机器总会有清洁不到的死角嘛,人工打扫……还是要更细致一些的。”
颜铃“哦”了一声。他将棉球小心翼翼地拿开,见“伤口”已经愈合,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单向玻璃另一端,观察室内,来回踱步的徐容停下脚步,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到现在还是没懂,当时专业演员都找好了,你非要亲自上阵是为什么?”
她仿佛第一次认识面前的人:“小周同志,咱别是真演上瘾了,出不了戏了吧?”
周观熄之中注视着单向玻璃那一边,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他在腰腹部绑着厚重的填充物,脸上覆着由剧组的特效造型师精心打造的疤痕,吞下能短暂改变声线的特效药,坐上直升机在两地上空来回辗转……这个谎言发展到今天,每个角落都千疮百孔地要溢出真相。
刚勉强缝上前一个破绽,下一个漏洞便接踵而至。
当时消息提示铃声响起,如果不是曲晴刚好打了电话过来,电光火石间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借口,那么这个早已破绽百出的剧本,恐怕当时便真的要提前落幕了。
徐容认定他是演上了瘾,但周观熄比谁都想要弃演,不是敬业,而是因为没有退路了。
他向来擅长提前规划,习惯规避一切潜在的风险,但这却是第一次,他在没有想清后果之后便贸然付诸行动——如果蛊真的被送进嘴里,他是咽下去,还是不咽?直到男孩儿扑进怀里的瞬间,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颜铃最后并没有把蛊下给“大老板”。
周观熄曾将他接到怀中很多次,那身躯时而像蝴蝶一样地轻盈,时而像猫儿般骄纵。他咬着果子的时候得意洋洋又羞涩的面颊潮红,吻得时候蛮横又无章法。
所以,那晚倒在他怀里的男孩儿,每一分身不由己的颤抖、难以掩饰地厌恶与本能地恐惧,在周观熄眼中,又是那样的清晰。
周观熄平静地想,他是真的很讨厌‘大老板’,那是一种生理性的、从根源处无法磨灭的厌恶。
哪怕是他杜撰出的仪容与性格截然不同,皮囊之下终究也是周观熄无从抵赖、无法分割的一部分自己,
这部分的自己,竟被他这样彻底地厌恶着。
下午的工作清闲许多。颜铃百无聊赖地趴在工位上,指尖在光屏上戳来戳去,玩着他最爱的自走棋游戏。
下蛊计划大败,这段时间,颜铃决定给自己放个假——毕竟那晚,在氛围如此关键且暧昧的情况下,他直接粗鲁地打开了大老板的手。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不可逆转的完蛋局面。
他的下蛊盟友认为未来还有机会,但颜铃心知肚明,他搞砸了,搞得不能再砸了。
于是他畅快地在游戏生活里逃避起了现实——米米系列ip联名棋牌类游戏,颜铃每天只是断断续续地玩几局,段位竟已不知不觉冲刺到城市前十。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排名有什么分量,只觉得每场胜利都来得十分容易。真正艰难的,是生活,是下蛊,是绞尽脑汁想出能够让他今晚继续缩在卧室、不必单独面对周观熄的理由……
一片阴影从头顶覆下,正全神贯注在调整棋子阵容的颜铃抬头,与来者对视的瞬间,手指一滑,把最为关键的一步棋下错了位置:“……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下班了。”周观熄说。
“下班?你怎么可能这么早就——”
“今天是我的生日。”周观熄说,“公司惯例,可以提前下班。当然,如果你还没有忙完,我可以在楼下等你。”
颜铃怔住,睁大眼睛,拍案而起:“今天是你的生日?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周观熄平静垂眸,与他对视:“因为这两天,我也没有什么和你说话的机会。”
连续躲他一周的颜铃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的喉结不自然地动了动,错开视线,抱着平板站起身,生硬岔开话题:“……走,回家吧。”
生日是很重要的日子。
在岛上,每个人的生日,族人们都会围聚在一起庆祝——布置盛宴,烹制糕点,准备礼物,编织花环。寿星公会在小型庆典中得到神明的祝福,成为整座乐沛岛上最幸福的人。
颜铃今晚本打算继续躲人,但是一想到在这样的日子,周观熄孤零零地只有自己一个人陪,就十分该死地心软了。
他闷声不吭对着窗外看了一会儿,瓮声瓮气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能力范围内的,我会尽量满足你。”
空气沉寂片刻,他听到身后的周观熄淡声开口:“今天的晚饭,可以不躲着我吃吗?”
“这种东西不能算作生日礼物。”
颜铃的耳根微烫,始终看向窗外,欲盖弥彰地补充道:“……而且,我才没有躲着你。”
到了家,颜铃这回倒是没像前两天那样直接往卧室里窜,而是倒反天罡,将周观熄推进卧室,凶狠地命令他:“在得到准许前,不允许走出屋子一步。”
今天确实是周观熄的生日。只不过往年,他要么根本不过,要么只是简单地回家与父母吃一顿饭。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仪式感向来不是必需品,能够多换来一些睡眠时间,便是最为奢侈的礼物。
没想到有一天,他自己竟也会用“今天是我生日”的话作为诱饵,来博取某些对他避而不及的人的停留与关注。
屋外乒乒乓乓的动静没停下来,一个多小时后,门板终于被敲了敲,传来颜铃得意的声音:“你可以出来啦。”
周观熄刚将门推开,下一秒,便感觉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放置于头上。
浅淡的清香涌入鼻腔,他抬手摸了摸,是一顶小巧的花环。他听到男孩制止道;“不要乱碰,在我的家乡,花环给寿星公戴上之后,一整天都不可以摘下,否则神明会让你的新一岁格外倒霉。”
颜铃牵着周观熄的袖口,来到客厅。
桌面被斑斓的鲜花包围装点,烛火通明,各色糕点点缀其间,像是一片花田绽放于桌上,构筑而出一个温暖明亮的小小天堂。
颜铃宛若小花精灵王,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很满意地打量着这片花团锦簇:“好不好看?如果在岛上,遍地的鲜花更多,我还能给你布置得更漂亮些呢。”
周观熄淡声问道:“又动用自己的能力催生了?”
颜铃骄傲地一抬下巴:“请不要自作多情,放心,都是直接用我小花园里的积蓄。”
“我知道,在你们这里过生日,要吃蛋糕这种东西,还要点蜡烛。”
他拿起桌子正中央插着蜡烛的鲜花奶油糕:“但是在我的家乡呢,我们要吃七色糯花糕,并且要把三种不同的花泥抹在脸上,以此来祈求神明的祝福。”
“为了尊重你的习俗,也为了表现我的祝福,我用花汁做了改良版的鲜花奶油蛋糕。这样就很完美了。”
他很得意地说着,用手指蘸了些奶油,不由分说地涂在周观熄的脸上:“别动,接受神明的祝福吧。”
周观熄语调毫无波澜,“你的家乡,是真的有这个规矩,还是你自己现编的?”
规矩并非凭空捏造,只不过往往象征性涂一点花泥就够,但颜铃自然不会放过把周观熄画成大花猫的机会。他咳嗽一声,面不改色道:“当然是真有,现在画在你脸上的每一道奶油,都是幸运的象征,我这是为了你好,不要乱动。”
周观熄静默着任由他的动作,随后也抬手勾起一抹奶油,直接刮在颜铃的鼻尖上。
颜铃瞪大眼睛:“你干什么?”
周观熄说:“把好运也分给你一点。”
颜铃这下没法反驳,鼻尖顶着奶油,哼了一声,更加起劲地周观熄的脸涂上歪歪扭扭的花纹。最后,他擦了擦手,神情庄重,用指尖轻点着周观熄的肩膀和脖颈,比划了一个漂亮而独特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