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慕无铮稳稳当当地跪着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挪动身体,艰难地向前拖动了几步,一点一点地靠近那个端坐在高位上的男人。
他拖着双膝来到慕无离的跟前,微微仰起头,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枕在了慕无离的膝盖之上。
整个刑堂里一片死寂,唯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交织。
良久之后,慕无离才终于打破沉默,声音低沉道:“铮儿,告诉吾.......你如此行事的缘由。”
慕无铮的脸色微微一变,但转瞬间又恢复平静,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教过我,攘外必先安内……我查过历年来没疆南下劫掠的时间点,他们喜在秋时南下犯边,届时战事必起,去年是因为淮北天灾他们才没南下。而眼下是春末……留给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
“ 殿下。”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坚定:“我不愿等到战事平复再来收拾这些祸患,这些世族豪绅在秋来之前必须该杀的杀该废的废。”
慕无离眉心愈收,满脸凝重:“除世族之患非一日之功,铮儿,你如此行事后患无穷。”
慕无铮轻笑出声,“那也总比秋来时敌国大军入寇中原,而我们还在和世家斗得你死我活的要好。”
那笑声中带着决然与无畏,他毫不退缩地直视着慕无离的眼睛。
慕无离嘴角微松,伸出宽大的手掌,猛地掐住慕无铮的下颌。
“可你这般不顾一切……真的能离你心中所想更近一步么?你可知如今天下人皆知你是如狼似虎、心狠手辣的佞臣。”
慕无离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无法抗拒的威严和压迫感,敲打在慕无铮心间。
慕无铮被迫抬起头,脸色毫无抗拒之色甚至嘴角轻轻上扬:“殿下……是我的,终究会到我手里,天下人怎么看并不重要。”
见慕无离凝着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望着自己沉默不语,他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像只乖巧的小犬般讨好似地去蹭男人的膝,“我知你心中一直挂念着北征,只是被这些错综复杂的事绊住手脚。若是我们动手得快的话,没准还能留出手来杀没疆一个措手不及……殿下,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准备。”
好言好语半晌见慕无离眉头还是没松,他眸光一闪,然后微微支起自己的身子,慢慢地朝着慕无离的腰带靠近,嘴唇贴着腰间咬那腰带。
慕无离的眉头倏然一跳,“你做什么?”
慕无铮微微松口,俯在他腰间轻声低语,眼尾牵动着那鲜艳如血滴的红痣,“我知道方才在牢里你没尽兴……”
“我帮帮你,不想那些了好不好……太子殿下?”
慕无离紧紧捏着他的下颌,咬着牙怒声斥了句:“孟浪!”
夜色已深,林霜绛和赵赋在刑堂外等着,本想等众人议完事就给慕无离把脉,却没想到所有人都出来了,只有小铮还留在里头。
林霜绛不禁眉头微皱,心中涌起一丝忧虑,他忍不住抬脚向前,想要伸手推门进去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林霜绛转头看去,只见纪殊珩正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
纪殊珩眯起了那双狭长而锐利的狐狸眼,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殿下与端王此刻正在里头商议要事,林修撰还是暂且随我前往前厅等候吧。”
林霜绛忍不住心里犯嘀咕,不就看一眼么,太子殿下和他手下的人真是一样的强势!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属下。
赵赋劝他:“林修撰,方才还有几个氏族不好确定等级……正好,我们与纪编修去前厅就此事再聊一聊如何?”
林霜绛心中虽然将慕无离和纪殊珩痛骂了个遍,但看到赵赋出来打圆场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只好满脸愤愤地跟在纪殊珩和晋琏身后离开刑堂。
一个时辰过后。
当慕无离与慕无铮从刑堂离开踏入议事前厅之际,耳畔便传来赵赋那略显焦急的调停声。
原来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林霜绛就氏族排序之事和纪殊珩已经争吵了数轮。
直到慕无离走进去时众人才噤声,林霜绛恨恨地瞪了一眼纪殊珩,转而对慕无离拱手道:“太子殿下,端王殿下吩咐过我要给您把脉,一同陪府医调整药方。”
慕无离在最中央的红木椅落座,自觉伸出手腕道:“此事有劳林修撰。”
慕无铮抬眼望去,只见林霜绛正神情凝重地为慕无离把着脉。
慕无铮正刚欲开口询问林霜绛方才纪殊珩争执不休的原因,但话尚未出口,一旁的赵赋赶忙压低声音提醒:“端王殿下,他们好不容易才稍稍冷静下来一些.......依臣只见,您还是暂且不要提及此事为好!”
闻得此言,慕无铮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便如醍醐灌顶般恍然醒悟过来。
他面露惭色轻轻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多谢提醒……是本王疏忽了。”
说着,他还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他真是莽撞了。
林霜绛感受着脉象的跳动,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察觉到了一些异样,朝慕无铮投去一眼凉凉的目光,当看到慕无铮耳廓上的红霞时,心中更是笃定。
慕无铮不禁打了个寒颤,心虚目移。
林霜绛放下手起身,语气有些冷肃:“因西域迷药造成的气血失调缓解大半,但太子殿下不爱惜身子擅自出门,身子着了寒凉........而且,”
说到此处,林霜绛稍稍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又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目光紧紧盯着慕无铮:“太子殿下气血失调不宜动欲,还有内伤在身........有些人还是节制些为好,色字头上一把刀。”
最后那一句林霜绛特意咬着重音提醒。
此时,整个前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齐刷刷朝慕无铮看来,慕无铮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灼热感迅速蔓延开,张了张嘴似想解释什么,却一个字都开不了口。
还是端坐在一旁的慕无离率先开口打破这尴尬场面。
“多谢林修撰提醒,吾会放在心上。”
林霜绛冷哼一声,“天色已晚,臣先回府,就不打扰二位殿下叙旧议事了。”
慕无铮心虚道:“霜儿,让青松派辆马车送你回去,路上小心啊........”
林霜绛无语地睨了慕无铮一眼,甩着白袖转身离开。
慕无离平静地开口道:“殊珩,你也回府吧,听闻自吾病后你就没回过纪府,是该回去看看纪公了。”
纪殊珩眉目担忧,“可是阿琏.......”
“他既已知错,吾暂且不会罚他,你先回去。”语气带着肯定。
“是,”纪殊珩垂目拱手,“殿下多注意身子。”
慕无离微微颔首,赵赋打算同纪殊珩一起坐马车走,于是也上前躬身作别道:“今日得见老师苏醒,并且行动自如、安然无恙,学生这颗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大半。”
慕无离那深邃的眼眸看着他,轻声道:“殿阁不是兵部,不比吾手下,你自己多注意分寸,凡事需多加留意,谨言慎行。”
赵赋闻言,再次拱手施礼,脸上始终挂着谦逊的笑:“老师的嘱咐学生时刻铭记于心,不敢丝毫懈怠。”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慕无铮幽幽盯着和慕无离交谈的赵赋。
青年身姿挺拔,一身墨兰衣袍气质高雅如秋霜,让他心中无端地生出酸涩来。
赵赋一走,慕无铮就朝慕无离走来,那眼瞳直直盯着慕无离:“人都走了,还看?”
慕无离一脸无奈,“吾没在看,是你在看。”
慕无铮上前一步紧紧攥着慕无离身侧的袖摆,“他如今不仅位列殿试三甲,还身为朝廷七品编修,以赵大人之才能,有什么好让太子殿下提醒的?”
慕无离眼中难得出现一瞬茫然,轻声道:“铮儿,方才不过是师生间的寻常问候。”
那张妖冶的面容顿时逼近了,“你知道么,但凡发现你少喜欢我一点点我都要发疯.......更别提你在乎别人了。”
长长的眼睫盖住那瞳中波涛似的情绪。
慕无离望着慕无铮那带着几分偏执和咄咄逼人的神情,心头倏的一软,伸手抱他入怀。
满身的冷香像覆满枝头的霜雪。
“不会喜欢别人。”
语气笃定。
慕无铮埋在他胸口抱怨:“若不是你在我之前总喜欢捡别人孩子,我也不至于这样.......”
更可恨的是这些人认识慕无离都比他早,那种全身心托付的信任以及十足的默契和熟悉都让他嫉妒非常。
慕无铮嗅着那雪松气味稍稍安下几分心,伸出手轻轻推开男人。
自顾自解下胸前火红如血的玉诀,朝慕无离的脖颈伸去。
自岱县慕无离在那夜市中为他奋力赢来这红色宝石之后,慕无铮几乎爱不释手地日日佩戴在身上,原先这名为“地藏魂玉”的宝石被做成额链的样式,慕无铮回宫之后就命工匠将它改成项链,方便隐藏在衣衫里头。
慕无铮踮起脚尖,伸长手臂,试图将手中的玉诀挂到慕无离的脖颈上,在脖颈后系好,
“你现在.......比我更需要这个。”
他那专注而充满期待的眼神让慕无离心神微动,微微低下头,任由慕无铮为他戴上那鸽血红的宝石。
“我利用晋将军私自调兵,于兵家而言是犯大忌讳,你.......不怪我?”声音低低,一字一句间呼吸掠过男人脖颈。
“木已成舟,怪你又有何用?”琥珀色的眼瞳平静无波,让人难以判断情绪。
“我借你的手除吏部尚书,又用你的兵杀那些世族,你的人,你的兵,我都用了……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在冒犯你。”
慕无离瞳色一暗,“若真是冒犯.......铮儿,你冒犯得还少么?”
慕无铮倏然一愣,唇角微勾,“也是。”
他生性张扬肆意,做了七珠亲王后更是无所顾忌,慕无离没想着拦他,也拦不了他,所以明知他回回都是先斩后奏,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朝上,慕无铮与皇帝商议后,决定将世族那些株连的亲属们从鸩毒赐死改为坑杀。
直接在京郊挖坑活埋,再立一块高大的罪碑在此以示天威。
这次处刑不用慕无铮再出手,到场在一旁监刑即可。
那一日,京郊的天坑仿若修罗炼狱,尸身堆积如山,层层叠叠。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世族之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其中,那些试图反抗的世族子弟,在黑甲卫的长刀之下,瞬间被砍成两截,鲜血四溅,随后被无情地抛入天坑。
最小的不过豆蔻之年。
慕无铮冷眼旁观这一切惨象。
但他没留手,尽管他有办法留那些人一条命。
因为他绝不愿留下任何隐患,一旦放过这些世族子弟,日后他们定会与自己和慕无离展开疯狂的复仇,那是无尽的麻烦和危险。
其次,他亦不忍见这些人在仇恨的阴影下忍辱偷生,像自己这般,在血海深仇的重压之下,步步惊心。
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每一日都活在痛苦与煎熬之中。
他宁愿他们化为厉鬼前来纠缠自己,也不愿他们承受这般命运。
若那些人要怨,那就变成厉鬼来折磨他。
命不由己的感觉并不好受,早些投胎转世为人,便不用再背负这些。
随着哀泣与痛骂声渐渐被死亡的寂静吞噬,天空中飘起细密小雨,雨滴如丝,缓缓地洒落。
慕无铮缓缓伸出手,仰起头,任由雨滴打落在掌心,眼神空洞而又深邃。
无声呢喃:这一切都是他所为。
是他心狠手辣残杀世族,是他为平政局不择手段。
天若要来谴,就来谴他一人。
雨滴顺着他的手臂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衫和手掌,慕无铮轻轻叹气。
无论多么大的雨,都冲洗不干净他这双手的罪孽。
刚踏入端王府,慕无铮便见府内管事匆匆前来禀报:“殿下,欧阳公子来了。”
慕无铮微微一怔,他与欧阳绥确实许久未见了。
听闻欧阳大人所言,欧阳绥乡试中举之后,并未参加会试,而是被其父亲径直打发去了江南。
“人在何处?” 慕无铮问道。
“欧阳公子正在前厅小坐。” 管事恭敬地回答。
慕无铮大步流星踏门而入,抬眼便瞧见欧阳绥一袭墨衣潇洒地坐在前厅的茶桌旁。
“你竟然回来了?” 慕无铮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欧阳绥仰头爽朗一笑:“许久不见,端王殿下风姿依旧。”
慕无铮缓缓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满是疑惑:“我还真是好奇,你堂堂一个辅政大学士独子,好好的不去春闱,去江南做什么?”
欧阳绥闻得此言,不禁大笑出声,笑声回荡在前厅之中,“春闱?我可没那份心思惦记它…… 我满心满眼都是殿下的从龙之功!”
慕无铮顿时来了兴致,“哦?那你且说说,在江南,你都为本王都做了些什么?”
欧阳绥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润了润喉,缓缓说道:“殿下也知晓,棠钰坊起初乃是我父亲一手培植起来的情报组织,只是坊内人手布局多集中于以京城为重心的北方,南方几乎毫无布置。父亲为弥补这一空缺,特意差遣我带着贺梁和昝瑞前往江南,在当地筹建镖局,以此探听消息,观察江南局势,顺道追查雍王的下落。”
提及江南,慕无铮的眉心不自觉地收紧,“欧阳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江南织造局近些时日一直在大肆推行弃田养蚕之举,本王也听闻当地民怨沸腾,粮价亦是节节攀升。”
欧阳绥轻轻为慕无铮斟满一杯茶,神色凝重地推到他面前,“这段时日镖局借着四处送镖的机会暗中探查江南诸郡的米粮走向,发现一件值得殿下留意之事,殿下需提前做好应对之策。
“何事?” 慕无铮身子微微前倾,神色紧张。
“大量的米粮都被当地的豪绅辗转运到了襄阳城,仅余下些高价米粮在各地城内售卖,当地的名门望族仿若听到了什么风声一般,纷纷开始举家迁徙,有的迁居北上,有的…… 则是搬进了襄阳城。” 欧阳绥压低声音,轻声道:“殿下知道,这些世族名门向来不会无缘无故行事。”
慕无铮双眼倏然睁大,眼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你是说!”
“江南.......要反!”
欧阳绥表情严肃地点点头,继续说道:“雍王隐匿得极深,莫说我们,就连太子都未能查到他的踪迹。米粮皆是一大群富商在暗中收购,咱们连雍王的影子都捉不到。”
慕无铮恨得牙痒痒,心中暗忖:这个雍王,当真是棘手至极。
“我明白了,你是怀疑…… 江南诸地的世族豪强与雍王相互勾结,大量囤积米粮,妄图利用朝廷推行弃田养蚕致使民怨沸腾一事造反,进而割据江南?” 慕无铮眉头紧皱,语气中带着几分愤怒。
欧阳绥再次点头,“如今风声已然十分明显,若不是急于回来提醒殿下,我理应还在江南探查雍王下落。如今我既然回来了,殿下自是知晓此事的严重性。”
慕无铮脸色一沉,“多谢你,我自会做好平叛准备。”
他虽早料到会有南下清叛之日,可当此日真至,他仍有种虚恍之感。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永昼.......内乱将起!
欧阳绥语调低沉而又凝重,“家父说殿下需妥善看待此事,江南生乱于殿下而言未必全然是坏事,殿下正好可借平叛之机掌兵,一举南下清理那些叛乱的世族,根除后患。”
“我明白了,放心吧。” 慕无铮的眼神中透着一丝决然。
“端王殿下……” 欧阳绥那深邃的黑眸愈发幽深,“该狠下心的时候,务必狠绝,大业成败在此一举。”
京城往昔繁华喧嚣,朱门府邸鳞次栉比,尽显世家尊荣,可如今仿若修罗场。
端王慕无铮一朝权柄在手,雷霆手段尽出,以谋逆造反之罪,掀起惊涛骇浪,大肆对京城世族展开屠戮、株连,那一条条街巷,曾是簪缨往来、谈笑晏晏之所,现下却满是血雨腥风。
巍峨门庭倾颓,雕梁画栋溅满鲜血,家眷哭号、奴仆四散,珍贵文玩、金银细软被随意践踏,抄家的官兵如恶狼般涌入。
翻箱倒柜,将世代积攒的财富席卷而去,珍贵古籍字画付之一炬,名噪一时的家族一朝覆灭,化作历史灰烬,阴森寒意弥漫京城每个角落,令余下世族胆战心惊。
此等消息,仿若夺命追魂令,传至永昼各地,世族豪绅们原本安逸的日子戛然而止,惶惶不可终日。
尤其江南诸郡,向来鱼米丰饶,膏腴千里,岁岁稻黍飘香,滋养万千生民,端的是繁华富庶、安稳太平之景。
诸江南世家本坐拥锦绣山河、良田千顷,富可敌国,生活奢靡闲适。
可如今,夜里烛火摇曳,雕花窗棂后,族中长辈们聚首,面色凝重如霜,额间冷汗涔涔,交头接耳间满是忧虑惊惶。
“端王此番行径,冷酷决绝,我等家族虽远在江南,难保不被波及,京城那些名门都似蝼蚁般被碾碎,我等又怎能安枕?”
白发苍苍的家主抖着手摩挲着拐杖,声音颤抖。
“正是,当早谋出路,以防大祸临头。”众族老纷纷附和,愁云惨雾笼罩。
正逢数月前永昼朝堂忽颁新规,强令弃田养蚕,欲以丝织之业广开财路,全然罔顾农事根本。
那一道道政令传下,如恶风过境,往昔齐整的阡陌良田,转瞬便被翻垦改作桑园,耕牛哞哞,似在悲叹命运,犁具闲置,锈迹渐生。
江南百姓日日惊惶失措,囤粮有限,家中米缸眼见着见底,而米价却仿若脱缰疯马,一日数涨。
市井之间,往日熙熙攘攘的米行前,如今人潮汹涌,恰似开锅之沸水,喧闹嘈杂。
妇孺啼哭、老弱哀叹,声声揪人心肺。
有白发苍苍的老翁,枯瘦双手颤巍巍捧着几枚铜板,被汹涌人潮挤倒在地,米袋滚落,眼中满是绝望无助。
青壮汉子们满脸愤懑,额头青筋暴起,攥紧的拳头关节泛白,怒吼声响彻街巷:“这是断我等生路,叫人怎活!”
众人聚于府衙门前,呼声震天,讨要说法,可那朱门紧闭,不见官影。
韩府本是一小钱庄,不若赵氏钱庄那般盘踞一方,但在江南仍称得上盘根错节,富埒陶白,平日里便行事骄横。
面对此番乱象,预先得了雍王提醒的韩老爷更是视作敛财良机。
他家粮仓满囤,却捂粮惜售,街市之上偶有放出的些许糙米,价格竟比往昔贵了数倍,江南诸郡百姓辛苦积攒的血汗钱,于这高价米前,不过是杯水车薪,转瞬即空,多少人家灶冷锅清,面有菜色。
窜逃在外的雍王慕无戚久有野心,日夜蛰伏于韩府窥探时机,恰似暗夜潜蛟,伺机而动。
见江南困局酝酿至此,他便觉时机已至,遣心腹穿梭于街巷闾里,散播危言,蛊惑人心。
“朝廷无道,弃我等生死于不顾,唯念那蚕丝换银,充盈府库。诸君若不奋起,执戈以抗,必饿死残躯,累及亲眷,田园荒芜,再无生机!”
言辞恳切,却暗藏祸心,百姓本就满心怨怼,被这般言语撩拨,疑虑者渐少,冲动者渐多,终有胆大之人,寻出家中柴刀、锄头,聚于一处,目光灼灼,燃着怒火与不甘。
他更是借韩氏的人脉聚集各江南世族族长,密会各族掌权之人,在那幽深庭院、密室之中,蛊惑煽动:“端王无道,残杀京城同宗,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诸位。如今江南乱象,正是天赐良机,你我联手,瓜分这江南诸郡,自立为王,方可保家族昌盛,免受屠戮。”
江南诸世族被说动,犹豫彷徨后,终与雍王暗通款曲,定于襄阳城谋划起兵占城一事。
与此同时,雍王封地那三千精兵,个个盔明甲亮、训练精熟。
接了密令,他们毫不拖沓,扮作行商模样离开封地,战船皆饰以商号旗帜,舱内堆满箱笼,看似满是货物,实则暗藏利刃弓弩。
夜幕低垂,船队悄然启航,顺流而下,船头破水,恰似利刃割破锦缎,泛起粼粼波光,隐有寒光闪烁。
船内精兵面色冷峻,默不作声,犹如蛰伏之猛禽,只待时机,便要振翅扑食。
太子慕无离本于江南苦心孤诣经营布防,奈何暗卫也不过仅安排百人留守江南散于各处,自从得了襄阳城要反的风声,更是齐聚襄阳城外驻守。
了望见远处江面船队隐现,暗卫心下已知不妙,忙飞鸽传讯告于朝中。
众人齐聚,望着那渐行渐近的“商队”,虽握紧刀剑,神色坚毅,可相较悬殊兵力,亦难掩心底忧惧。
狂风呼啸而过,似在为这危局哀号,气氛凝重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百来暗卫如何能与数千精兵抗衡?
众暗卫观那敌情深思熟虑,螳臂当车终究非上策,最后只得命各方人手撤出襄阳城,待太子慕无离得讯传令后再行事。
短短不到十日,端王慕无铮那残杀世族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便如疾风骤雨般迅速传入京城。
曾经逃出京城的雍王,竟然占领了襄阳城,打着清君侧除奸佞之名联合江南诸郡公然举兵造反!
——此奸佞所指何人不言而喻。
消息瞬间传遍朝野上下,所有人都为之震惊不已。
各种流言蜚语也随之四起,而朝廷方面,更是猝不及防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皇帝召集所有武将匆忙调兵遣将派人平叛。
巍峨的殿宇在朝晖轻抚下,朱红似血,金黄如焰,却掩不住内里汹涌暗流。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得仿若能攥出水来,众臣列立两侧,衣袂纹丝不动,唯闻呼吸压抑。
“江南战事告急,废王雍王占领襄阳城自立为王,诸位爱卿以为,派何人前去平叛为好?”皇帝缓缓开口。
欧阳恪一身绛紫朝袍持笏淡淡道:“陛下襄阳城战事紧要.......依老臣看,拥护雍王者不过世族权贵,而占领襄阳城亦不过数千精兵, 非必要之时不必令太子殿下战场涉险......臣看,端王殿下堪当此任。”
慕无铮一身朝服站出来,“陛下,臣一心军功已久,愿领此命!”
他躬着身子眼眸微闪,一想到这次要在战场上对上雍王,便不由自主想到瑞王慕无寂。
瑞王慕无寂自小被雍王荣王两兄弟欺压,雍王的心思他最是了解不过,便又道:“瑞王可与臣同往,作为皇子之身既可威慑世族,又可借机让瑞王殿下磨练一番。”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太子和端王之间滑到瑞王脸上。
他本就不在意这个儿子,不过如今这个儿子既然有那么些用处,他自然乐见其成。
瑞王双眸熠熠,似是意外,又似是欣喜。
“儿臣愿与端王同去江南平叛!”瑞王站出来高声道。
兵部尚书满脸阴云持笏站出来道:“陛下,兵部武将众多,何需二位殿下亲自出马?依臣看,在武将之中择一人前往江南平叛即可。”
户部侍郎谢之道站出来,眸中带着挑衅:“此言差矣,此去江南并非只有平叛,江南诸世族联合前雍王造反谋逆,妄图瓜分江南诸郡,端王殿下此前已将京城谋逆的诸世族连根拔起,殿下如此手腕,处置那些江南旧世族自亦是手到擒来。”
“再者,你兵部众武将早已军功累累,此次造反不涉外战,你又何必急于为自己部下于揽功.......纵是分些军功给端王殿下又何妨?”
户部的人明里暗里讽刺兵部尚书急于抢功揽功,把兵部尚书气得满脸涨红。
皇帝饶有兴致地坐在龙椅上看着他们吵,听完户部的话满意得连连点头。
在谢之道后,几位朝臣躬身出列,这些人本是帝党油滑之辈,见端王如此得圣心此刻自然成了端王“马前卒”。
其中,礼部侍郎钱大人满脸堆笑抖着袖袍上前一步道:“殿下明鉴,雍王叛乱如野火燎原,再不遏制,恐将危及国本。端王殿下整治世族颇有手腕,若能再得两营精兵南下平叛,恰似猛虎添翼,必可速靖江南,解社稷倒悬之急啊。”
一旁的殿阁大学士李老已经白发苍苍,却也在此之前被慕无铮软硬兼施拉入局中。
他手拄乌木拐杖,轻咳几声,浑浊双目望向太子,缓缓而言:“太子殿下,老臣以为,此刻正值危急存亡关头,不宜瞻前顾后。两营精兵虽事关京畿,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唯有速平雍王之乱,方可保我朝安稳,还百姓太平。望殿下以大局为重呐。”
言下之意,弦外之音,逼得甚紧。
慕无离静立丹墀之下,一袭蟒纹月白锦袍随风轻动,宛如临风之玉树,面色仍旧从容不迫。
然其微微攥紧的手指,隐在袖间细微颤动,泄露内心波澜。
有屠杀言官一事在前,铮儿只要一下杀手便极易神志恍惚嗜杀滥杀,这类事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上次铮儿频频出入牢狱乃是为清理世族门户,但那时自己尚在病榻,而以铮儿如今情况,如今绝不适合再上战场,再行嗜杀滥杀之事!
他抬眸,声如清泉击石,沉稳回应:“李老,江南局势,吾亦痛心忧虑,然十八营精兵,拱卫京畿,关乎皇城命脉,岂容轻动?平叛之事,自当由父皇圣裁,朝堂聚贤共商万全之策,仓促授兵,倘若有失,危及根本,这罪责又该谁来担?”
慕无铮闻此脸色一沉,眸中暗藏的凶光瞬间乍泄,他上前两步,袍角带风气势凌人:“太子殿下,此刻都火烧眉毛了,还讲这些迂腐之论!难道要坐等雍王叛军北上、踏破这皇城才能动用十八营?殿下莫不是心存私念,怕本王建军功,压了殿下风头?”
这话犹如利刃直刺朝堂,引得一片哗然,诸臣交头接耳神色各异,有震惊,有担忧,更有幸灾乐祸者暗中窥探。
连晋琏的脸色都变得尤为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