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手指by芥菜糊糊
芥菜糊糊  发于:2025年1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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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观熄并没有回复他。
这回颜铃做的鱼饺无可挑剔,和他在家乡时的味道一模一样,没有煮糊,没有过火,没有产生一丝不对劲的烟雾。
也没有人陪他一起吃。
颜铃特地把锅盖打开,用手朝周观熄屋子所在的方向狠狠扇了几下,试图让香味传递并渗入那扇门内。然而冰冷的门始终紧闭,腕上的表也没有传来任何的提示消息。
颜铃最终抱着饭碗坐在电视机前面,看着最新一集《米米的冒险》,一个人静静地把午饭吃完了。
小水獭欢快地扭着身子,历经重重险阻,终于在河流中为家人筑出了漂亮的大巢穴,明明是振奋人心值得欢呼的场面,颜铃却觉得索然无味。
他好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直到米米的父母手牵着手头抵着头,一起在河中幸福贴贴时候,颜铃的双眸才刷地一下亮起,“啪”地一下撂下了饭碗。
他终于想明白周观熄为什么在躲着自己了。
想明白了,便不再犹豫,他要找周观熄直接问个清楚。
来到周观熄的卧室前,颜铃敲了敲门,始终没有得到应答。
颜铃锲而不舍地敲了又敲,并喊了几声周观熄的名字,依旧没有回应。
抿了抿唇,他正抬手准备推门而入的瞬间,门却被人从内部同时拉开了。
好暗的屋子。颜铃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像是没有任何光源的黢黑洞穴,窗帘紧拉,灯也一盏没开。
周观熄单手扶在门框上,漆黑的眸沉静注视着他。
不知是不是屋内光线过暗的缘故,颜铃总觉得他此刻湮没在暗处的脸,有些说不上来的过分苍白。
“怎么了?”他听到周观熄问。
声线倒是熟悉的低沉冷静,隐约夹杂了些像是刚睡醒时的沙哑,颜铃怔了一瞬,随即定下心神,清清嗓子,决定先把最重要的正事说清。
“周观熄,我们有话直说吧。”
颜铃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仰起脸望向他的双眼,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因为那天宴会厅里我亲你的那一下,让现在的你不好意思面对我了?”

关于亲周观熄的那一下,颜铃有正当且充足的理由,因此并不惧怕在此刻与他对峙。
首先,那是他为了转移酒店经理视线,争取逃脱机会时不得不用的策略。
其次,那不过是一个面颊吻而已——配偶之间可以有,家人之间也会做,又不是伸舌头大搅特搅的那类吻。周观熄身为他的下蛊盟友,如果在实现计划的过程中,连做出这点牺牲的觉悟都没有,那可真是让颜铃失望透顶。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周观熄说:“没有。”
这倒是个始料未及的答案。颜铃微诧地挑起眉。没有因为这个吻不好意思,那难道他……觉得很好意思吗?
颜铃迟疑:“那是因为我私自行动没有通知你,你生气了?”
“没有。”
“还是因为我催生了酒店里的花,你还在不高兴?”
“……不是。”
“那你到底为什么刻意躲着我?”颜铃不满,觉得这人在糊弄自己,抬手戳戳他,“而且你为什么只回复两个字,多和我说点话会怎样?”
出乎颜铃意料的是,他不过是抬手轻点了下周观熄的肩膀,眼前高他大半头的人却像站不稳似的,微微后退了一步。
肩膀抵在了后方的门上,周观熄依旧沉默地伫立在那里,额前的发丝遮掩着眉眼和神情,他垂着头,许久未动。
不太对劲。颜铃将脸凑上去,轻拉了下他的袖口:“周观熄,你……”
谁知这一拉不要紧,周观熄先是一动,随即竟像棵高大但根基早已不稳的树般向前倾倒,重重栽在了颜铃的身上。
电光石火间,颜铃被他压在门板上,后背被木质门框撞得发麻,他动弹不得,任由周观熄灼热的鼻息拂过耳际。
“周观熄?”颜铃大脑空白,呼吸也被压得艰难,他试着抱住身上压着的人,“你怎么了?”
始终未得到回应,颜铃吃力扶着周观熄的身子,抽出一条手臂,探向了他额前的皮肤。
滚烫灼手。
周观熄这场来势汹汹的感冒,起因是入秋时节微凉的晚风,但也有不少心力交瘁的成分在。
他向来拥有一个企业顶层管理者必备的充沛精力,平日里在多个国家周转飞行、昼夜颠倒,也极少在身体上亮起红灯。
但披着“清洁工小周”身份,演绎双面人生的这短短一个月,却让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筋疲力尽。
这两天的他虽然看似待在屋里,实际上却一刻都没闲下来。
颜铃天真地认为,复苏流程不被人眼看到便不会有危险,却不知道现代社会的天花板上,无孔不入地存在着一个名为“监控”的电子天眼。
因此,他和丽铭酒店联系并提供了丰厚的封口费,调取并删除监控,并同时统一所有现场员工的口径,最后那株窜到天花板的蝴蝶兰,总算被解释成了酒店内部为当晚宾客准备的秘密花艺惊喜。
然而蝴蝶兰当晚已经被不少人摘走,这些宾客又个个都是领域内的人精,这谎言能否站得住脚是个未知数。但至少颜铃当晚在酒店留下的一切痕迹,都已被周观熄彻底抹消。
其实真正给予周观熄致命一击的,是一个他再清楚不过的事实:让这个莽撞而天真的男孩冒险来到酒店,让他选择实施那愚蠢而危险的勾引大计,从而暴露在一切风险之中的源头,正是他自己。
他是颜铃口中“狼窝”之中,最罪大恶极的那匹狼。
周观熄睁开了眼。
五感逐渐回归,他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正在自己的额头、脸颊乃至脖颈上肆无忌惮地摸来摸去。
“……你干什么?”他沙哑开了口。
“你醒了?”颜铃将脸凑近,手足无措地问,“你现在摸起来真的好烫,我要怎么办?”
距离太近,周观熄将脸别开,咳嗽了一声:“离我远点。”
气氛骤然安静了一瞬。
周观熄这时候烧得脑子发钝,半天才反应过来话里有歧义:“不然会传染给你。”
颜铃还是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传染的意思就是,如果我不是风寒性而是病毒性——”周观熄叹息一声,和这人解释生僻词的过程像是套娃,“就是如果你现在靠近我,也有可能会得病的意思。”
颜铃似懂非懂,但最终选择接受了这个答案:“我才不害怕。”
“所以这就是你一直躲着我的原因,对吗?”他难以置信地问,“哪有人生病了,会千方百计地想要瞒着别人?”
周观熄眉头微动,很久之前,周忆流、徐容和父母也问过相似的问题。
生病了为什么要和别人说?他无法理解这背后的逻辑——既不是大病,也并非什么不能自理的人,告诉别人也不会让自己好得更快,反而只会徒增他人的烦恼。
喉咙哑痛至极,他半坐起身,手攥成拳抵住唇,偏过头咳嗽了几声才说:“……因为没有任何必要。”
颜铃始终以不赞许的目光注视着他:“那我现在做什么,可以让你好受一些?”
周观熄之前已经吃了药,只是药效需要时间发挥,他现在需要的其实是睡眠:“不需要,你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颜铃又不说话了,定定看着他的脸,
周观熄知道不提个要求,这人注定不会放过自己,叹息道:“拿杯水过来吧。”
厨房里嵌入式直饮机,周观熄之前也教过他用法,按理来说一分钟不到就能把水接好。
然而十五分钟后,颜铃才脚步拖沓地重新出现在卧室门前,低头垂着眼,捧着杯满满当当的水回到床边。
周观熄接过,喝了一口。水温是多一度过热,少一度偏凉,刚刚好好的温口,这人倒是将饮水机的功能运用得出神入化。
然而周观熄一向都是充当照顾者的角色,并不习惯被这样过分细心地呵护。他不适应,也不打算适应。
放下水杯,他再次赶起了人:“去做你的事情,没必要围着我转。”
颜铃这次倒是没再说什么,垂着眼点头,缓缓转过了身。
然而没走几步,周观熄感觉不对,皱了下眉,蓦然开口:“站住。”
男孩儿滞在原地,却没回头。
“回来。”周观熄盯着他的背影,又说,“坐下。”
颜铃始终没说话,许久后慢吞吞转过身走回来,在床沿落了座——屁股沾到床垫的瞬间,下巴被一只大手扣住,不由分说地猛然向下一拉。
周观熄端详着他的脸,神情没什么变化,许久后抬起拇指,摩挲过男孩儿眼睑下方微红的皮肤上。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一杯水能接十五分钟了。
“为什么哭?”他松开手,淡淡问道。
颜铃睁大双眼,下意识狡辩:“谁,谁哭了?”
周观熄点了点头。
“如果我现在去花园,发现你上次做糕点用的那几盆花长高了的话,”他问,“你打算给我一个怎样的解释?”
床边的男孩儿不说话了。
喉咙再度泛起痒意,周观熄拿起水喝了一口,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到底为什么哭?”
颜铃扁了扁嘴,在床边蹲下。
“周观熄。”
他趴在床头,和周观熄带着病气的脸平视,声音很轻,“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快死了?”
一口水猛然呛在喉咙里。周观熄剧烈咳嗽着,脑海中的思绪却格外平静:他就这么恨我吗?
颜铃见他咳得厉害,眸底忧虑更甚。
“……不好意思,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许久,周观熄压抑住喉咙深处的不适,面无表情道:“普通感冒而已,少说还能再坚持个几十年。”
颜铃半信半疑,又将脸凑近了些。
窗帘拉着,屋里只开了盏昏暗的小灯,他秀挺的鼻梁上镀着层柔和的橘边,眸底的忧虑是那样真切。
“可是阿妈当年,也是这样走的。”
颜铃说:“她有一天干完活之后,突然开始发热咳嗽,后来咳得越来越严重,吃了好多药草都没有用。”
静了片刻,他又小声道:“大勇哥的妈妈,当年也是差不多的症状。阿婶虽然没死,但是耳朵却再也听不见了,所以大勇哥才会选择出岛找药,最后渺无音信的。”
在避世落后的小岛屿上,最为基础的疾病都会致命。
他是真的担心周观熄会出事。
周观熄静默了许久:“我不会有事的。”
却没想到一听这话,颜铃更难过了,近乎哽咽起来:“可是阿妈当年,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而且你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陷入回忆中的男孩儿近乎声泪俱下:“阿妈当年也是这样没有胃口,后来越来越瘦,最后——”
周观熄闭了闭眼,咬牙打断道:“……我吃,我现在吃饭还不行吗?”
这招倒是管用。颜铃短暂终止难过,眼睛亮亮地抬头看他,最后“嗯”了一声,衣袍翻飞地跑出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碗冒着热气的东西回来,得意地呈在周观熄面前:“这是鱼饺,是不是很漂亮?”
碗中汤水清亮,浮动着一种造型独特的面食:头部捏得滚圆,尾部呈扇形散开,用花汁染成了渐变得橙橘色。乍一看,葱花像浮萍,汤汁似河水,而这些小小的饺子,倒真像是几条轻快摆尾的小鱼。
颜铃在床边坐下,用勺舀起,自然地送到周观熄的嘴边:“你尝一尝。”
他的手悬在空中,周观熄嘴边的那句“我自己来”,最终还是咽了回去,静了片刻,低头咬住勺子。
颜铃期冀:“好吃吗?”
“……还可以。”味觉和嗅觉早已双双罢工的周观熄这样说道。
监督着周观熄吃完整碗饺子,颜铃心中松快不少,觉得他能有胃口吃饭,说明还存了几口气在。
他在周观熄的卧室里来回忙碌,俨然一副主人做派:一会儿拿来湿毛巾,仔仔细细地擦着周观熄的额头脖颈,一会儿搬一盆奇形怪状的绿植,说是被神明祝福过,可以净化空气和心灵。
最后又端了满满一盆、垒成小山的畸形浆果,说是家乡特产的褪疾莓,病人吃了,可以痊愈得更快。
“够了。”眼看着人又开始不计后果地滥用能力,周观熄决定终止这场过于小题大做的生病闹剧,“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可是,我还想——”
“我想睡觉。”
颜铃看着他,低声“哦”了一声。
卧室终于重新归于寂静。
周观熄倒是不困,但是此时此刻,这人对他的每一分好,只会令他更清晰地回想起那句“难道大老板就是什么好东西吗?”——沾着蜂蜜的利刃,在他心口一道一道地划着甜蜜血痕罢了。
只是屋子里蓦然少了个人,安静得竟让周观熄一时有些不适应。
药效逐渐发作,朦朦胧胧,他合上了眼睛。
意识模糊间,他听到有脚步声在门前徘徊。
先是在门前时轻时重地响起,仿佛是在反复踱步,最后越来越近,兜兜转转地回到了卧室内。
周观熄睁开眼,和鬼鬼祟祟抱着枕头被子、蹑手蹑脚的颜铃视线交会,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回到客厅后的颜铃,心爱的动画片再看不进去哪怕一帧,焦虑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他很担心周观熄,觉得不时刻盯着的话,周观熄便会趁自己不注意,立刻在卧室里偷偷死掉。
如果周观熄死了,颜铃觉得自己会很难过,不仅因为他是下蛊盟友,更因为从此以后,就没有人和他一起上班、吃饭,也没有人陪他一起坐大铁蛇了。
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不能没有周观熄。
当然,此刻抱着被褥和枕头的颜铃,嘴上说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理由:“周观熄,我想了想,如果你死了,那么我就没有下蛊队友了,勾引不到大老板,最后我的处境也会变得十分危险。”
周观熄:“……”如果他死了,大老板也不会活着就是了。
“你很幸运,因为现在我刚好也想睡会儿午觉。”颜铃半跪在床边,从容不迫地摊开被褥和枕头,筑出小窝后飞速躺下,没给周观熄商量的机会,“所以我决定陪你一下。”
周观熄的卧室地板,用的是某种冷冰冰硬邦邦的瓷砖。颜铃躺下的瞬间,脊骨和屁股被压得生疼,脸皱了一下,缩了缩身体,只感觉自己置身于极地的冰砖之上。
勉强适应下来,哆哆嗦嗦地翻了个身,他佯装舒适地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唔……好困,我要先睡了。”
周观熄像是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能不能……”
颜铃立刻把枕头蒙在头顶,大声喊道:“我听不到听不到!都说了我现在好困!我要睡觉了!”
空气再度沉寂下来。
然而下一秒,蒙在脸上的枕头被人毫不留情地抽走。
颜铃一时伤心不已,转而用被子蒙住半张脸,露出双湿漉漉的眼,对上周观熄俯瞰而下的脸。
他缩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问:“周观熄,我是真的好担心你,就不能让我在这里陪陪你吗?”
周观熄面无波澜地和他对视良久,片刻后别过脸,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上来。”
颜铃呆住:“什么?”
“如果你因为睡地板着了凉,长青计划的进度会被延误,我在徐总那里绝对也不会好过,辛苦加班得到的一切也将付诸东流。”
周观熄的脸上没有喜怒颜色,语调毫无起伏:“所以如果你非要赖在这里的话,那就给我上来睡。”
作者有话说:
徐容:6。

有舒服床放着不睡的人是傻子。颜铃十分快乐地拎着枕头,跳上了周观熄的床。
他先是试了试床垫的舒适程度,得出苛刻的评价:“没有我的舒服。”
紧接着躺下,盖好被子,往边缘处缩了缩身体,转身面向周观熄,慷慨道:“你是病人,睡得舒服最重要,我占这么一点地方就足够了。”
“你睡吧。”他将双手并拢相叠,枕在脸颊与枕头的缝隙间,目光炯炯地盯着周观熄,“我会看好你的。”
被人这样注视,能睡着就有鬼了。但见他总算消停,周观熄也“嗯”了一声,阖上了眼。
周观熄的睡眠质量向来一般,身边人还时不时蠕动两下,入睡变得愈发困难。
好不容易酝酿出些许困意,胸前却蓦然一沉。
他这时已经有点心如止水了,睁开眼,盯着搭在自己胸前的、挂着一串银饰的胳膊沉吟了几秒。
转过头,发现几分钟前信誓旦旦说着“我会看好你的”的大督察官,早已呼吸平稳,和周公难舍难分地会上了面。
男孩的睡姿是个四肢大展身手的霸道海星状,但睡颜恬静,嘴唇微微张着,下唇像是某种饱满鲜润的果实。
周观熄移开视线,望向天花板。
几秒钟后,他像是随意地抬起手,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侧脸。
周观熄病的这几天里,颜铃忙得不可开交。
他诚然十分享受这样的忙碌——在此之前,一直都是周观熄教他如何融入这个社会,但面对病号模式下的周观熄,颜铃不仅能通过照顾他体现自己的价值,还能要求他遵守自己定下的规则。
比如每天监督着周观熄喝下五大杯温水,确保三餐不落的同时,还必须要喝下他熬的家乡花草大补汤。
他还是好怕周观熄会突然死掉,于是每晚会拎着枕头被褥,准时准点出现在周观熄卧室门前。
在周观熄欲言又止的注视下,颜铃又郑重其事地用电话手表给徐容打了电话。
他先是为周观熄请了两天的病假,并暗示徐容,动辄让本就辛苦的员工加班,不是一个优质企业该有的做法。
“你快要痊愈了。”
第四天的夜晚,颜铃准时准点出现在卧室门前,一手抱着枕头,一手端着汤盅,正色道:“今天我会再陪你睡最后一天,但是从明天开始,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周观熄沉吟片刻,接过那碗色泽诡异似泥浆的花草汤。
他知道自己不仅得喝,还必须喝得一滴不剩,否则便会收获类似于“我阿妈当年也是不好好补身体然后就——”起手的句式,以及一对泛红的眼圈。
捏着鼻子一口闷下,放下汤盅时,他看到颜铃坐在床边,正若有所思地在盯着床头的全家福看。
周观熄的视线也在那照片上停留片刻,抬起眼时,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按理来说,正常人都会主动介绍一下相片上的人。
然而周观熄只是将汤盅盖上,说:“我喝完了。”
颜铃微微睁大了双眼,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许久后胸膛微微起伏,抬手接过了汤盅。
“胃口倒是够好。”他语气生硬道,“我看你好得差不多了。”
周观熄没有说话。
颜铃更生气了,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个什么。
站起身,他背对着周观熄,许久后拿起床上的枕头:“既然好透了,那今晚你就自己睡吧。”
这一夜,颜铃在熟悉的卧室里辗转反侧,睡得并不舒服。
他以为这场病将周观熄和自己的关系拉近了些,因此才会期待方才的人能够主动给出答案。
可思前想后,却发现自己连生这场气的立场都没有——从一开始,便是他主动提出来看护周观熄的。
再也不要凑上去照顾这个没良心的人了。颜铃一时心寒不已,恨恨地抬手锤了好几下枕头。
第二天醒后,颜铃来到客厅,却发现周观熄正站在玄关处,并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
“我要出门走走。”周观熄的气色已然大好,仿佛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要一起来吗?”
难得的主动邀请。
但此时此刻,颜铃也展现出了强硬态度,背对着他在电视机前坐下:“不去,我有自己要忙的事情。”
周观熄倒是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只是在临出门前,不知道是感冒没好透还是怎么的,周观熄低头扶着门框,沉沉地咳嗽了几声。
拿着遥控器的颜铃,偷偷竖起耳朵。
周观熄将大门推开的瞬间,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回过头,发现不知何时背好行囊换好鞋的长发男孩已经站在身后。
和周观熄对上视线的瞬间,颜铃将脸别过去,冷冷开口道,“周观熄,你真的很会让我操心。”
颜铃是个不会吃亏的人,他大发慈悲地选择陪周观熄出门,那么周观熄也要付出同等的代价——于是在颜铃的强烈要求下,他们最后选择乘坐大铁蛇出行。
付票钱的时候,颜铃娴熟展示了手表支付的技巧,帮周观熄滴了一下闸门。
小出风头并抢到座位的他,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但依旧选择不去直视周观熄的眼睛。
他并不知道最终目的地在哪里,也不想开口去问,于是跟着周观熄的脚步出了车站,最终来到僻静小巷中的一家店铺前。
店铺不大,卷帘门紧闭,上方的标牌已被摘下。颜铃好奇地朝里面打量,却也看不出这家店之前卖的是什么。
心中虽好奇,但因为还处于一个“我现在真的很生气”的状态,颜铃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而周观熄也没有选择解释。在紧闭的门帘前伫立了片刻,不知想着什么,最后转过身说:“走吧。”
于是他们再度沉默地坐上大铁蛇,历经了又一次的颠簸摇晃,抵达了第二个目的地。
这次到底的地方让颜铃始料未及——一处僻静的墓园。
他忍不住看向身旁的人,而周观熄只是低头登记,神色如常,和保安简单寒暄后,进了墓园。
周观熄扫了一眼墓碑前的台面,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被蝴蝶结绸带包裹的华美点心盒,知道这个月,徐容又是先他一步到了。
颜铃没有作声,只是站在他的身后,直勾勾地盯着墓碑上那张熟悉的女子面庞。
“昨天你看到的那张照片,坐在前排的两人是我父母,他们现在在K城生活养老。”
周观熄打破寂静:“而她是我的妹妹,周忆流。”
颜铃心中其实早已有了预感。他识字不多,但“周”字是他数不多会写的一个,看向这墓碑的第一眼,他便注意到年轻女子照片下方的名字,同样是以“周”字开头的。
只是此刻被周观熄亲口证实,心中难免蓦然一沉。颜铃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
有太多话想问,但因为同样失去过重要的人,颜铃知道做出一句最为简短的答复,有时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心力将伤口再次剖开。于是他抿了抿嘴,蹲下身,选择先和墓碑上的周忆流平视。
他抬手,描摹着墓碑边缘雕着的纹理:“这里雕了好多不同的小花,她很喜欢花卉吗?”
“花草树木,都很喜欢。”周观熄说。
“我也喜欢。”颜铃颇为欣赏点了点头,又说,“她笑起来很好看,如果我们能见面,一定很能聊得来。”
周观熄大致构想了下这两人见面时的场面,一时间只觉得耳膜隐隐作痛。
颜铃站起身,声音很轻:“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倒不是,和你的阿妈很像,也是因为疾病。”周观熄弯下腰,擦拭着墓碑的尘土,淡淡道,“她顽强抗争过,只是时间最终还是不等人,所以走得比较早,有点遗憾。”
周观熄其实省略了很多细节。
比如周忆流所患的先天性疾病,多年来一直没有有效的治愈手段,但其实当年,周观熄的团队已经找到了关键的治愈靶点。
这点曙光给了他们太多希望,于是周观熄倾尽一切资源优化研制流程,争分夺秒推进研发进度。
然而生活并不会遵循付出就有回报的剧本,拼尽全力,他最后还是没能撰写一个完美的结尾。
“不要遗憾。”颜铃摇了摇头,“如果你一直沉浸于过去停滞不前,那么现在的她一定会很难过。”
“就像阿妈和你这次的病症,其实是很相似的。我知道你之所以痊愈得这么快,主要是因为吃下的那些药片。”
颜铃说:“所以我其实也想过,如果当年的我们也能有这些小药片,如果我们不是在岛上出生,而是在发达的大城市里生活,是不是阿妈的结局就会不一样了?”
“但是假设从来都没有意义。”他望着周观熄的脸,“当时的我们已经尽力了,那么现在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带着他们的心愿,认真生活下去,才是他们最想看到的。”
“比如我阿妈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和阿姐能平安顺遂,早日——”
“早日成家”这四个字在舌尖跳了一下,颜铃咳嗽一声,将话题拽回正轨:“总之,你也一定知道她的愿望,对吗?”
周观熄静默伫立在原地。
他无法分享而出周忆流生前唯一的心愿,因为他再清楚不过,这个愿望,刚好与此刻正在宽慰自己的男孩儿息息相关,是致使一切谎言和隐瞒枝叶蔓延而生的,最为源头的那枚种子。
“不过你也真是的,竟然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颜铃很不满地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你这样让我空手前来,显得我十分没有礼貌。”
“没事。”周观熄半晌后说,“她也是个没规矩的人,不会在意这么多。”
颜铃总觉得这话里的“也”听着不太对劲。
思忖片刻,他低下头,从行囊中挑拣一小包种子,在手心倒出一颗小小的花种。
他闭上眼,虔诚将种子握在手心,许久后摊开了掌心——一朵鹅黄色的、花瓣圆巧的小花出现在了他的掌中。
周观熄的身形一滞。
其实那家关门了的店铺,是周观熄之前常去的花店。店铺倒闭并不在意料之外,他很早就知道,带着鲜花来看望周忆流的承诺,总有一天是会做不了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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