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龙两个人一起出警,老龙在车上一直开着窗抽烟,没怎么说话。外面风呼呼地吹,我以为他是昨晚睡得不够,想要清醒一下。
到了地方之后下车,我才发现老龙的手一直在抖。我开玩笑说他是吹风吹多了,他摇头,说这次感觉很不好。
老龙是刑警退下来的,他的说法让我更加警惕了。有些东西是很难解释清楚的,老警察的直觉有时真的准得可怕。
我和老龙一起跟着女人进入到昏暗狭窄的楼道里。女人是房东,在这里的四楼有一套房子,被按房间拆成了好几套作为群租房。
这里的租客很多都是外来务工人员,租金廉价,环境也很差,楼道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鞋盒、架子和餐厨具组成的扭曲建筑在贴近天花板的地方像霉菌一样生长,摇摇欲坠。有些狭窄的地方甚至要侧身才能挤过去,几乎每一步都写满了安全隐患。
房东在来的时候已经告诉了我们案件的大致情况。她并没有确切的见到那个已经被报失踪的租客,是她楼下的邻居打电话给房东说她房间渗水,房东才过来查看的。一打开门,就发现房间里乱七八糟,非常吓人,于是直接来到警察局报警了。
我们来到房东所说的那个单间。单间靠近走廊尽头,光线比里面稍微好些。房东把被小孩涂画得乱七八糟的门板打开,示意我们进去看看。
老龙打头阵,我们刚推开门,首先就闻到了一股非常浓烈的酒味。
那种味道并不是宿醉的人身上的酒臭味,而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幽香。整个房间都像是被酒浸泡过一样,熏人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和老龙都忍不住掩住了鼻子。
房间里和房东所说的一样混乱,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内,所有的生活用品被狂乱地砸了满地,墙面和房顶上都有一些泼洒上去的黑红色液体痕迹。油腻的桌子与地面上涂抹开一两份没有吃完的外卖,苍蝇嗡嗡直叫,有米粒被粘在了我鞋底,每次抬脚时都发出一种黏腻的声音。
房间里面没有人,吊扇仍旧在转,酒味侵入了我们每个人的鼻腔,甚至让我有点脑袋发晕。
房东躲在门后偷看,我叫她进来询问租客情况。租客是个年轻男人,高瘦,大约在一米八左右,二十五六岁,比较沉默。他应该在某个小餐馆做服务员还是保洁的工作,房东看见过他穿着印着某个店名的制服,之前一直能按时交租,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三年了,在她的印象里,是一个比较老实的年轻人。
房东的逻辑十分简单,她认为这样的人不会把房间砸得乱七八糟然后跑掉,更别提他几天前才交了房租,房东手里还有他的押金,这必然是有什么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才会不告而别。
房东查到了年轻人的名字,他姓袁,袁立明,他的身份证件并没有在房间里找到,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有,所以不排除是真的自行离开的。
我们简单的搜索了房间,房间里的东西没有整理过的痕迹,身份证、手机这种物品也不在房间里。我们叫了检验科来取证,随后又去询问这里其他的租客。
住在袁立明隔壁的是一对看起来年纪很小的情侣,两个人都染了棕黄色的头发,现在处于褪色到不伦不类的尴尬阶段。
提起这个邻居,情侣有很多话说。
两人说袁立明早就辞职了,并且似乎精神也不太正常,半夜三更有的时候会大喊大叫,还踹墙,把他们都弄醒过好几次。
袁立明基本上没有和他们说过话,在他失踪的前三天左右男方见过他出门。两个人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有打招呼,男方觉得他有点奇怪,等他走远才想起来,现在是冬天,但袁立明还穿着一件汗湿了的短袖。
当天的调查差不多到这里,我们封锁了房间,回去等待检验科的报告。晚上值班的时候检验科的刘青山给我打电话,小子吓得声音都发颤,说今天找到的东西不对劲。
我去他那了,刘青山把检验室那边所有的灯都开着,我一敲门就看见他哆嗦了一下。我问他怎么这么怂,他拉着我,让我去看电脑里的检验报告。
他们取的证有好几份,其中有一份我已经知道了,是精神科的挂号发票。但现场没有找到药物,或许袁立明只是去挂了号但是没有开药,他必然有,或者怀疑自己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还有就是常规的一些化验,结果显示袁立明消失的时候应该就在三天前,邻居见到他的时候,或许就是他最后一次离开房间。
当然,这些都不足以让刘青山吓成这个样子。真正给他带来极大震撼的是房间内的可疑液体,刘青山先给我看其中的第一份,他们从墙上采集到的黑红色液体,显示上面有新鲜的人类组织成分。
这难道真的是一起杀人案?我盯着报告看,刘青山却跟我说这并不是最奇怪的。
他检验了三四份红黑色液体的采样,里面的人类组织成分有多有少,甚至有一份完全没有,这也让他很疑惑。“后来我想明白了,”他指给我看,“没有的那一份是从地板上采样的,有的那些都是从墙壁上采样的。”
“所以液体里面其实并没有人体组织的成分,是墙,他用人体组织混着涂了墙,”刘青山说着说着脸色就又苍白了,“四面墙都是人涂的…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当然觉得恶心,但更多的还是疑惑。墙面并没有什么刷新的痕迹,这种处理尸体的方法也是闻所未闻,这简直是给自己加到地狱难度,是非常不理智的行为。
难道他真的是因为精神病,所以做了一些疯狂又诡异的事情?
刘青山还给我看了楼下漏水那处的采样报告,那些不是水,是某种含有酒精的液体,就是酒。酒不知道是怎么渗入到楼下的,直到他们去采样的时候,楼下的邻居反应不仅仅是渗出处,他们的水龙头里也有那种异味,弄得他们这几天都是在外面买矿泉水来喝。
刘青山对于这个案子的印象就是恶心二字,他反复说这件事不对劲,甚至隐隐有劝我把它当作普通的失踪案,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的感觉。这让我觉得很奇怪,他平时是很有责任感的,绝不是这样的人。
我认为他只是被吓到了,安慰了他几句,叫他赶紧下班回去休息。他应了,让我等他几分钟,和我一起下楼。
我站在门口等了差不多五分钟他还不出来,我进去叫他,却看见他在实验室里,开着水龙头不知道在清洗什么。我进去叫他,他哆嗦了一下,看向我。
他的手里竟然是一颗血淋淋的牙齿。
我快步走上前去,他才反应过来,捂着嘴哎呦哎呦地呻吟。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是不小心磕掉了,一张开嘴,嘴里都是血,也给我晃得眼晕。
我们在这里随便处理了一下,他咬着棉球止血。我要送他去医院,他拒绝了,说要自己开车去,我们就此分别。
当晚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吸毒人员驾驶的货车严重超速,连撞三车,其中的一辆小轿车被撞成了两段,驾驶员从窗户飞了出去,被撞得稀碎。
驾驶员是刘青山,他没扣安全带。
刘青山的死让我也被询问了,我是那个晚上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同事非常客气地问我有没有发现刘青山那晚有过量饮酒。
我回答没有,我甚至一点酒味都没闻到。他们给我透露刘青山的碎片里检测出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达到了538mg/ml,要知道醉酒驾车的判定标准为80-100mg/ml,他已经不能被称为醉酒驾车了,他是在酒精中毒的情况下仍然坚持驾车,并且因为中枢系统的麻痹,可能在对方撞上来之前就已经呼吸困难,濒临死亡。
他们也调取了检验室那边的监控,和我记忆中不一样的是,刘青山在当时很明显地表现出了一些醉酒的倾向。在看视频的时候我发现他脚步一直都有些虚浮,甚至手一直在扶着桌子维持身体的平稳。
并且,他在我没有见到的那五分钟里是去里面拿了一瓶酒精。他之所以掉了那颗牙,是因为他试图用牙把酒精的盖子啃下来。
这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刘青山据我所知根本没有任何酗酒的习惯,他是会喝一点,酒量一般,但还是相当节制的,出去聚餐都没喝醉过。
我提出了疑问,他们明显也觉得很奇怪,又多问了几句,得知了我昨晚过去是因为他觉得查到的东西让人害怕,就是人体组织的那件事,其中有个警员就说,他会不会是因为害怕才去喝酒壮胆。
这个可能我没有想过,他这样一点明,却也相当有道理。我们很冷的时候晚上蹲守可能都会喝一口暖身子,下班后他觉得害怕,喝一点驱散寒意也不奇怪。
关于酒的来源,他们在刘青山办公室那里发现了两套白酒礼盒,酒瓶是空的,应该是他买了要送人,还没送出去,他自己全开了喝了。
在我把检验报告的问题告诉了他们之后,同事们也复核了一下刘青山的检验报告,检验报告完全是正常的,没有什么人体组织在样本里面。很有可能是刘青山实验时处于醉酒状态,把什么东西搞混了,样本污染、才测出这样的结果。
至此,基本上可以确定了,刘青山的死亡是个意外。
因为这两瓶酒我们还被例行问询了一下有没有收受贿赂的情况。当天我什么事情都没干,一整天都在处理这个,精神的疲惫投射到了我的肉体上。我腰酸背痛,刚停下来,就觉得心理堵得难受。
我当时可能也是心思都在这个案子上面,没有能察觉他的不对。现在静下来,想起那天我们同行的短短几步,竟然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不免感到有些唏嘘。
我就靠在椅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晚上三点。
我是被小李叫醒的,今天还是他值班。他很急,上来叫我说刚刚值班的另外两个同事出警了,现在又有人报警,问我能不能去看看。
我一看,竟然是昨天见过面的那对情侣中的女方报警了。她说半夜袁立明好像回来了,在房间里又砸又叫,吓得他们俩不敢动弹。
精神病人回到原地,情绪异常激动,这种情况还是比较危险的。我们所人数不多,一般而言晚上也没这么多事,现在只有我在,而出警需要两个人一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电话给了老龙。
老龙听说,二话没说,让我在所里等着,他开车马上过来。
我们俩一起又回到了那条逼仄的走廊里。夜晚比白天阴森得多,走廊里电灯昏暗,我们一路挤过去,碰到了不少锅碗瓢盆,丁零当啷的,在夜里听着非常刺耳。
这栋楼里有许多住客,但现在时间太晚了,楼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静寂。我们似乎闯入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境,这里由肆意生长的杂物和阴暗扭曲的走廊组成,墙壁如同鲜活湿软的东西一样吞噬着声音。所有的生命都在小心翼翼地呼吸,在这栋似乎活着,又已经死亡的大楼里闭紧嘴巴,小心翼翼地偷生。
到了之后我们直接查看了袁立明的家。这次我在前面,老龙在后面,我们直接推开了房门——不知道是袁立明回来过,还是房东忘记锁了。
房间里的东西和昨天我们来的时候基本没变,我打开灯,拿着警棍环视四周,房间一共就这么大点,我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身影。
我叫了一声老龙,他也挤进来看了一眼。“没什么,赶快走吧,”他说,似乎不愿意在这里呆太久,“去和隔壁说一声,他们估计听错了。”
我们掩上门准备离开,突然我发现桌子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我拉住老龙的手臂,示意他看。
桌子上有三个一模一样的小酒杯。
这三个酒杯都是特别普通的模样,就是那种茶叶店门口十块钱三个左右的批量生产大货,上面没有任何图案。三个酒杯之间距离大约都在十厘米左右,就这样摆放在桌子上。
老龙也看见了,他没有出声,拽着我往后退了一步,直到退出门外为止。
我小声问他我们是不是要再继续进去看看,他摇了摇头,“我怀疑袁立明没走,”他低声说,“他就在房间里躲着,等我们进去。这种我们俩应付不来,先走,明早再来看。”
他这样说也让我出了一身冷汗。精神病人的行为模式是很难让人理解的,如果袁立明真的正藏在黑暗处等待我们进去之后发难,凭借我们俩,我还真不能保证能控制住一个精神病人。
于是我们悄悄地退出了那栋楼,回去给邻居打电话想要说明一下,让他们不要出来看,注意自己的安全。但是他们的电话没人接,不知道是不是去睡觉了,我本来想回去提醒,老龙说他们不至于这么傻,知道有人打砸还出来,于是就算了。
我在局里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老龙叫上了好几个人,我们五个一起又去了那里。那三个酒杯还在原地,里面的液体是清透带入琥珀色,有一阵微微的酒香。
液体和杯子都被带走做证物了,其他人又搜了一遍房间,我和老龙站在后面,
“你知道为什么一般敬酒就是敬三杯?”
老龙突然说。
我说不知道,老龙就给我解释了一句。
“敬酒,就要敬三个大头,就是天,地,和祖先,”老龙说,“如果要做那种大的祭祀,他们就会往前面倒三杯酒,给天,地和祖先喝。”
“你是说,他是为了祭拜谁才昨晚回来的?”
老龙摇摇头,说不是,“他不是为了祭拜才回来的,这件事我们处理不了。”
我不太明白老龙的意思,我们的人搜完之后什么都没找到,就又全部撤了出来。临走的时候老龙把房东叫来了,说要她马上找人收拾一下房间,暂时空着不要租。袁立明应该是自己走了,不会回来的了,他的东西也可以扔掉。
我感觉这么处理不太好,和老龙说不如让她先把东西放在外面,万一袁立明来了还能拿一下。老龙突然很烦躁的样子,说你不要说了,扔了就好。
老龙是我师傅,我只能安慰自己他这样说肯定有他的判断,也没能再反驳些什么。
事情处理完我们就回局里了。后续的检验结果当天出来,说是那些液体确实是酒,度数很低,不知道是用什么植物酿造的,和我们现在市面上的酒不太一样。
我们查了附近的监控,没有拍到袁立明回来的影像。接着又寻访了他所在的那个小餐馆,一家门面只有六张桌子的面店,袁立明是唯一的一个服务员加清洁工。面店老板和厨师是同一个人,袁立明在这里打工已经有两年了。
他反馈说袁立明第一年还是比较正常的,一年前左右感觉精神状态就不太好,他还曾建议对方去看看医生。不过这一切都过去太久了,袁立明三个月前就辞职了,老板也没有挽留,因为他看上去每天都很疲劳,身上还有股味儿,再干或许会影响到客源。
至此,袁立明这个人就消失了,我们再也没有查到任何他的行踪。
我对这件事还保留着一些好奇,把这些资料整理了拿去给老龙看,老龙随便应付了我几句,要我去查另一宗失踪案,电动车连环失踪案。
之后的一整个月我都没有再听说这个案子相关的消息,然而一个月后,局里收到了一箱东西,指明是寄给案件负责的警官的。
寄件人竟然是袁立明。
第61章 同背景短文:痛饮醴酒三杯 下
这个包裹因为来历不明,局里先进行了防爆检查,最后我是在一群人的视线下,穿着防护服把它打开的。
结果令人期待多少有些落空,包裹里面只有一只手机,被一些废旧报纸层层叠叠包裹着,塞在里面。
这是一台外壳都有些斑驳掉漆的杂牌机,智能款。我点了开机,里面竟然还有百分之六十三的电量,手机很顺利地启动了。
手机的桌面是默认的图片,整个页面上只有一个图标——备忘录,其他的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和袁立明一样。
备忘录里一共有三条内容,我挨个点开查看过去。
第一条没有标题,上面是一个很明显从网上复制下来的座机电话号码,编辑的时间显示是一年前的七月份。同事立马就查了一下,那个电话号码是本市的一所精神病院的、和他留下的发票中的那个精神病院是同一间。
第二条是几本书的名字,有两本很明显是心理/精神类的,其中几本名字看上去像小说。接着是一个空行,下面记着《中国酒文化概览》、《千古醪糟——中国酒演变史》、《中国老酒》这几本书,最后还有“董庄县志”这几个字。
袁立明为什么要查和酒相关的书?他的房间里根本一瓶酒都没有,不像是出于个人兴趣进行研究的。至于董庄,同事查了一下,有几个类似的地方,都和袁立明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第三条备忘录比较长,记载了一些梦境。
袁立明不写日记,但他显然有简单记录梦境习惯。我简略迅速地读了一遍,发现他的记录越来越混乱,显然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
前面他还会语言通顺地记下梦见的内容,大多是之前的一些和朋友同玩的日常,或者在打工时的场景。很明显可以看出这些是通过大脑加工过的幻想,和常人无异。
在十几条内容之后,他的叙述中经常出现“村子”。他似乎开始频繁梦见自己在村子中的一片杂草丛里行走,草丛很高,他拨开草,见到了一座破旧的老屋,然后马上就醒了过来。
这个场景出现了好几次,并且每次出现的时候,似乎都会更进一步。从最开始梦见远远看见老屋,到后面的梦中,他基本上都能够推开房门,走到里面去再清醒。
袁立明显然想要回忆起这个梦境中的细节,他记录下了很多当时的感受,包括颜色、感受和他看到的细节。他的印象中,这个梦是灰沉沉的,有种湿润的水汽,房间里破败不堪,角落里堆着一些农具。
然而按照日期来看,他的记录对他精神状态的改善是毫无帮助的。有时他一天会记下好多碎片化的梦,里面只有“草”,“走过草丛,很累”这几个字。有的时候他的记述会突然变得特别特别详尽,他的视角好像一下子扩大了,从从天空看到树丛,绵延不绝的荒草地,还有远处的村屋。
到今年年初,他的梦境结束了,或者是他放弃记录了,文档后面是空白。
我对比了一下时间,在他的梦境结束后,他才创立了那个和书本有关的备忘录。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梦最终指向和酒有关?
我退出备忘录,习惯性地点开相册。相册一片空白,我毫不意外,顺手点开已删除检查了一下。
已删除分类里竟然有一个视频。
我点开视频,最开始几秒钟是黑的,接着镜头向上,视频里出现了一片荒草地。
接下来三分钟,我看了我人生中最诡异的一段视频。
这段视频显然是袁立名拍摄的,他举着手机,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越过荒草地向前。
“就是这里,”他说,“就是前面。”
前面隐隐约约有一座房子。他向着房子继续向前走,走到房门前停了一会,打开没有锁上的生锈合页,推门进去了。
房子里和我想象中大差不差。里面有一张靠着墙的木桌子,桌子旁胡乱摆放着一些积灰的农具。
袁立明环绕四周拍了一下,“嗯,我刚刚问了那边的那些本地人,”他说话有些含糊,“他们说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就好几十年了。”
他似乎不怎么习惯拍视频说自己的事,讲话也磕磕绊绊的。他在这个地方停留了大约一分半钟,随手翻了翻少得可怜的东西,这才离开房门往前走。
“我记得,在那个梦里呢,是在后面,”他继续在草丛中跋涉,“后面应该是有一口井的。”
他绕到屋后,然后骂了一句脏话。
“草,真的有。”
他在原地停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但是几秒后还是往前走了。那口井看起来也是荒废了许久,他走过去,拉了一下井绳,井里传来咕隆的一声响。
接着,他似乎把手机放在了井的边缘,摄像头对着井水,是一个人伸头进井里观看的视角,却只拍到一团黑色,以及一点时隐时现的波光。
然后,他又拿起了手机,摄像头面向了自己。
我的手颤了一下,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一直以来像个旅游博主介绍自己家乡一般说着那些话的人,竟然是这个样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真人,五官和身份证照片上差距不大。但他的状态绝对是有问题的,他的眼睛完全是白色,没有瞳仁且布满了血丝。脸色也苍白无比,像个死人一样,浑身还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水,一股股地往下流。他根本没有穿上衣,所以那些汗水的痕迹格外明显。
“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袁立明笑着,把手机放在了草地上,手机摄像头朝上,拍到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要下雨。
我听见扑通一声。
他跳了下去。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视频持续了几秒,非常突兀地全部黑掉了。
袁立明跳井自杀了,这是他自杀前的视频?我觉得所有的地方都完全不对劲,他自杀了,那这个手机是谁回收的?又是谁以他的名义寄过来给我的?
而且这个视频似乎不是一手的。人如果死了,手机会一直录像,那么视频肯定不止三分钟。黑屏是不是意味着有人在他离开之后捡来,剪辑了之后才给我看?
到底是他没做成水鬼,从井里爬了回来。还是有人跟着他,一直等到他跳井,再帮他按下结束键?
我突然很莫名其妙地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似乎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旁边的同事们也看了视频,在窃窃私语声中我听到了他们的看法,“这人为什么突然跑去那里自杀,”小李说,“我感觉他有精神病。”
“他为什么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我说,“这个地方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是不是在董庄?”
“啊?我没听见啊。”小李说。他旁边的大刘也伸脑袋凑上来看。我又拉动进度条,到了那个位置,把音量点到最大。
袁立明怪异的脸又闪到了我们面前,小李发出了一个被恶心到的声音,他的嘴半张着,我不记得刚才有没有看到他的口型了,但他刚才绝对是说了话的,声音还很大,我现在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我把进度条再往回拉一点,再度检查音量键。声音是正常的,他没有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
我皱眉,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了一点——那或许真的不是视频的声音。
因为那个声音太过于清晰和响亮,并且和平时我自己在脑海中嘀咕的那个声音完全不同。
它是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来的,这是袁立明钻进我脑子里,和我说的一句话。
“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他对着我说,也对着这口井说。
他的命运将终结于此。
直到案件结束的三个月之后,我仍然控制不住地去回忆起那段视频。
视频被我们所上交给技术部查证,最后锁定了所在地,联系了那边的警察。拍摄地确实是董庄附近的一片荒地,那里有一座无主的小屋。
这里已经许久没有发生过任何死人的案件了,上面很重视。本来是派了七八个刑侦人员准备抽干这口井,结果发现井下连接着一个庞大的地下水系,于是只能先进行打捞,并没有发现尸体。
这个案子虽然有些诡异,但还是处于一种科学能解释得通的范畴。他们对视频中袁立明的状态进行了分析,认定他是精神病发作期间,产生了幻觉与谵妄症状,并最终跳入井中自杀。
我隐约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但也并没有什么头绪。老龙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就是太闲了,闲的没事干,才会乱想。
已然到了二月份,春暖花开,整个城市都已经回温。我只是好奇,但也并没有真的下什么功夫去查。这个时候我已经隐约知道人生中就会有些无法解释的谜题,它不是为我准备的,所以强求也无益。
我之前买来了袁立明看的那几本和酒有关的书,我简单翻了翻,都和酒的发展史有关。我不明白为什么袁立明会去查这些东西。而我本人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所以看得也很艰难,看了一半就没再看下去了。
二月末的时候,我又收到了报警,失踪案,地点非常熟悉,又是袁立明所在的那栋楼。
这次报警的是一个新的租客,年轻的男人,来警察局很局促地站着。他说他是房东的儿子,他的妈妈说要回租房那里收拾东西,但已经失踪三天了,完全没有消息。
随后我们详细询问了一下具体情况,房东儿子说他们最近在整理,准备重新出租原来袁立明他们那几间房子。房东几乎每天都会去那里收拾,因为来往比较远,有的时候会直接在空屋那里睡一晚,他也没有怎么担心过。直到昨晚开始打电话一直不通,去房子那边也找了人没有找到,于是就报警了。
我们询问他妈妈有没有说过要去其他地方,他说没有。并且,房东在近两周记忆衰退,说过的话几乎转头就忘记。他带着去看了医生,说可能是老年痴呆前兆,所以他才怕是走丢了,前来报警。
我和老龙再次踏入那栋小楼,楼梯两边的杂物稍微少了一些,我们进来的时候看见过一两个租客,也全部都是新面孔。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栋楼里的什么已经离开了,这里已经恢复了正常。
我们先去了袁立明的房间,明显被收拾过,虽然算不上井井有条,但也比最初见到的时候好了不少,变得没什么特别之处。
桌面上有一份吃完了的外卖,已经被收拾好了,但还没丢出去,老龙翻看了一下外卖单,一天前的,房东儿子说是他妈妈的电话号码。